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夏栀子花续篇）》一蓑烟雨

24、事故

　　当重症监护室里的监护仪“哔、哔、哔”的响起来时，初夏在值班室里刚脱下白大褂准备睡一会儿。那声音在午夜十二点的医院里突然响起来，尖锐刺耳又焦灼人心。
　　初夏以最快的速度穿上白大褂便冲了出去。路过护士站时，护士陈英和梁燕都在里面，初夏便急道：“小陈、小梁，快跟我来！”
　　新来的护士陈英不等初夏说完已冲了出来，神色严肃而紧张，看来还是新手。而经验丰富的护士梁燕只是抬眼看了看，并没有停止手上分放棉纱和镊子的工作，等到一切都分放完了，这才慢腾腾的走到监护室。
　　监护室里初夏和住院总医师早已开始了紧张的抢救工作。陈英因为是新来的，很多东西还不熟悉，因此有些手忙脚乱。
　　“梁姐，你总算来了！我一个人都忙不过来了。”见到梁燕走了进来，陈英苍白的小脸总算有了点血色。
　　“急什么？”梁燕边说边加入了抢救工作，“还不是那些程序？平常没少教你，怎么到了这会儿慌成这样？护士最重要的就是镇定和仔细，否则忙中出错，只会酿成更糟的后果。”
　　“是、是……”陈英冷汗淋漓，被梁燕一顿训斥犹如醍醐灌顶，紧张情绪跟着缓解不少，颤抖的小手也开始渐渐镇定。
　　果然梁燕一来，使抢救的准备工作一下子变得井然有序，陈英在心里暗暗佩服不已。
　　另一边，初夏和住院总医师忙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一擦。心肺复苏、强心针、电离起搏器都用上了，但病人的心跳还是渐渐趋缓。当心电图在一阵折腾过后最终变成一条直线时，疲乏至极的初夏和住院总医师互看一眼，摇摇头，知道已回天乏力。
　　死者妻子紧绷的神经仿佛一根绷到极点的弦，此刻随着“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而铮然断裂，泪水像是决堤的洪水再也收势不住。她扑到丈夫身上使劲的摇着、哭喊着，力图将断气的丈夫唤醒。这样生离死别的画面，初夏已不知经历几何，然而每一次见到还是会有那种肝肠寸断的哀伤和悲恸。这种感觉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赶紧离开了监护室，窒息的感觉才稍微好一些。
　　住院总医师走过来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这是医生们在无力挽救病患时互相安慰的一种方式。住院总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医生，很能干也很负责，此刻也疲惫的道：“我去写死亡报告，你抓紧时间休息吧。”
　　“还是我来写吧。”
　　“算了，我赶到的时间比你早，对于情况更了解一些，还是我来写吧。你好好休息，待会要是收了病人，我就不起来了。”
　　初夏点点头。
　　住院总走了，陈英还在监护室里苦口婆心的劝着死者妻子节哀顺变。初夏忽然间觉得这个夜好漫长，对她来说，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此时，梁燕已将一切收拾妥当走了出来。就在路过初夏身边时，不经意间向她投来了一瞥。初夏本在低头沉思，待她抬起头来以为梁燕要跟她说些什么时，梁燕已转头走了。初夏只来得及看到她眼角的余光一扫而过，那并非善意的眼光和嘴角若隐若现的一丝冷笑，让初夏心里不由一惊。医院走廊昏暗的灯光让一切看起来变得朦胧而不真切，一定是她看花眼了吧，初夏这样想。
　　然而第二天，让初夏始料不及的是她被叫到了韩副院长的办公室。在她迈进门的一刹那便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因为人人都神色凝重，随着她进门便都将目光投注到了她身上，让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紧张。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紧张呢？
　　办公室里坐着韩副院长、张副院长、医务科廖主任、住院总医师，还有护士梁燕和陈英，一看就知道是有关昨日抢救病人的事了。
　　“尹医生请坐。”韩副院长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初夏不明所以的坐了下来。
　　“咳咳……”张副院长清了清喉咙尽量以沉稳的声音道，“重症监护室里的3床病人赵德新昨日死时你也在场吧？”
　　“是，”初夏答道，“是我和住院总医师一起施行的抢救……难道是抢救过程有什么差错吗？”
　　“不，抢救过程没有失误，这个我们从死亡记录和监护仪上的数据已经得到证实，你和住院总医师施行的每一步抢救措施都是正确的。”
　　那为什么还要叫我们来？初夏心里更加疑惑。
　　韩副院长继续问道：“你知道3床病人得的什么病吗？”
　　初夏点点头道：“冠心病伴重度心脏衰竭。”
　　韩副院长继续道：“你昨晚对他用了康力恩这种药对吗？”
　　初夏点点头道：“因为那时病人因肺动脉高压而气喘气促很严重，无法睡觉，在家属的要求下我才用了康力恩减轻他的肺部症状。”
　　“可是尹医生难道不知道这种药对心脏有副作用，严重时可以让人心动过速、心律不齐吗？”
　　“我知道……”沉吟片刻初夏道，“我知道这种药用在心衰病人身上要特别小心，剂量应控制在最小范围，且要慎用。可是昨晚病人的情况确实很严重，气喘很急且持续时间很长，我怕用别的药来不及效果也不好，于是便用了康力恩。这种用法在以前的病人身上也用过不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初夏回答简洁流畅、清晰严谨，连住院总医师也忍不住向她投来赞赏的一瞥。
　　韩张两位院长听了这话，看了看桌上医嘱本，白纸黑字，不容抵赖，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韩副院长抬了抬眼镜，不无惋惜的直视着初夏的眼睛道：“可是尹医生，既然你也知道这种药剂量应严格控制，那为什么还要对病人用10毫克的剂量呢？这对一个已经心脏衰竭的病人来说那是足以致死的剂量啊……”韩副院长语气沉稳中仍透出激动，惋惜和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初夏目瞪口呆的看着韩张两位院长，一下子怔住了。“我、我没有……”初夏急急的为自己申辩，“我怎么会用10毫克这么大的剂量？我清楚的记得我用的是1毫克啊！怎么会是10毫克呢？不可能、不可能啊……”初夏越说越激动，头上已开始冒冷汗。
　　“也许只是笔误，”张副院长温和的道，“你本想用1毫克，只是不小心写成了10毫克而已。”
　　“不、不对……”初夏努力回忆着，“我记得我只写了1毫克。”
　　韩张两位院长对视一眼，有些无奈，于是将医嘱本摊到初夏面前让她自己看。医嘱本上赫然记录着昨晚23：05分康力恩10毫克静脉注射的字样。
　　初夏愕然的看着那白纸黑字的10毫克，足足看了两分钟。
　　全场鸦鹊无声，每个人注视着她的表情不尽相同。住院总医师悲哀的摇摇头，韩张两位院长脸上难掩惋惜之情，那是看着一个年轻优秀的医生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时的惋惜。而梁燕的脸上是漠然的冷意，只有陈英全身在轻微颤抖，终于不可遏制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情绪十分激动。这一哭让全场的气氛变得更加沉凝起来。
　　“你哭什么？又不是你的错！”梁燕对身旁的陈英喝斥道。
　　“我、我……呜呜……要不是我执行的医嘱，给病人注射了10毫克康力恩，病人就不会死了，都怪我！”陈英抽抽噎噎边哭边道。
　　“这怎么能怪你呢？执行医嘱是护士的职责，你只是依命行事而已呀。”梁燕放柔了声音相劝道，还伸手替陈英擦去眼泪。
　　一直漠然不响的住院总医师此刻伸了伸长腿，动了动似乎已经僵直的身体忽然开口道：“执行医嘱确实是护士不容推卸的职责。但医院毕竟不同于军队，医生和护士也不是将军和士兵。如果明知一个医嘱是错的，对病人有危害，还要去执行的话，那就是视病人的生命如儿戏，那才是最大的失职！一个有经验的护士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有权利拒绝执行医嘱，先找到医生本人确认后再说。这是对病人负责，也是对医生负责。”
　　“可是住院总医师，”梁燕打断道，“小陈才刚来两个月，一切都还在学习阶段。如果要求她和别的有经验护士一样看出医嘱中的错漏之处，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张副院长也点头赞同道：“我们是没有这样的权利去要求一个护士承担检查医嘱是否存在失误之处的义务，护士毕竟不是医生，没有系统的医学知识。况且小陈又是新来的，没有相应经验我们可以理解。所以我们不应该追究小陈的责任，你说对不对，韩院长？”
　　韩副院长缓缓点了点头。住院总医师闭了闭眼，无话可说。梁燕一脸轻松，陈英也停止了哭泣，如释重负的向张副院长投来感激的目光。
　　张副院长不再说话，他看了看韩副院长，将后面的难题丢给了他。韩副院长医术精湛、为人谦和是出了名的。此刻他也很为难，看着初夏坐在对面低头不语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忍。但决定仍然是要做出的，事情总要有个解决。
　　“尹医生，你还想说些什么吗？”韩副院长探询的问。
　　初夏漠然的抬头，呆呆的看着韩副院长，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好，尹医生，对于这件事院方必须有个决定，也是向死者家属有个交代。我院对待医疗事故一向都是严格审查的，绝不包庇纵容也绝不冤枉好人，因此我们会请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作为第三方来仲裁这次事件。我们会完全尊重委员会的鉴定结果，对你的处理也会等鉴定结果出来以后再做决定。无论鉴定结果怎样，尹医生，希望你都能有个心理准备。”
　　韩副院长交代完，全场一阵静默。对于这样公正严明的决定，没有人有异议。顿了顿韩副院长继续道：“鉴于这件事影响不好，因此希望在座各位都能严守秘密。在委员会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论，因此说什么都只会徒增负面影响，被新闻媒体抓住又会趁机大肆炒作一番，使医患双方矛盾更加激化。所以，希望大家能顾全大局，以医院声誉为重。廖主任，对家属的安抚工作就交给你了。在结果没出来之前，不要向家属透露任何信息。”
　　“我知道了。”廖主任应声答道。
　　“好了，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大家回到各自工作岗位上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
　　“尹医生，”韩副院长叫住了走在最后的初夏关切的问道，“对于这样的决定你没有异议吧？”
　　初夏漠然的神色刹那间起了些波澜，只为韩副院长这句满含关切的话语。
　　“没有。”
　　韩副院长点点头道：“那好，请你打起精神来。我不希望这件事严重影响你的情绪，进而影响你的工作。事情的结果会如何自有委员会作出公正的决定，这段期间请你像平常一样认真工作，不要太在意他人话语，好吗？”
　　初夏在那一刻忽然有了想落泪的冲动，这是她今天听到的最充满温情的话语。她的眼眶红了，但她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韩院长，您放心吧。这段期间我会好好工作，不会将负面情绪带到工作中的。”
　　看着初夏离去的身影，韩院长仍不免摇头叹息。无论他刚才说得多么轻描淡写，但仍改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委员会的鉴定结果对初夏将会是非常不利的，对她未来的职业生涯也可能会造成重大打击。
　　可惜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年轻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