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夏栀子花续篇）》一蓑烟雨

23、对峙

　　寒冷的冬天就这样不期而至。当寒潮席卷大地时，人们在一夕之间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裹在粽子似的冬衣里行动迟缓。整个城市一下子荒凉了许多，没有了青葱的绿色，满眼望去尽是枯黄。昨天的一场雨加雪，让城市在一片湿漉漉中瑟缩颤抖。
　　窗上凝结了薄薄一层雾气，初夏哈了一口气，抹开一片。然而窗外的天空却是灰白而阴沉的，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初夏失望的转回头，盯着桌上一摞检查报告单发呆。
　　医生办公室很安静，只有一两个人在埋头干自己的事情。因为天冷，又接近下午下班时间，大部分医生都跑出去寻找更温暖的地方去了，或者相伴着到附近的小店去吃烧烤。
　　初夏没有去，她跟大部分女同事似乎都合不来，而男同事虽想接近她却又被她的冷淡浇熄热情。有几个年轻男医生倒是不懈努力想追求她，都被单磊这个混世小魔王给一一吓退。这个家伙，你永远料想不到他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在你身后，用极尽嘲讽的语气告诉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然后历数你不为人知的缺点和秘密，直到你怒火中烧或羞愧难当。长此以往，有谁会受得了？于是年轻男医生们都不敢接近初夏了，因为每个人心中都难免有些难以启齿的秘密，谁也不想抖露出来让众人知道。
　　但单磊这一招只在一个身上失灵。
　　那就是韩云峰。
　　单磊似乎找不到他的任何秘密和弱点，无论向任何人打听，别人对他都是一派溢美之词。这反而激起了单磊更强的挑战欲，他将韩云峰当成了自己的唯一对手。
　　然而这些初夏都被蒙在鼓里，她没有去深想为什么以前追求她的医生都退却了？为什么单磊每次来看她都要跟韩云峰过不去？因为她的一门心思都在刘之浩身上，这是她最近一直都郁郁寡欢的原因。
　　不知为何，最近刘之浩似乎特别忙，他和她的交流越来越少。以前他值夜班的时候，她常常买了热乎乎的宵夜去值班室陪他，两人在深秋霜寒露重的夜晚一起吃宵夜一起看电视，享受片刻的温馨。可是后来，刘之浩觉得她这样跑来跑去太辛苦，而且夜晚天黑得越来越早，她独自一人回去让他不放心，于是便坚持不让她来了。
　　初夏不再经常去了，但有时她有空也会突然跑去看他。可奇怪的是，他居然不在小区里。后来刘之浩解释说他最近常常回去看望母亲，初夏也没有怀疑。可是她真的很想告诉他，她希望他能多陪陪她，哪怕能有个完整的一天来陪她或者每天至少能陪她吃一顿饭，她也就知足了。
　　可是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工作和母亲在刘之浩心中占有多大分量，她不想因为她的关系剥夺这二者带给他的快乐。
　　于是她忍耐，忍耐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这么多年都忍耐过来了，又何惧这一时的孤独？
　　每当想起她和刘之浩虽然现在辛苦，但一定会有个幸福的未来时，初夏便会不自觉的微笑，幸福像涟漪般在心中层层荡漾开来。
　　可是最近这样的自信为什么越来越少了呢？江兰已经承认了他们，只差刘老太太的首肯，他们便能无所顾忌的在一起了。可是为什么她反而越来越没有自信了呢？
　　初夏捧起茶杯想取取暖，可是水已凉，冰凉的手指僵硬的如同十根棍子。就在这时，韩云峰推门走了进来，嘴里嘟嘟啷啷的抱怨着：“这该死的鬼天气，真的要冻死人了！”边说边打了个寒战，“还有这破暖气，一点温度都没有。病房里还好些，这里简直冷如冰窖！后勤部门都干什么去了？一群没用的家伙简直该下岗！”
　　初夏轻笑。
　　韩云峰和别的医生这样的抱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都把后勤部门骂了个遍，可也没见情况好转过。一旁的小周医生抬起头来附和道：“是呀，简直快冻死人了！韩医生，你得去反映反映啊，不能让大家都这样冻着，就算我们受得了，病人也受不了啊！”
　　“反映？我去反映有什么用？后勤部门又不会听我的。”韩云峰没好气的道。
　　小周医生故作神秘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你说的一句话比我们说十句话都还管用！您要是一说，这事儿没准儿就解决了！”
　　“嗨，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韩云峰轻描淡写的带过，便走到初夏身旁道：“很冷吧？瞧你手都冻红了，茶杯也是凉的，还捂它做什么？”说完便坐到对面，不由分说的抓起初夏的双手，包在手心里捂着。
　　他的双掌很温暖，如同他带给别人的感觉。
　　初夏对这样亲密的接触仍有些不习惯，脸上有些窘，便将手抽了回来。韩云峰稍一愣，随即不以为意的笑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暖和点的家伙回来！”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正当初夏好奇的猜测什么是暖和点的家伙时，韩云峰又一溜烟的跑了回来，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嘘——”韩云峰做了个手势示意初夏不要出声，然后才小声道：“差点被护士长撞见，好险！还以为她会追过来呢。”
　　初夏忍不住莞尔，看着他手上提的电热取暖器，笑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个家伙？”
　　韩云峰不答反眨眨眼笑道：“你猜呢？”
　　“护士站？”
　　“那里挤满了眼尖又小气的女人，哪能那么容易从她们眼皮底下偷到东西？”韩云峰凑过来小声说着，并光明正大的用了“偷”这个字。
　　初夏噗哧一笑，然后摇摇头表示猜不出。
　　“真笨！”韩云峰插上取暖器的电源，回头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你想想除了护士站，还有哪个办公室有资格用取暖器？”
　　初夏愣了半天，忽然大叫道：“主任办公室？”
　　韩云峰这才笑着点点头。
　　初夏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他。“王主任的取暖器你也敢偷？回头他要是知道了，你怎么办？”
　　韩云峰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道：“一看你就是没做过坏事的样子，紧张成这样！有什么好害怕的？反正他现在不在，估计下班之前是不会回来了。待会下班后咱再把它送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有谁会知道？这个好东西放在他那里，他又经常不在，还真是浪费！还不如咱们拿来用，反倒能物以尽用，你说是不是？”
　　初夏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就会耍嘴皮子，待会护士长要是发现了准会劈头盖脸朝你一顿大骂，你就等着慢慢聆听教诲吧，难道你忘了上次惨痛的教训？”
　　想起上次被胖大妈狠K的惨状，韩云峰有些脸色发青，不敢再往下想，摇摇头道：“乌鸦嘴，不许咒我！”
　　说话间，门又被推开了。两人迅即紧张的看向门口，一见不是胖大妈肥硕的身躯，暗地里便松了口气。
　　可是来人也好不了哪里去，两人对看一眼，脸上同时出现无奈的神情。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的单磊。他简直将这里当成了他的第二个家，虽然出院了可还是跟这里的医生护士混得很熟。但有些年轻医生，尤其是被单磊吓退过的医生对此很有意见，但碍于护士长和王主任都很喜欢单磊，他们也只有将怨气往心里吞，对他避而远之。
　　这不，单磊刚一进来，小周医生便哼了一声，拿着病历出去了。单磊可不管这些，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手上拿着两根长长的糖葫芦，一脸雀跃的表情。
　　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中长羊毛大衣和黑色长裤，更衬得他的身材十分修长。头上还戴了顶深灰色鸭舌帽，再加上他那俊秀非凡的容貌，简直就是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
　　“初夏，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单磊携着一阵风走到初夏面前开心笑道，“糖葫芦，你最喜欢的！”说完将一支糖葫芦递到初夏手里，然后硬是挤到初夏身边坐了下来，和韩云峰面对面。
　　初夏心里暗道，她可没说过她喜欢糖葫芦啊，不过这小子又怎么会知道她心里对糖葫芦有种特别的偏好呢？想起小时候她和母亲过着那般困苦的日子，看到别的小孩拿着糖葫芦一口一口的舔着，脸上露出满足甜蜜的笑容时，她却只有暗自吞口水的份，不敢向母亲要。因为她知道家里很穷，没有多余的钱让她奢侈的吃一根糖葫芦。后来母亲嫁到刘家，生活宽裕了许多，她的零花钱也多了，可她却过了喜爱吃甜食的年龄，但是每当看到沿街叫卖的糖葫芦时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知是感慨多一些还是回味多一些呢？
　　初夏道了声“谢谢”，但见韩云峰没有，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吃，便想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他。
　　单磊却一把挡了下来，不满的撇嘴道：“这是我特意买给你吃的，怎么能随便给别人呢？我可只买了两根，你一根我一根，没有预备其他人的。”说完瞪着韩云峰，眼里有火花闪过。
　　韩云峰迎视着单磊挑衅的目光，莫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嘴里却道：“初夏，既然是单磊买给你的，你就慢慢吃吧，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
　　初夏忐忑不安的轻咬了一口，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吃到嘴里的糖葫芦也变了味。她也发现此刻的气氛十分不对劲，于是只好挖空心思的找话题。
　　“单磊，快期末考试了，怎么你也不紧张？你已经休学了一年，今年要是成绩再没过，你可就要留级了。”
　　原来单磊还是省美术学院大四的学生，明年就该毕业了。因为心脏病的关系他已经休学了一年，落下了许多课程，如果期末考试过不了关他就要被迫留级，否则学分不够也毕不了业。
　　“放心，”单磊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道，“这次绝对不会过不了的，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稿，不出一个月一定能完成。到时候啊，绝对让教授们大跌眼睛！你就等着瞧吧！”想起让教授们大跌眼镜的样子，单磊就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那坏坏的笑容出现在他那天使一般美丽纯真的脸孔上，倒真有一种奇异的魔魅之力，让人移不开目光。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你怎么知道教授们一定会满意你的作品呢？”初夏仍然不放心的道。
　　“这还用说？这次我可是用了百分之两百的心！”单磊叫道。
　　韩云峰突然抬起头打断了单磊的话道：“如果真是用了百分之两百的心，此刻就该待在画室里埋头创作，而不是在这里无聊的瞎混。”语气中带着些不以为然。
　　“瞎混？”单磊不屑的一笑道，“谁说我是瞎混？这可是我的正经事。”
　　“难道成天插着两手在医院里晃悠，整天缠着尹医生不放，就是你所谓的正经事？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只能说，你让我看不起。”韩云峰忽然正色道，脸上不禁流露出鄙夷之色。
　　单磊轻吹了声口哨，双手插到裤兜里，满不在乎的伸直了长腿道：“我单磊不需要你姓韩的看得起，我爱怎样便怎样，谁也管不着！再说，谁规定你们这种循规蹈矩的上班就是正经事，而我就是瞎混？哼，在我看来，你们这种职业才是最无聊的对人性的扼杀！”
　　韩云峰也不示弱，冷哼一声道：“你现在年纪还小，又我行我素惯了，等过了几年，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什么才是人真正的价值。到时候你便不会再说什么‘无聊’、什么‘人性的扼杀’这样愚蠢幼稚的话……”
　　“姓韩的！”单磊被彻底的激怒了，突然坐直了身子，眼神凌厉的瞪着韩云峰道，“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讲什么人生、价值这些无聊透顶的东西！真正的生活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你也不过比我大不了几岁，用不着你用这种高姿态对我说教，我单磊平生最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了！”
　　“够了！”忍无可忍的初夏一声断喝，腾地站了起来，打断了两人越演越烈的争执。
　　韩云峰和单磊同时愕然的看着她，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不想初夏只是顿了顿，然后低头小声说：“我去病房看看。”然后便飞也似的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出得门来，初夏便松了口气。说实话，看到韩云峰和单磊针锋相对，她心里很不安，因为她再迟钝也知道那是因为她的缘故。可是又能叫她怎么办呢？她不善于处理这种场面，夹在中间只会左右为难，她只有选择逃离、选择视而不见。
　　看着初夏消失在门后的身影，韩云峰和单磊忽然又不说话了，两人各自神色莫测的沉默着，静谧却有些怪异的气氛在悄悄流淌。
　　忽然韩云峰站了起来，摇着头自嘲的笑了笑道：“傻小子，你搞错对象了！你的竞争对手不是我，初夏心中的那个人，你以为是我吗？我要是有这个福气就好了……”
　　单磊看着韩云峰走出去的背影，有些发怔。

　　夜雨中昏黄的路灯照亮了前方笔直而孤独的马路。丝丝小雨飘飘洒洒的落下，在灯光下的映衬下犹如千万根金针齐齐洒下。
　　看着那些闪闪发亮的雨丝，初夏有些目眩。
　　多漂亮的小精灵啊！穿破云层、翻山越岭，被风带着来到了这个城市，来到了她的面前，每一丝雨都是缘分啊……
　　一直在旁边跳跳走走的单磊见初夏盯着路灯下的雨丝发呆，也停了下来，伸了伸因寒冷而瑟缩着的脖子，仰头对着夜空重重哈了一口气。白雾瞬间飘散在湿冷的空气里，蒸腾而去。
　　“不知又会凝聚成哪一滴雨降落在哪里呢？”单磊突然道。
　　“什么？”尚自发呆的初夏没有反应过来。
　　单磊笑着朝初夏脸上哈了一口气，对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白雾道：“我说它们，不知它们会变成哪一滴雨降落在哪里呢？”
　　初夏微微一笑道：“自是有缘人那里。”
　　单磊忽然凑过脸来笑道：“那我是不是那滴跟你有缘的雨呢？”
　　初夏微窘，不知怎么回答。单磊却对着清凉的夜空长长呼出一口气，自顾自的道：“我本是一滴自由自在的水，随风飘逐、随浪浮沉，我走过高山峻岭、走过大江湖泊、走过森林草地、走过万里长空。我一直在寻觅，寻觅万千人海中的那个有缘人，然后凝成雨滴降落在她面前，只为换得她的凝神一眸。如果她能摊开掌心接住我为她坠落的身体，即使最终会在她手心里化掉，我也能幸福的颤栗……”说完又转头专注的看着初夏道：“如果我降落到你面前，你会怎么样？你会用手接住我吗？”
　　初夏有些尴尬的迈步往前走去，嘴里却道：“你倒是有些诗人的天赋，若是画画不行，不如改行做个诗人吧。”
　　然而单磊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初夏的背影，歪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忽然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调问道：“你爱他吗？”
　　初夏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可是你确信他就是你的有缘人吗？你确信你们在一起一定能幸福吗？”单磊倔强的站在背后追问着，一张脸冷峻得如同刀削斧凿过，然而初夏没有看见。
　　初夏没有回答，只是岔开话题道：“走吧，天太晚了，待会会越来越冷。你把我送回家还要自个回去，太晚了我不放心。”丝丝温情的话语让单磊寒冷的心又有了些许温度，冷峻的容颜渐渐缓和。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快步走到初夏身边道：“走吧，就当我今天的话没有说过。这个鬼天气果真越来越冷了呢，看来明天得穿上羽绒服了。”
　　说完还轻快的吹了声口哨。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口哨声，让初夏想起了某个年轻时也爱吹口哨的人，只是那已是太遥远的记忆，如今已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