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夏栀子花续篇）》一蓑烟雨

22、铭爱

　　刘之浩就这样每天都来探访这对母子，虽然每次都被据之门外，但他仍不愿放弃。只要一有空，他便守在门口，希望女人能原谅他。面对紧闭的大门，有时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或一个白日。每次见女人出门，他都凑上前去想说什么，但女人冷漠疏离的表情总是让他不知如何开口。有时见女人买菜回来，他总会迎上前去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拧过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将东西送到她家门口，然后看着女人带着惊讶又无奈的神情上得楼来，从他手里接过东西，然后轻轻将门关上。
　　那段时间，楼上楼下的邻居总能见到这个又高又帅的男人坐在女人家门口守候，那么沉默而又执着，眉宇间蕴涵着坚忍不拔的力量，可那双黑如浓墨的眼睛里却仿佛总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寒冰，除非阳光照进他的眼，否则便是怎么也化不去的了。
　　邻居们暗自揣度这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羡慕不已。也有好心的邻居苦口婆心的劝女人要惜福，不要放过一个这么好的男人，为一个死去已久的男人守活寡没有任何意义，再加上孩子还小，孤儿寡母的也需要人照顾。
　　女人听了这话只是摇头，目光飘得好远，仿佛穿过邻居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你们不懂，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女人长长叹了口气，丢下这半句话后便恍惚的离开了。
　　直到有一天，小男孩慌张无措的打开门，对守在门口的刘之浩道：“叔叔、叔叔，不好了！妈妈她、妈妈她……晕倒了……”
　　刘之浩心一沉，一个健步冲进了屋，见到了躺在厨房地上的女人，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无色，虚弱得仿佛仅剩一口残气。刘之浩二话不说，抱着她便往医院跑。
　　在医院里，当刘之浩听医生说女人是因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辛劳而导致严重贫血时，他难受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些年来她到底受了多少苦？为了抚养这个孩子，她应该是倾尽所有了吧？一个柔弱的单身女子带着孩子在这个世上生存有多么不容易，他是知道的。
　　因此，他更加自责和愧疚。他要怎样做才能弥补他对她们造成的伤害？要怎样做才能补偿她们这些年来所受的苦？
　　女人在输过血之后脸色渐渐缓和了。长期的过度辛劳已严重蚕食了她年轻而健康的躯体，就像一盏孤独的油灯，只有一根灯芯一盏油，却又必须炽烈燃烧释放灿烂光华照亮她儿子的生命。而在这炽烈燃烧背后，是生命的慢慢耗竭。这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又有谁知道她其实仅只有二十八岁呢？岁月如同一名天然而无形的雕刻大师，过早的在她脸上刻下属于沧桑的印迹——这些本不该她年龄应有的印迹。可这些印迹并没有减损她一丝一毫的美丽，反而像是越磨砺越温润的珍珠散发出淡淡光华，虽不热烈但却温暖柔和。从这一点上来讲，她和初夏有着相似的美丽。
　　当刘之浩惊觉到这一点时，女人微微动了动头，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刘之浩关切的问。
　　女人缓缓将目光定格到刘之浩脸上，目光变得迷离而深情。“之、之伟……”
　　刘之浩一愣，随即有些黯然。
　　“不，我不是之伟。”心仿佛被灼烫了一般，狠狠的抽痛了一下。他甚至不敢去看此刻女人的眼睛，那里面蕴涵着太浓烈的感情、太灼热的期盼、太盛放的光华。
　　“哦……”女人眼中的光华刹那间淡去，漆黑明亮的眸子一瞬间漫上了一层薄雾，那薄雾背后隐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是我看错了，对不起……念念、念念呢？”惊觉到儿子不在身边，女人的焦急从语气中泄露了出来。
　　“不用担心，我已将他送回去了，这会应该已经睡着了。”
　　“谢谢你，之浩。”女人似乎松了口气，开始舒缓下来。
　　“你知道我是刘之浩？”刘之浩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的名字。
　　“呵，怎么会不知道？你和他太像了，实在太像了……”女人将视线投了出去，语气缓慢而平静。“他生前经常提起你，你的名字早在十年前我就听说了。”
　　“他经常提起我？他……他说我什么？”刘之浩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他说……”女人轻笑了一下，缓了一口气道，“你小时候很笨、很呆，成天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他很烦，所以常想着法子把你甩掉……他说，少年时你很叛逆，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就只听他的，什么都跟他学，也学会了逞强斗勇。因此他很担心你，可是又不知怎么规劝，因为他已经给你树立了坏榜样，所以他只有避开你，让你见不到他，这样他就算再坏也不至于影响你的前程了……”
　　“别说了！”刘之浩一声断喝打断了女人平静低缓的陈述，声音已透出一些哽咽。“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刘之浩突然握住了女人的手，跪倒在床前，喃喃的一遍又一遍说着他内心的悔恨和愧疚。
　　“唉——”女人长长叹了口气，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拿眼瞅着刘之浩浓密的黑发，目光中渐渐透出温柔和怜悯来。
　　女人伸出手去扶刘之浩，他却不肯起来，执意要跪着。女人缓缓擦去刘之浩的眼泪，叹道：“起来吧，跪下去也没有用，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
　　“你，恨我吗？”刘之浩犹豫的问出了口。
　　“恨？”女人目光再次悠远，“恨……有一点吧……可是我知道我不该恨你，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不过也是受害者。过去那件事加诸在你身上的痛苦，也许一点也不比我少。我们这八年来都活在痛苦当中，你已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为什么我还要恨你？我不该恨你、我不该恨你的……”最后几句平静的叙述却又像是在劝说她自己，女人的内心其实是极其矛盾和复杂的。
　　刘之浩沉默不语，此刻的他内心也很复杂。既因为女人的谅解而感到欣慰，也因为如此轻易的谅解而生出新的愧疚。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我记得她好像是叫尹初夏吧？”女人突然的问话让尚在杂乱思绪中的刘之浩一惊抬头，对上女人清澈的眼眸，还有些怔忡。
　　“她……她还好。”刘之浩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回答。
　　“那就好，其实她才是最无辜的一个，受到的伤害最深。之浩，你……喜欢她是吧？”
　　面对刘之浩呆住的表情，女人轻笑道：“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吧？”顿了顿，女人缓缓道：“其实，八年前最后那场审判，我去了。我就坐在下面听众席里。那时我就见过你了，也见到了那女孩……本来想去看看杀人凶手如何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在听到法院宣读的情况后，我就再也无法恨你们。那时的你一直低着头，毫无生气的样子，我想这件事对你的打击也是巨大的吧。唯有在听到那女孩的名字时你才抬起头来，眼光直直的看着她，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存在了。那样眷恋而又绝望的目光，当时深深的震撼了我，也只有用情至深的恋人才有如此的目光啊……”
　　刘之浩惊讶的看着这个女人，竟不知道她八年前居然就坐在法庭的听众席上看着自己。那时的她，该是怎样一副心情？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怀着巨大的痛苦吧。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刘之浩再次低下头，内心一阵刺痛。
　　“还好，不算什么。”女人淡淡的说着，“为了念念，我什么都愿意做，也不觉得辛苦。”
　　“他叫念念吗？”
　　“嗯，他叫杨念，纪念的念。”
　　“……是为了纪念他父亲吧？”迟疑一下，刘之浩还是问出了口。
　　“对，也是为了记住他父亲血的教训，不要再走上他父亲那条路。”
　　有一小会儿的沉默，两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刘之浩终于打破了沉默：“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说说你和大哥的故事吗？之前我和母亲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大哥从来没有透露过。”
　　“你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吧？”女人轻易看出了刘之浩的心思。
　　女人沉默了一会，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我出生在一个小城镇的普通家庭里，我的人生平凡而普通，高中毕业便到省城来打工了，在远房亲戚开的饭店里帮忙。那时候身边没有朋友，晚上没事做的时候就会去附近河边散会步。有一天晚上，碰到几个流氓想非礼我，我当时很害怕，他们有人手上还拿着刀，我连逃的勇气都没有。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醉汉晃悠悠的走了过来，嫌这几个流氓碍了他的路，于是便发生了口角，随即又动手打了起来。没想到，这几个人都不是这个醉汉的对手，三两下便被打趴下了。这个醉汉便是你哥。虽然他不是专程来救我的，但无意间确实救了我一命。我将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见他离开便赶紧跟在他后面，那几个流氓当我和他认识便不敢追来。可是他却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于是我只好将他带回了我住的小屋，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就像每个女孩都会崇拜英雄一样，我开始崇拜他、喜欢他，渐渐爱上了他。他也对我很好，常常买很多东西来看我，带着我去各种地方玩，那个时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啊……我那三姨也很喜欢他，还暗示我他很有钱，让我一定要牢牢抓住他。可我那时哪里是为了他的钱？我只是喜欢他的英武、直率、果敢，还有他对我的那份热情。
　　“那时我对他一无所知，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和他住到了一起。他租了间大房子给我住，还买了很多衣服首饰给我，但却从来不带我去见他的朋友和家人。后来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他除了做正经生意外，同时也做非法买卖，和当地□□头目也联系紧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半黑半白人物。我很害怕他会出事，便劝他罢手。他开始不听我劝，后来我劝得多了，他便表面上答应我，暗地里却照样做那些买卖。我对他很失望，便离开他回了家。结果他竟花了三天的时间不停的找我，后来在家乡找到了我。记得在见到我第一面时，他竟流泪了，他说：‘阿静，回来吧！我再也不做那些买卖了，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当时感动得直落泪，以为他真的回头了，便跟着他回去了。结果证明我是多么的天真和愚蠢！□□哪有那么好脱离的？他就是想拔也拔不出来呀。”
　　“后来他更变本加厉的和当地一个头目做起了贩卖枪支的生意，一下子赚了很多钱，他尝到了甜头更加不想收手了。我那时几乎天天和他吵架，他喝醉了便开始骂我、打我，有时甚至是□□……我不堪忍受折磨便逃了出来。这一次，他还是找到了我。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回去，哭得像个孩子。看着他那么痛苦的样子，我又心软了，因为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我的。回去之后，他对生意上的事开始注意对我保密，我虽知道他有意隐瞒却也无可奈何。可是渐渐的，我从他朋友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他根本没有停手，仍在参与那些非法勾当。我隐隐感到绝望，那时我只剩最后一个办法可以挽救他，那就是跟他结婚。我希望婚姻能给他树立一些责任感，也许能促使他回到正道，可是……”
　　杨静然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
　　“可是当我提出结婚的想法时，他竟沉默了。他点了一支烟，然后冷冷的对我说：‘阿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结婚，最好你也打消这样的傻念头。’那时的我如遭五雷轰顶，绝望到极点。他那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的外人。我怀着满腔的恨意彻底的离开了他，躲到一个边远的小城市让他再也找不到我。或许这一次，他连找我的念头都没有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三个月后我听到了他的死讯。”
　　“那时的我已怀上了念念，正在犹豫要不要打掉孩子。也就是在最后那场审判的法庭上，我决定把他生下来，取名叫杨念，为了让他记住这一切……”
　　“我想，不管之伟生前曾做过多少坏事，他都以生命为代价偿还了一切。这是因果报应，是上天公平的安排。我意外的怀孕其实也是命中注定的，生命的逝去总要有个延续，那就是新的生命。所以我才决定把他生下来抚养成人。我要教导他做一个好人，一个有用的人，千万不要学他父亲那样……”似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女人的精神渐渐不济，她停下来闭上眼睛休息。
　　刘之浩一言不发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一股由衷的佩服之情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和大哥的故事令他惊诧也令他叹服。
　　这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子、一个晓是非明大义的女子、也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换作今天的任何一个女人也难做到像她那样的坚持——坚持离开深爱的男人，坚持生下已经没有父亲的孩子，坚持这么多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抚养幼子。
　　“我可以叫你一声嫂子吗？”刘之浩吐出长长一口气缓缓道。
　　“我不是你嫂子，我和你哥并没有结婚。”杨静然无奈的摇摇头道。
　　“不，在我心中你就是我嫂子，没有人可以代替。”刘之浩向她展露一个温暖而坚定的微笑。
　　杨静然嘴角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嫂子，”刘之浩轻声唤着，“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杨静然点头。
　　“你后悔遇见我大哥吗？同他发生的一切，后悔过吗？”
　　杨静然微微一笑，柔美的脸庞散发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
　　“当一个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是不会后悔的，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也无法磨灭曾经的记忆，也许那就是人们说的刻骨铭心，铭刻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