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无绝期》阿米巴

5、初会无果

　　“……你都跟他们说我什么坏话了？！”
　　本想揪着那人的领子，却最终由于身高问题只好作罢，改而以极其暧昧动作扯住袖子作代替的我正愤愤瞪着上方那张清冷瘦削的脸。
　　“我没说什么，只是他们突然问起那天你在龙四面前说对不起我是什么意思，”依然是慢悠悠地在一张纸上描摹着下一个玻璃作品的花纹，头也不抬的怠慢地回答，“沉香还问我眼睛上和脖子上那疤是怎么来的，我就实话告诉他是晚辈误伤的。”
　　“实话？！！！”我当然知道这话从字面上理解的确不假——那疤本是阿铅小时因为误会没轻没重下的手，尤其眼上那道，当年几乎将叔叔打瞎，可是！他放在那种情景下说！不是明摆着说罪魁祸首是我么？！！
　　“你栽赃！！”我想挑刺却又只能无奈地大叫，“你故意的！我知道你对你身上那些疤痕向来小心，不让外人看见！平常你不是都把头发抚到遮住眉毛，把领口扎紧么？！怎么会让他们看见？！”
　　“我那天不小心。”
　　敷衍！纯粹是敷衍！
　　我气急败坏地一甩手，拉得他身子也跟着一动，毛笔便在纸上扯开一道难看的“楚河”。他顿时扔下了笔，扭头来瞪着我——不，还好他没有生气。
　　“看来你真的笨到非得让我把每件事都解释清楚啊！”他不耐烦地说。
　　呃……？意识到自己这回可能面临向他认错或者再次被他的阴谋骗到的危险，我适时地以大度的态度原谅了他的污蔑：
　　“好了，知道你是为了救他嘛！！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怪你。”
　　他的脸上写满了：“我用不着你原谅”的蔑视表情，立刻扭头将那已经作废的图纸揉成一团扔向屋角，随手又从桌上抽了张新的继续画。我则继续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脑子里盘算着怎么策划这两位的头一次见面……恩，两个人脾气都很糟糕，不知道叔叔这个毒舌到时候会不会给我面子，我可不希望他当着二哥的面敲我的脑袋抖我的丑事……
　　“那杨戬伤的有多重？”突然间，桌子前的那位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你不是都知道么？”我讽刺地反问，还加了个更讽刺的称谓，“职业间谍？”
　　“我察言观色，收集资料只是为了日后能从你对他夸大其辞的赞誉中摘出些有用的东西……”洪依然头也不抬——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我，“但我可没有透视眼。”
　　“……谁说我夸大其辞了？！”我不服气地一挺胸。
　　“那今天是谁说我是战神来着？”
　　“……那也没有夸大啊~~~”
　　“……我对你的高帽没兴趣，实话回答我！”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我只得正经了点：
　　“比较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瘫了么？还是仅仅是废了武功？”洪没有感情的话里有些不详的意味。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值不值得救。”洪的声音还是没有感情，不过已经流露出一些漠然——他应该可以从我的警觉中猜出哥哥伤势必然不轻……难道他本来是想利用哥哥的什么不成？
　　“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你想要的？！”脑子里一过，这话便从我口中溜了出来。
　　“……现在不清楚，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还是有些价值的。”洪以完全无视我的愤慨的平平声音道。
　　“你就不能做点利用以外的事吗？！”我气急咆哮起来，一掌拍向桌子。而他对此唯一的反应只是将砚台挪远了些免得被我碰倒——诸位，你们见过这么没良心的人么？连二哥那样处境的人都不放过！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起来的！这么恶劣！”我继续控诉他的种种恶劣品德，“你——”
　　“那是托你的福，”他却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去，“你不能指望狐狸堆里帐起来的猎狗长大不会偷鸡，对吧？”
　　我哑然，只得最后恨恨一瞥，忍着气问：
　　“好吧，好在你要利用也得先救了他再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眼我，却给了个相当不负责任的答案：“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
　　“可你今天已经惹了刘家生气……”我疑虑尚存，他却又把眼一瞪：
　　“有本事你自己来！”
　　我再次无奈地收声，心里开始盘算离开这世界后该怎么再给这老蝙蝠找些结结实实的麻烦……哼哼~~~回去之后你就是案板上的青蛙——啊，不，是蝙蝠……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最好时刻注意自己的仪表。”
　　又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蹦了出来，我困惑地望向他：
　　“为什么？”
　　“因为刘家随时都会登门拜访。”他平静地说，“应该在明天之前——不，现在已经到了。”
　　搁笔起身，瞬间再次使用光学魔法藏了真身，洪带着冷淡却成竹在胸的神情走向门口。
　　把我一人撇在了屋内。
　　不得不说，狐狸堆里长起来对这只蝙蝠其实是大有好处的，这使得他总是能在察言观色中准确地预计较近的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并且利用有利条件，以及避开危险——这也是我一直潜心给他制造麻烦的原因之一，我是的确想让他没辙一回，可惜这种事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一次。
　　果然被虐过的孩子都拥有最强的抗击打能力啊~~~（洪：你真好意思说……）
　　恩……不过……必须得早点见到二哥啊，真是不知道叔叔这个不紧不慢的性子会拖到什么时候……
　　“素鸢，我和刘先生出去一趟，你乖乖呆在店里，不许乱跑！”
　　“恩……”应了一声，我也懒得去细想他的阴谋——我是凡人一个，又怎么能明白蝙蝠的心思呢……
　　这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入夜，我才重又听见门开的声音，懒洋洋地迎上去，却猛地发现叔叔并不急着进门：
　　“恩……倒是衣官整齐……”
　　打量了我下，他显然是比较满意地说，搞的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句“干吗？”还没问完便叫他扯了出去，拿个黑斗篷包着脑袋拎了起来——我之所以意识到自己被拎是因为片刻间，我的双脚已经离地。
　　“你疯了……在这里飞？！”我小声发出惊恐的抱怨，可惜对方却完全不予理会，待到脚已着地，我急忙手忙脚乱地把黑斗篷从脑袋上扯下来，不禁大吃一惊：
　　“你夜闯民宅！”
　　“少废话，你不是早就想我这么干了——别担心，我已经确定这家人才不会管这屋里发生什么。”他朝我露出一个没有任何快乐成分的笑容，伸手推开了小屋的破门。伴着一声颤颤的呻吟般的可怖响动，外面的天光已经洒在屋里一张简陋的床铺上，也照亮了那人消瘦憔悴的脸，和紧闭的双眼。
　　这是什么日子？
　　第一个蹦出来的竟是这个问题。
　　我缓步上前，注意到他前胸散落的饭粒，知这是他在被小渔那丫头“喂粥”之前，不由得松口气。
　　虽然不够及时，但我们——总算没有来的太晚。
　　感到身后的叔叔也凑过来，他的身子在二哥的脸上投下了巨大的影子，黑暗终于使哥哥脸上的憔悴不再十分清晰易辨，我也终于堪堪敢视他的正面——即便是如此狼狈境地，那脸上的寒色却依旧不减当年雄姿英发的时候。
　　所谓孤独的人，都有在危难中保持足够自尊的能力吧——因为，他们实在无人可依，便练就了只依靠自己的功夫。
　　我有些辛酸地想，又靠近了一些。虽明知他没有睡，只是懒得理会那些来访者的冷嘲热讽，我还是连喘气都不敢用力，生怕惊醒了这人短暂的安宁——可惜的是冷血的叔叔却完全无所顾忌。
　　“杨戬，有客自远方来，你这样却是有失礼数吧？！”
　　闻听这句闷雷般低沉却不失威胁的问话，二哥的眼睛飒的睁开——这双毪子嵌在这憔悴的脸上已经如此许久，那目光却依然有力得仿佛可以刻石，惊得我急忙避开，而叔叔也借着我的后退又往前迈了半步，站向床前，居高临下地和他对视着。
　　这或许也可以称之为一种较量——不是身体，而是意志上的。叔叔想要看的或许是这个人究竟有几两重，到底值不值得他救，而二哥，或许更多的是想知道这个家伙是否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威胁。
　　时间仿佛突然凝固了，以至于我听到叔叔那句：“把门关上”时，直觉得已经过了千年！待到关好门再回头时，却看到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有所缓和。
　　可以……算熟人了么？
　　我庆幸地想，却在再次走近时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叔叔垂身在二哥的床边，似乎正收回手，他的黑眼睛里有可怕的金黄色在闪烁——这是他生气的标志，这是气愤无法克制的标志。
　　“他伤成这个样子！”洪突然扭头冲我咆哮，几乎将我吓了个踉跄，“还有什么用处！”
　　——是在说，他，没有利用价值了么？
　　我心下一沉，已经不敢去看二哥的眼神，只是恳求地望着洪，希望他不要再说这么残酷的话，可是，洪的意志一直便是无人能左右的，我也不例外。
　　“我甚至懒得去数有几根肋骨断了！他这个样子！”洪那弹惯了钢琴的瘦削却优雅的手指此刻做着世上最残酷的手势，“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别……”我想开口，但已经晚了，二哥突然咳嗽起来，紧锁的眉宇间混杂的是痛苦满色——是因为被残余的饭粒呛到还是……？
　　我不敢去想后一个结果，只是近乎恼怒地望着叔叔——你为什么可以这么残忍？还嫌他死的不够快么？！
　　“……他的智力可和你那夸大其辞的赞誉相去甚远啊！”他却依然毫无知觉地大骂，……可是……为什么我看到那眼里似乎包着另一层意思，“为了会这样对待他的人付出一切，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个傻瓜！”
　　二哥的眼神猛地黯然，咳得越发厉害，我忙箭步上前，可有人赶在了我前头，一双苍白的大手已经迅速却轻柔地扶起他的上半身，以让他那呛住气管的物事得以安全下咽——正如这手的主人，许多年前照顾那唯一的爱女的情景。
　　我的眼眶蓦的湿润，竟是喜极而泣——叔叔啊，我终于没有看错人，纵是利用也好，同病相怜也罢，这个人，看来你是已经管定了。说是讨价还价的那么厉害，却终究嘴硬心软，这才是我了解的你吧！那个会在晚年原谅仇人，收养他的孩子的男人，那个一心想促成人魔圣和平共处的老家伙，那个……终于会死在自己信仰上，却始终无悔的怪人。
　　“……你过来。”
　　这次听他唤我，我也再没有了不情愿，反倒是非常殷勤地靠过去：
　　“乐意效劳~~~”
　　本想半开玩笑地做个欧洲风的绅士鞠躬，却生生叫他冷冷一眼瞪了回去——那感觉好比数九寒天被碎冰浇了一头一脸，真是“爽”到家了。
　　“他是怎么伤的？”他像是审犯人似地问我。
　　“被神……”注意到叔叔眉心已经要拧出个疙瘩，我意识到自己犯了那不能“谈仙论神”的无神论者的该死的忌讳，慌忙改口，“——三尖两刃刀劈的……”
　　“那不是他自己的兵器么？”他不再看我，只是手上轻轻使力，小心将二哥又放平回床上。而二哥虽无法言语动弹，那双警觉的眼睛却一直盯在我们身上不曾离开——他这样擅长掩饰真意的人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内心定是大惊失色，早已怀疑开我们的来历。
　　“……他把那东西变了个模样，托人送给沉香了。”
　　“沉香……”叔叔沉吟，转而望向床上那人，四目相对间，我竟有种看到火花的错觉。
　　“杨戬，”终于，叔叔缓缓冲二哥开口道，“你就这么想一了百了么？”
　　床上的人身体虽然无力，但目光已经猛然转色，竟是威严如金刚怒目，仿佛只凭这目光，便可以喝退天下妖孽——只可惜，叔叔这人，从来是不在面色上有任何脾气的……当然这也是有限度的，你骂他“老蝙蝠”时除外……
　　“你大概也听出来了，”叔叔果然对对方的怒意采取一贯的“无视之”的漠然态度，用一种谈天气般的无聊口气继续自说自话，“我就是昨日与你那宝贝外甥切磋的人——他那三角猫的功夫，难不成已经是你想要的结果了？”
　　这话直是杵到了二哥的痛处，他似是想要倒抽口气，却牵扯了身上的伤，顿时疼得直在那里抽搐，鼻尖额头已经渗出滴滴冷汗。
　　“叔叔——”我再难忍受——洪这样一忽一变，到底是想干什么我管不着，但让二哥这样苦上加苦却决不是我来的目的！——箭步上前，洪却面不改色，解了幻术将双翼一展，那硬风竟将我拍得不得不退了四五步才站住身子。
　　“……你说过交给我的，若是再插手我便真的不管了。”话音冰冷，人也没有回头，我却明白这里头那毒辣的威胁的意味——事情的进展自将他召来的那天，已经决非我可以控制，我甚至无法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连带反抗，是否都是正中这老谋深算的蝙蝠的下怀。
　　只恨当初是被王带来，否则，照以前的穿越的形式，由我自己定夺，又怎会落到今天由这家伙左右的两难境地！
　　不过事已如此，多说无益，况且，威胁也不是只有他一人会用。
　　“洪，你要是敢伤他，”我咬牙切齿地警告道，“我就敢把他们都杀了。”
　　叔叔的背影微微一僵，默然几秒，才道：“你不会。你这么小气怎么忍得毁掉全部。”却已不似平日般嚣张。
　　“那可说不准。”我还想再说，却看到他转过了头，那眼睛里已经完全褪去了如夜的黑色，只剩一片耀眼的金黄，像是直要用怒火将我点燃除之而后快。
　　“那我会不合作到底。”回答坚若掷石，洪的长袖一甩，最后朝床上的二哥投去冷冷的一瞥，扭住了我的胳膊，大步走向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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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叔叔你看我这么好的人怎么忍心把大家都挂掉吗~~~我再怎么任性也不过只是弄死个路人甲路人乙或者替天行道一下暗助把虎虎那个BT的老爸宰掉或者帮你除掉会泄密的那个狗屁偶像歌手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啊叔叔你倒是看看我啊，你看你看我的眼神多么诚恳我的心是多么坦诚我的……”
　　一个陈设实用却决不奢华的房间内，某只疑似同人狼的不明物体正扯着一只疑似蝙蝠的生物的裤脚，全不视对方本就不是特别好的脸色正往更加不好的方向转变，只是自己坐在他脚旁撒泼般地大哭大闹。
　　这样的情景，靠着本人身为狼的毅力，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而那大闹大吵的声音也终于耗尽了听力过于超常的老蝙蝠的最后一点耐心。
　　“——闭嘴。”他说——我一直就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在紧咬着牙关的同时发出声音的。难道是腹语？
　　接着我先知先觉地躲开了某记绝对会把我的智商砸下去五十点的暴栗，厚脸皮地笑着抬头看那人铁青的脸：
　　“我答应你叔叔~~~阿铅是不会有事的~~~~阿姨也不会~~~~欧立西也……”
　　注意到铁青的脸有转为怒极的惨白的迹象，我急忙住嘴，只期待地傻笑起来。叔叔望了我半晌，猛然抬脚警告式地轻轻一扫，让我离开了他身边。
　　“……你不用求了。”他用略带倦意的声音说，眼睛却不在我身上，只是瞄向遥远的虚空，似乎是想看看自己的世界那些人可否无恙，“我反正要在这里耗上三年，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干……再说……这件事我心里也早有底细。”
　　“……哦~~叔叔最好了~~~”乘着他难得的漏洞，我已经双臂一展，欢呼雀跃地扑进了他怀里。他的胳膊动了下，却终于没有推我，只是再次抬头，望着外面渐渐升起的晨曦，眼睛藏在了高耸的眉骨下的阴影里，深邃阴暗得犹如死人的眼洞，让我心里忍不住一抽。
　　……让一个比你更加不幸的人去救你，二哥，我这步可是险棋啊，但若是成功……也算是了了我的叔叔一桩心愿吧……
　　把头往那怀里扎了扎，我感到了他那远低于人类体温的身体上的淡淡凉意，一时竟万分惆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白昼快些来吧——即便你只能带来表面的温暖，也比让这两个人的身心一直冰冷得让人心碎要好些吧……牺牲总要有的，但是只要值得，就没有错误。
　　我在心中说，竭力想让自己坚定，却发现依然是底气不足。
　　终究……不能如你们那样决绝啊……
　　就在我黯然叹气中，晨曦已经刺进了屋内，叔叔也站起身来，稍稍活动了下僵坐一夜的身体，再次隐了本体，准备陪我一起，继续这个陌生世界那无奈的角色扮演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