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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神哭小斧 ...

  •   “恩公。”
      戚少商步入房中时,小蛇——顾惜朝正坐在那儿,微微笑了望他,恍惚中,戚少商竟觉得自己似回了和那人结拜的那日。那人也是如此笑吟吟地望了他,轻轻叫着声:“大当家的……”
      然而,最后却是一扭头背弃了他。
      戚少商于是不再多想,只询问道:
      “你昨日宿醉,头还疼么?”
      顾惜朝摇头,眼神在戚少商脸上寻觅,末了嘴角升起促狭的笑意:“恩公可是又念起了您那故人?”
      这孩子,别的不说,这感觉倒是分外敏锐,想来果然是叫那青楼女子带坏了吧。
      戚少商只得重又答道:“不是早说那是仇人,小……顾惜朝,你休要多想……”
      “若真是用不着我多想倒好,”顾惜朝把那眼微微一眯,好好的笑容便变了味道,“只怕恩公对心里的事倒不如我清楚。还幸亏您那故人死了……”
      戚少商心里一凉——这一个顾惜朝提起那或许是将来的他,却是刻薄狠毒不留余地,似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作罢。而那边那少年顾惜朝见了戚少商的脸色,也就收了声,眼里却还是隐隐寒意闪烁,杀意都不掩饰。
      想来还是养虎为患!
      戚少商脑子里一念闪过,却已没了刚知这孩子身份时那股恨意,更别提动什么杀念。算了,反正他恨的只是自己,也不至于犯下什么错。便收了气,带他下楼。顾惜朝这才磨磨蹭蹭挪下床,一双眼亮闪闪地往他面上一扫,竟是有几分顽皮地笑了。偏戚少商不知他笑的是何,反是自己红了脸色,忙转身装作带路,心里却不由得骂道:
      真是妖精!
      未下得楼梯,却已听下面一阵大乱,戚少商听得里面有刀剑相碰的铿锵之声,心叫不妙,欲开口叫顾惜朝提防,却见那孩子反应极快,早已往楼上退去,两人一对视间,便已明了对方的意思——戚少商叫顾惜朝退回房中暂避,而他自己必须去楼下看个究竟。
      白衣一摆,戚少商便到了一楼,下面混战数人,见有人突然来到,皆是一怔。戚少商便趁机扫一眼战况,只见客栈内早就杯盘狼藉,老板客人都不见踪影,只剩中间站着十几人——其中一位魁梧的灰发汉子肩扛一口黑棺,手执一柄巨剑,被围中间,显是以一敌多,身上多处已经挂彩,却依旧目光炯炯,直如那山中野兽,竟是愈斗愈勇之势。
      真是好汉!戚少商暗叹,正对上那人的眼睛——却是只有一只左眼,而且那毪子竟是少见的蓝灰颜色,显然不是中原的汉人。
      “这位兄弟,”围攻那汉子的人中,有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似是看出戚少商的意思,抬了手中长枪沉了声警告道:“这是我们之间私怨,还望兄弟不要插手。”
      戚少商只笑了望着他们,把手往身后一收:“前辈所言极是。”
      “#@@%#¥…………@¥#@!”那边厢,那汉子却是一声大吼,喊了句外邦语,猛一跃起,一手把那棺材一拨,手上发力,扫开三人,另一只手却是把那剑甩出,那剑虽看似笨重,到了他手里却灵巧得好似生了翅膀,只见剑锋在半空绕了个半圆,所到之处对手都疾步退开,唯恐避之不及。那老者见此,白眉一压,长枪一挑,枪尖银光一闪,那巨剑便脱了那汉子的手,飞向空中。可那汉子却不着慌,反是随之一转身,棺材滑至方才握剑的左手,又右手猛一推,那物事便带着阵呼啸之声直朝那老者而去,而这样却也让他亮出几处空门,众敌也趁机拥上,却没成想那人竟然右手凌空一抓——说是凌空,这一下,对方已经有几人惨呼出声!戚少商定睛一看,却见他们不是被撕下面皮,便是丢掉手指手臂,最前面那个,竟然是由嘴巴被撕开个直达后脑的口子,整个脑袋也被由此折成两半,上半个脸面耷拉在头后,甚是恐怖。不过那汉子却也为此被割伤了肩膀,登时血流如注。此时那老者,也是急忙一跳,才险险避开棺材照胸的一击,而接着他又借力一蹬那棺材,把它朝那汉子踢了回去,同时本人也返身一冲,银枪半空画个亮弧,锐不可当。再看那汉子,手里也没了武器,右手暂也来不及挡敌,上下有那老者和那棺材的攻击,旁侧又有群敌,已然无路可退。戚少商眼见得这人英雄末路,大敌当前还是面不改色,心生赞叹,竟然一蹬地过去,也加入战局。他一脚踩住那棺材的前端,这下用力,那棺材另一头便翘起,照着那老者背后砸去,老者一惊,却也不慌乱,借力发力,往后一踢,竟是反倒使长枪攻势更加凛冽,戚少商却沉了眼神,逆水寒出鞘,侧过剑身朝那银枪轻轻一拍,竟是生生把灌注了内力的枪尖压下。老者这下着慌,连退几步站住,怒道:
      “你是什么意思?”
      “以多欺少,前辈,”戚少商也站住,隔着棺材和那老者对望,坦然笑道,“胜之不武。”
      说话间,那汉子却是一跃扑至棺材前,神色张皇,伸手要夺,那老者眼中顿时寒光一闪,袖中飞出几星光亮,那汉子只有一只左眼,右臂又受伤,自然这边反应迟钝一些,可戚少商却看得分明,右手一动,几枚铜钱“啪啪啪”射出,精准利落,将那老者的暗器尽数打落。虽只是两下过招,胜负已明。老者怒目而视,对着那正抚摸棺材的汉子喊了句外邦话,竟是一甩袖,带了自己还活着的人走了。
      戚少商皱皱眉头,这时那汉子却直起身,一抱拳,诚恳一笑:
      “多谢先生相救,在下思博,敢问先生大名?”
      “贱名不足挂齿,”戚少商点头带过——戚少商这名姓断不该出现在此时,移目望向地上那黑棺,“思博兄这是……”
      “舍弟。”思博的笑意染上抹苦涩,回首望向那棺材,“江湖难测,上天无好生之德,我又奈何。”
      戚少商见他神色凄然,又想起自己当年在连云寨一干死难的弟兄,不由有种共鸣,正要开口,却听楼上有个人沉声道:
      “我若是真死了,他们不早杀了你?!”
      两人抬头一望,戚少商心便陡一沉。只见那楼梯上立着个高挑的黑衣男子,瘦骨嶙峋,面色青白,形如骷髅,仿佛连吐气都带了些寒意。而他手里擒着的竟是小蛇——顾惜朝?!
      “放开他。”逆水寒轻敲地面,剑锋微震,声音似毒蛇吐信。
      “洪诺,”思博也往前一步,似是极其焦急,“何必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若有误会……”
      “我跟你没误会,我要杀你,你也要杀我。”洪诺一手擒住顾惜朝双手,一手却在少年颈子上按下,瘦如枯骨的白指用力,顾惜朝眉心便是一蹙,而那洪诺却还是冷了张刀刻的面孔,不为所动,“这位大侠,你若是杀了这蛮子,我便放了他。”
      戚少商眨下眼,回望思博,思博正捂了受伤的右臂,惨然望着那洪诺,喃喃道:
      “回头是岸,你就不能听师兄我一句?”
      洪诺把泛青的嘴唇一抿: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都是你逼的。”
      戚少商猛一震。这话……怎的如此熟悉?正踌躇间,却见身边思博猛然掷出巨剑,那洪诺见状一退,按在顾惜朝喉间的两指抬起,其间赫然一道寒光,戚少商知道那两指间的利器落下顾惜朝便再无生理,忙飞身跃起,足尖点过屋梁,发力一跳,逆水寒已横扫出去。洪诺见两面夹击,擒着顾惜朝的手改往怀中一掏,两弯银弧便飞出手心,虎虎有声,急掠向两柄宝剑,那痕迹却柔得仿若落叶在湖面激起道波纹。
      “唯见江心秋月白”
      生死攸关时刻,戚少商脑海中竟晃过白居易的诗句,而那声音逼近,终于成为鬼哭狼嚎之势——神哭小斧!戚少商大惊失色,将宝剑竖起一格,只听“铛”的一下钝响,虎口处一震,继而生疼,却来不及关注,只往那楼上冲去,竟见那洪诺神色一滞,踉跄一步,双手竟无力垂下。顾惜朝见自己脱困,神色也一厉,猛伸手一推,洪诺便正迎上戚少商的逆水寒。戚少商大骇,可惜脚下无着无落,又怎能停住?幸亏这时思博已到,右手一抓,戚少商只觉道掌风迎面而来,再看时,逆水寒竟已脱手。
      “得罪。”思博放下逆水寒,苦笑道,一转身便到了洪诺面前。那人见了他,却是一点感激也没,反劈手打来,然而一掌未下,自己却咳得连连震颤,几乎站立不稳。
      “早警告你不能妄动真气。”思博抓过对方手腕,叹道,“要是再如此。恐怕我也难护你周全。”
      “把人锁在那棺材里可叫周全?”洪诺冷哼一声,弓着腰咳出口血来,眼里却阴冷如故,直似毒蛇蛰伏,“你救我不过是收买人心,有机会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杀谁!”
      这边,戚少商正在顾惜朝身边,见他并未受伤,心里这才大石落地,又听得那洪诺竟是如此答复思博,心下又是恼又是怒又是惧,这最后一分惧却是因他曾在别人那里听过类似话语。
      莫不是世间所有用那神哭小斧的都是这等恩将仇报的疯子不成?
      可是思博自己似乎并不介意,对那人关心之切早已溢于言表,一叠声地只道:“你醒了我便放心。”
      许是知道大战已过,掌柜的也从柜台后战战兢兢抬起个头,但一见思博搀着个死人似的洪诺朝他走来,却又差点把脑袋缩回去。
      “一间上房,掌柜的。”思博倒是很友好的在那里招呼,掌柜的却还是满脸怀疑满腹狐疑,本来就不大的眼早眯得连上下眼睑都分不开。另一旁的洪诺却远没有等他消失警惕的耐心,枯骨似的手往怀里一涛,一锭金子已经砸在柜台。
      “连同赔偿这些坏了的破桌烂椅。”他道,说完这话似是又感到气闷,那只手便捂住了心口。
      再看那掌柜,早就笑逐颜开。飞来横财,他哪有不要的道理。当下已经点头,又指指戚少商这边,回答:“本店还只剩一间空房,就在这两位客官右手边。”
      洪诺登时用眼白狠狠瞅了戚少商一眼,若不是思博按着他的脉门,只怕一场恶斗难免。而顾惜朝也咬了牙齿,看那模样,他是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对方给他的“礼遇”。
      戚少商和思博相视一笑,却都是苦在心里没处说的干涩。
      *************************************************
      都是怪事,一日下来,接二连三,都是怪事。
      时间逆流,救了顾惜朝,又碰见把兄弟锁在棺材里的西域汉子和带着神哭小斧的病鬼。
      戚少商不由叹气,莫非是他天生命中该遭此劫?
      “恩公,”顾惜朝轻唤,戚少商抬头,正对上对方的毪子,在摇摆的烛光中时明时暗,仿若妖孽,“您的盘缠不多的了吧?”
      戚少商略一迟疑,终于还是点头承认。顾惜朝立即接道:
      “他们今天用的是金子。”
      戚少商“噢”了声。顾惜朝看着他,咬着嘴唇,似乎在等着什么——他到底在等着什么?
      戚少商不是傻瓜,心里自然清楚,顿时大感头疼:“顾惜朝……”
      他刚开个头便止住,因为顾惜朝缓缓从袖中拿出个东西,放在了他面前。
      戚少商瞪着那锭金子,嘴巴好久没合拢,半晌才道:“送回去!”
      顾惜朝望着他,眼里没一点羞愧,却也不答话,只是把手往回缩缩,挺直了背坐着。
      戚少商见过这等死不认错的模样,几年后的顾惜朝就是这样看着他,恼火地说着无理取闹的话的:“你今天不杀我,我还是要杀你!”
      戚少商不由得火大,劈手就扇过去,手举到半途,却见顾惜朝躲也不躲,甚至连眼也不眨,心下一动,于是中途把手一降,改为抓着那金子将它狠狠掷在地上。
      那一响很闷,戚少商的咆哮却是十分响亮清楚:
      “我救你,不是为让你这样报答的!做贼和做妓,岂不是一样的勾当!”
      顾惜朝挺直的背似乎颤了一颤,眼睛里也亮了一亮,却是依然咬了嘴唇不说话,抬头望着他,好像极力作着理直气壮的模样。可惜到底还是个孩子,眉宇里还是隐隐透了委屈和畏缩。
      戚少商长叹。顾惜朝也并非从小就无可救药,可是在青楼里养成的一些坏毛病也必须得改。
      想到此,心里有某处突如其来的疼了一下。人并非无可救药,可是“回头客”却是货真价实的无可救药!
      戚少商眉头死死地皱了起来,两道眉挤得那么用力,好像要连成一道似的。他俯身拾起那块金子站起来,朝顾惜朝厉声道:
      “跟我去隔壁给人家道歉!”
      话音刚落,戚少商的面色却一滞,发根处涌起丝丝寒意——这也是拜顾惜朝所赐,他再熟悉不过那股杀意:
      神哭小斧!
      “呆在这里!”
      戚少商来不及多说,一转身到了隔壁门前,侧耳细听,那里却是一阵死寂。
      “思博兄?”他试探喊道,本也不指望得到回答,因此话一出口人已撞向门板,却未想冲去时那门竟已经打开,一张骷髅般的面孔带着股冷风望向他——若不是知道这是洪诺,戚少商怕是真要把他当了索命冤魂。还好他毕竟练武之身,瞬间已顿住步子,不至相撞。
      “你来干什么?”洪诺似是不满,本来就病态的面容更显得阴森恐怖。
      “思博呢?”戚少商道,一个闪身就要进去,洪诺却把枯骨似的手一扬,挡了一挡。
      “死了。”接着他道,另只手指着屋子深处那口棺材,嘴角隐隐冷笑,“这棺材来时装我,去时装他,总之总有东西可装,倒是也不赔本。”
      说罢竟然笑出声来,本来低沉的声音一时竟如风声鹤唳,极是尖利竦人。戚少商一惊,再看那屋子正中,果然有血迹从洪诺身后直延到那棺材,颜色鲜艳,触目惊心。
      “你……!”戚少商沉声,眼里怒意翻涌,劈手就是一掌,洪诺抬手要挡,却不知是否大伤未愈,又加之方才已与思博一战,竟是完全没有阻住掌力,生生被震飞出去,跌在窗边,一时间竟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戚少商击开这挡路的病鬼,却也无意追杀,自己大步到了那黑棺边启了棺盖,看向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再望向那倒在那边用一双鬼魅似的眸子瞪视着这边的洪诺,竟发现方才的血迹竟是自他的衣袂渗出,正待追问,一道剑光已扑面而来。
      “你来干什么!”
      一声咆哮,戚少商扭头,却见到了一只蓝灰的左眼。
      “思博?”
      见人还好好地活着,戚少商也是大吃一惊。那边厢洪诺却用他正常的低沉嗓子冷哼出声:
      “两只莽虫!”话一出口,一口血便吐出来,接着又开始咳嗽,咳得连喘气的功夫似乎也没。
      思博眨下眼,忽地收了剑,笑得分外苦涩:
      “好啊,我们又被你算计了!抱歉,兄弟!”他朝戚少商歉疚道,戚少商只摇摇头——人是他打伤的,再如何也轮不到对方道歉。
      “论算计,我倒是不比你!”洪诺一待有时喘口气,马上大骂,他一边挣扎着站起一边用单手指着思博,眼里竟似有烈火燃烧,“妖怪,快解了我身上的毒,不然我们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戚少商一怔——他却是没想到这之中还有这种隐情,还只当是洪诺血口喷人,可是思博却并无反驳之意,反是叹口气承认道:
      “是,毒是我下的,可我一早便告诉你我解不了……师弟,再说这毒也并无危害,不过是使你在日间沉睡,真气封闭,免得动武再生事端!”
      思博言罢,返身一脚踢上门板,本来便未点灯火的房间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那洪诺却是一声惨叫,声音恐怖之至,惊得戚少商这等见过大场面的人都几欲将剑脱手,待到注意到一阵煞气擦肩而过时,身边已响起思博吃痛的一声呻吟。
      “你……你不是天生眼疾,夜不能视物么……”思博似是极其诧异,此时门轰然洞开,洪诺已到了门前,手握小斧回望左肩血流如注的师兄,背光中那脸依然白的发亮,直如冤鬼索命。
      “我眼睛不好,可至少耳朵还好得很!”洪诺咬牙切齿道,飞身欲出,戚少商却早就扑上前去阻拦,逆水寒剑猛然铮鸣,声音一起,那洪诺却面色惊慌,似是异常恐惧,收了小斧便要落跑,脚下却一个踉跄,顿时跌倒在地。戚少商却在这片刻已到了他面前,逆水寒铿然一响,正钉进洪诺肩侧不到一寸的墙面,直惊得那人本无人色的面孔更白一层。
      “……你……”洪诺颤声道,语尾却陡一转音,压低了语调,又变得穷凶极恶,“逆水寒!你是戚少商?!那昨天那少年便是玉面修罗顾……”
      “住口!”思博怒啸,似要阻止,却是已经迟了。戚少商也被这剧变惊住——这崇宁四年,又怎会有人凭逆水寒认出戚少商?更有甚者,洪诺竟连顾惜朝日后的名号都一清二楚!心里迷惑,不由得收了手,只看着那一张骷髅似的面孔露了微笑,灯光下更似还魂鬼魅:
      “那么,便是了,九现神龙,那连仇人也不忍杀的‘一——代——大——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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