2、天禧五年辛酉（10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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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 丁未 春分
晨起，窃入祖父书房，翻一古书，得种碧牡丹法，甚喜，拔圃中牡丹苗，于屋后试种之，未毕而雨大作矣。急避入屋，晴而出观，诧然。盖坑已覆细土，牡丹紫化为绿也，翡翠流珠，金辉灿然，眼目所未见也。细察之，篱下有红绣鞋一，仅米粒大，而纹绣俱备，疑为花妖所遗。
二月十七 壬戌 清明
昨夜与兄偷点烛玩叶子戏，晨抱被大睡不起，为乳母拎出，促吾洗漱。饮食未毕，母拖吾出，家人乘车往祭先人。
天青微雨，山色明媚。上香毕，吾追蝶而去，路遇一山猫，体修而有斑，调之亦不拒，搂之归，父母骇然失色，兄冲上逐去之，复掷大石。山猫回顾恚怒甚，吼声震彻山谷，不想威力如斯矣，大喜。猫去远，兄僵立无声，触之即晕去，乳母抚之半晌乃苏。父怒詈久之，吾唯唯，不解慈颜何以忽作雷霆之怒也。
下山之时，停车暂驻，吾跳涧采花，又见猫，欢喜摩之，猫伸爪吐舌相向。审之，此猫色白而痴肥，非前猫也。猫怒，与吾互殴。忽一少年跃出，面带笑而厉声斥吾，径夺猫，猫突暴长，成吊睛白大虫也，少年乃骑虎唱歌而去。彼貌若神仙，吾失神良久方觉，而兄已叨叨在畔矣。人间无此殊色，必属山鬼地仙之流。归窃作画像，为乳母发，急题“白无常”于侧，果蒙混过关。
三月初三 戊寅 谷雨
草青土润，气候清和，吾拽兄出放纸鸢，不慎失之堕地，为狗叼去，吾怒。兄为捕一彩羽大鸟来，缚一绳交吾手，吾大乐，拽飞鸟同游。鸟甚凶猛，左右纸鸢皆冲乱，绞缠一处，其主喓喓不休。鸟忽振翅，风声大作，冲天而起，吾被拽离地面尺半，兄扑下按住。鸟复高鸣一声，翅张蔽日，尘沙皆暗，斗石乱走。吾顷刻身轻，耳畔风驰电掣，闭目不知所之。
须臾足触实地，乃春水田也，虚软不受力，顿没半身。兄踉跄栽入，立成泥猴。吾二人方笑，农夫怒詈矣。
归乃知此事已报县令晓，将层层上表，终达天听。县志添一笔：天禧五年三月初三，凤凰降县郊，携二童子起，投诸水田。民皆以为五谷丰登之兆也。
三月十八 癸巳 立夏
立夏之节，厨作香饭糕饼等物。蒸未熟，吾嘱兄望风，潜入厨下窥之。壁间伸出一手，莫辨男女，上下招摇，向吾索食。吾以箸加出一糕予之，甫触手，手急缩，连连挥舞，似畏烫也。吾好心捉此手观之，果燎泡生矣。乃握此手温言软语，言当窃膏药敷之，然手剧颤。吾松手，即脱去。吾得膏药还，叩壁再三，无应。
四月初三 戊申 小满
吾误触花盆，砰然碎之。爹爹出问，兄代承之。父怒，藤条挥来，兄满院走避，幸得母救，然终罚面壁思过，两餐俱免。吾感激涕零，自书架中取出素日所积藤萝饼樱桃钿等物，藏怀中密与之。
入夜，兄呼吾分食。吾不遑多让，顷刻尽之大半，始反顾，兄当未饱。忽寒气逼人，一灯缩如豆，灯下见美女影，而不见人。兄护吾甚急，以手推虚空，忽目睁口张，连耳皆红。再审之，美女影已失矣。窗外闻乌鹊恶声，如相骂耳。
吾推兄，兄低头不语，唯视右手，良久抬首，泪光莹然：“吾……误触女人胸也……”于是枯坐半夜，木雕泥塑，不复言饥。
四月十八 癸亥 芒种
芒种送春，各房姊姊皆盛妆而出，花木饰以彩带名符。吾携兄索饼饵竟日，至晚饱而归卧，不复思宵夜也。吾乃点烛拥被览太史公《侠客列传》，忽闻一姊姊惊呼，声颇厉。正犹疑，一蒙面人跳窗而入，吾大喜，以为必妙手空空儿之流也，捉袖央之舞剑。蒙面人凝目视吾，神色颇怪。俄而追捕声甚急，火光明灭。蒙面人乃钻入吾被中，嘱吾莫露其形迹，若得保，当以剑技授吾。父叩窗相询，吾答已睡矣。人去后，蒙面人欲跳窗走，吾坚持不可，连哄带吓，欲睹飞花摘叶之技。彼无奈，乃舞剑打拳半夜，吾秉烛笑观。及鸡鸣，彼倦怠甚，非去不可。吾不舍，忆及汉武有金屋藏娇之典，乃拖床下金漆大箱出，嘱其入内暂避，候其入而锁之，然忽失钥之所在，遍寻不得，出询家人。父兄闻之变色，厉声呼人，众执杖赴吾房外守之。箱中闷呼不绝。顷刻厢兵至，开箱锁之去。父言此人乃玉面狐、香君子，横行江湖十年之采花贼也。
五月初五 己卯 夏至
今日端阳，棕香飘溢，未醒却已垂涎也。啖棕甚饱，戴香囊，执菖蒲，出门嬉游，呼朋引伴。
过李家大宅，素闻其中有奇花二本，动念欲观，乃呼众人造人梯入内，兄力阻。吾等不顾，潜入内院，偷折榴花栀子，然未见奇花。虎头言奇花必藏于李家小娘子闺房，吾深以为然。时已正午，人皆入前院进食，卧房当空。吾掀帘探入，见一书生，长身玉立，于芙蓉帐下搂一女子，口吻相接。吾赧然退。同伴怪之，亦掀帘往觇，则云唯见一女子仰面尔。片刻，生穿墙出，吾密踪之。生觉，拔步疾走，吾追之不舍。少顷，生为假山绊倒，扑地不见。吾于假山中索之，见青囊花一本，向唯图谱中见之，茎上系一青罗帕，题《长相思》。吾解罗帕归。
入夜，置帕于枕边玩赏，忽闻叩门，下床启扉，一无所见。返卧，则帕已失矣。吾检视窗牖，幽然有青囊花气。
五月二十 甲午 小暑
今日父延一画师，盖因吾气性浮杂，颇厌琴棋，但好涂鸦。吾从之始学小写意。师画趣野逸，有徐熙之风，大合我意。吾二人亭边设案，师临风执笔，使吾细观游鱼之态。忽风来掠画去，飘落池中，触水鱼皆脱，四散逃逸。顷刻唯白纸一幅，悠悠绿水。
晚膳有红鲤一条，味似朱砂。父怪而询之，兄于池中钓得也。池中向无红鲤，乃师以朱砂所绘也。
六月初五 己酉 大暑
有老汉挑担过门，检之颇有奇巧入眼之物。吾适需一修花小剪，恰于其箧中发得一剪，蒙垢颇厚，叩之非金非木，甚善，乃买归洗净，皎然光莹，竟为金晶。试剪一蛱蝶，甫脱手，即栩栩然飞去。戏名之曰生生剪。
六月二十 甲子 立秋
今日习画之际，怀金晶之剪戏耍，为师所发。师抚之良久，慨叹再三，乃教吾剪纸之法。师剪胡饼、酥山、冰砂、虾饺等十余事，味极美。吾饱啖之，赞不绝口，欣然向学，渐得其旨，然厌其精细，终味似而形不似也。
到黄昏，吾剪一巨蝙蝠，载吾悠悠飞至兄所，落地成纸也。吾扣窗，以虾饺遗之，兄大乐。细察之，皆纸折也，乃知为师所戏。
七月初六 己卯 处暑
睡卧放定，忽闻窗牖有声，屏息视之，乃寸余小人也，落地化为五尺，青面獠牙，甚丑。吾爱艳鬼，憎丑魂，乃忿然呼之出。彼不应，径取吾。吾大怒，执砚台拍之，拳脚相加。彼亦颇有力，乃抱持一处，不得解。吾撕其衣衫，顿寸寸碎，甚脆软。乃一手捉其头颈，一手攀肩，尽力撕之，头半落，创无血。果作怪也。
师仗剑赶至，踏怪斩之，乃一白纸也，首上血符为墨所污。师摩吾顶，连叹痴儿好鸿福，吾颇不解。
七月廿二 乙未 白露
近日饵师轻身药，渐能飞腾。今早试手，偶跃至六七丈，大喜踊跃，竟过十丈也。乃过三重屋脊，入祖父藏书楼，携《千一百七十二鹤图出》，挂之树杪。渐而人起，见画大惊，飞报祖父。祖父骇且异，嘱家人秘之。吾吃吃窃笑不止，为兄所发，乃密告之。兄不信，乃抱持兄一跃上屋，兄骇哭，以蜜饯果仁慰之良久乃定。
八月初七 庚戌 秋分
人言于春、秋分夜半时，汲井满大瓮中，封闭七日，发视则有水花生于瓮面，如轻冰，可采以为药，非二分时则无。吾尝于今岁春分日取之，研而为轻细白末，投诸醋则生泡，以猪尿泡集此气，可灭明火。
近日兄颇好医道，昨日言欲取之究其药用。吾守井畔悄候，欲吓之。夜半兄果来，背吾解辘轳。伺其提水未半，吾笑拍其肩。兄回首，月光照之，五官俱无。吾大骇厉呼。井中突暴伸一湿毛臂，长数尺，径来攫吾。吾奔入西厢，迎面见兄，复骇而大呼。兄逐吾，乃扑上庭中桂树。兄于树下软语相询。吾反复以幼年吾二人私事诘之，始信为真兄也。盖兄在西厢候夜半，不觉睡去矣，竟为鬼物所乘。告之方才事，兄面无人色，浑身觳觫，乃相抱而泣，闭户不敢出。
天微明，闻仆惊呼，乃抱龙泉剑，强拽兄同观。井畔有拖曳血痕，篱下横死一鸡。
八月廿二 乙丑 寒露
有丐乞食，长工逐之。吾取饭食与柑予之。丐感念，为吾献艺，于柳条小笼中出五蛙，青翠可爱，成一列，逐一而大。丐指一蛙，蛙即唱，他蛙肃然无声。指两蛙，则齐唱。上下错指，乃高下相和。以手遍指，轮番高鸣。而丐指上指下，忽左忽右，蛙声参差交错，宛然春郊烂漫。渐而忧缓，渐而凄切。细辨之，乃反风香调《胡笳十八拍》也。曲罢，小蛙依次跃上大蛙背，成叠罗汉状，向吾稽首，齐鸣一声，若作谢然。吾大喜，亦揖之谢。
九月初八 庚辰 霜降
明日重九，厨下打九层五色糕，垂涎以待。秋菊盈园，风物甚美，捉笔欲为诗，涂鸦半日，未得一句，愤而掷笔。忽半空有鸡鸭掷下。吾奔出察之，屋上并无一人。出门入市，得鸡鸭者甚众，其翅上皆有小字如蚓，无人识。归以告家人，师闻之微变色。兄爱医道，乃言须妨瘟疫。祖父然之，命逐鸡鸭，洒扫门庭。
酿菊花酒初熟，祖父点烛设宴，持螯对菊。师举酒曼声吟王勃诗：“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恹然似有去意。
九月廿四 丙申 立冬
今日从师绘山水。师重眼摹心追，然城郊甚远，母不肯释，恐吾荒于嬉也。师乃至水明楼，择一白壁，信手画一长方框，其中壁自消，见碧空白云。步出其外，乃高崖广壑，飞瀑叠泉。饱览秀色，尽兴而归。师以袖拂去门框，宛然白壁也。
晚来思夜宵，忆画中胜境，林中有芝菌肥大若笠，作汤必美。于是依葫芦画瓢，画门推开，欣欣然出外，无山无水。茫然四顾，已穿壁入自家庭院耳。
十月初九 辛亥 小雪
朝廷捕女妖甚急。师闻风，掉头袖手入内，千唤都不应。吾惶恐，急呼兄来，破窗而入，空室也。床底地缝索遍，不得，大憾。以白父，家人咸称异。
吾临池而泣，忽见倒影幻为师形，微笑眨眼，忽风动波生，倏忽即逝。
十月廿四 丙寅 大雪
师重九日作汴梁雪景一幅，广三丈余，备极精细，误为兄发得，悬于卧房，焚香读书，甚得意。吾庭中戏，忽闻大声若雷，震耳欲聋，兄室中似有大物撞击，门窗皆裂。吾以花锄坏一窗，冰雪轰然涌出。大声呼兄，犹生也，困案下不得脱。追索根由，乃画作怪也，乃于窗边锄挖，摸得画轴，尽力拽出，投诸手炉。画卷已湿，燃之浓烟滚滚，吾且咳且笑，兄且哭且骂。半晌，画卷干却，红焰一卷成灰，顷刻冰消雪融。兄见画毁，颇惴惴。吾拍其肩笑曰，岭南素无雪，今兄已略领北国风光矣。
十一月初十 辛巳 冬至
冬至日，日色凉薄，颇寒冷。家造汤团馄饨赤豆饭。乳母言冬至夜不得出，盖阴气至重，恐遇不洁。吾强拽兄相陪，入夜乃坐门房瓦上窥街巷。始不过一二人，渐三五，渐十余。至夜半，熙攘若市矣。然来去匆遽，错眼即逝。恍惚睹一二人，似曾相识，终疑惧不动，顷刻失之于茫茫鬼海也。
渐天明，路途空旷，无人无鬼。兄裹裘衣睡去久矣。吾目之，忽落泪，不知何事心酸。
十一月廿五 丙申 小寒
今日访姨母归，陈伯驾车送吾与兄还家。行中道，忽风雪迷途，马失前蹄，陷泥淖中。陈伯往村中唤人。吾与兄避车后，同裹一狐裘御寒。渐手足僵冷，饥寒交迫。乃见一八九岁垂髫女，青衫麻履，于雪中拾柴。兄呼之求食。女睨兄而笑，延吾等至一茅屋。其内家徒四壁，风雪自隙入，虽有小火，仍寒冻难当。女进地瓜二，食之颇腥，如生肉也。兄见吾不饱，乞更。女喏，揭草帘出。吾喜其清秀温柔，颇欲为兄撮合，暗随之，见女拨雪现一大坑，中有一男尸。女袖中出匕生取其肉，入手即化为糕饼。吾大骇，狂奔归而告兄。女忽含笑擘帘入。吾横眉冷对，一言不发。相持片刻，女抛糕饼于案，悉化为蛇虫，大笑而出。
兄怖惧不敢动。吾倾火炭于地，虫蛇退走。忽觉有冰水滴颈中，举首，茅屋悉化为冰雪，轰然塌。挣扎出，袄尽湿。怆然四顾，雪野茫茫，北风萧瑟。
陈伯怀热胡饼归。吾与兄哭诉，陈伯不之信。察向埋尸处，乃一剥皮狐尸也，陈伯颠仆大笑。
十二月十一 壬子 大寒
葛洪《玉函方》载王子乔变白增年方：“用甘菊，三月上寅日采苗，名曰玉英；六月上寅日采叶，名曰容成；九月上寅日采花，名曰金精；十二月上寅日采根茎，名曰长生。四种并阴干，等分为末，须用戊日合捣方可用也。每酒服三钱，或以蜜丸，梧子大，酒服七丸，一日三服，百日轻身润泽，一年，发白变黑，服之二年，齿落再生，五年八十老翁变为儿童也。又法，正月采叶，五月五日采茎，九月九日采花，如上法炼之亦可。”
吾秘备此药久矣。谷雨得苗，六月庚寅日得叶，九月庚寅日得花，昨日为壬寅日，得根茎，终配成矣。一年以来，偷毁圃中甘菊数株，幸无人觉。去岁闻外祖父欢寡愁殷，颇忧，欲合成此药献之。更思之，白发翁犹可化童子，兄必可化婴孩。当暗投于其饮食中，二年后，且喜无人与吾争糖。
十二月廿六 丁卯 立春
近年关，无人拘吾读书学绣，可发呆闲坐，甚自得。惜庭园冷清，闲时无胜景，花开又无闲情。幸市井诚妙处，所谓“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无怪乎高人奇客，皆大隐于市也。
午间憩罢，央刘叔带吾往东市，途中摩肩接踵，刘叔乃抱吾于肩。馄饨摊边坐三五布衣，袍下微露狐尾。杂耍场外有二华服少年争捏一金团，一欲方，一欲圆。至澹水桥，一女高呼一声，纵身入水。小船急划河心施救，人潮涌观之。刘叔嘱吾于梅树下稍待，越众登栏跃下。忽有一人来，面相颇似麻饼，径来抱吾。吾欲喊，口鼻遂为其掩，力大不得脱，为之带至郊外破庙，束缚于柱。彼杀鸡造饭，香极，吾馋虫大动，竟挣断捆绳。伺其睡，乃窃其烧鸡，忽为之觉，大骇，拾柴画于地，霍然土裂，彼端现一深坑，贼猝落坑底，跳叫不得出。吾对之笑啖欢饮，甚为快意。食罢，灭火闭户而去，步行归家，以白父。父怒刘叔之失，又急遣仆报案。入夜，仆归，曰官兵已于土地庙获之并同伙二人，童子七人皆得救。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天禧五年辛酉（1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