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今夕何夕 ...

  •   东方已白,戚少商眨眨一夜未合的眼,定定地看怀中的少年。这夜,听得他挣扎的声音渐小,呼吸的节奏渐缓,终于直至安然而平静,戚少商竟然觉得莫名的轻松。
      松口气,抬手去试他脖颈的温度,却不料手上一疼。定睛看时,少年一排牙齿却是狠狠咬在上面。
      “小蛇……?”戚少商疑心是这孩子烧得脑子糊涂,竟然担心多过自己的疼痛——想来他的痛,早在千里追杀那年便受的够多,以至今日,终无事物令其更疼。再者,他戚少商堂堂九现神龙也不愿为难一个孩子。
      怀中的小蛇闻言睁眼,好像是刚刚清醒,急忙松口,又伸手一推戚少商,竟然自己摇晃着跳下了床。戚少商查看右手,只见那齿痕中竟然有血丝隐隐显出来,不由得又望向小蛇。小蛇却是站定了,一脸的理直气壮,冷冰冰回道:
      “现在先生知我这绰号何来了?”
      戚少商自己本无责怪之意,然而看小蛇那神情中毫无愧疚之情,也着实感到好气又好笑,便道:“不喜欢我碰你?”
      小蛇面色更沉:“那你以为我为何受罚?但凡不是这陶然楼的女子,用哪里碰我,我就咬掉他哪里。”言外之意,竟然是说他已经对戚少商嘴下留情。
      这性子倒是刚烈。
      戚少商暗道,却也叹息——这般刚烈的性子出现在如此地界,却也实在是不幸。他心下竟然惋惜大过责怪,反抚慰起对方来:
      “放心,小兄弟,我天性厌烦告状,你不用担心那老鸨会知道。”
      说着,还将袖口往下拉拉,遮住那牙痕。小蛇看他淡然说话淡然做事,竟然一点也不气,不由得疑虑,嘴上却还是硬撑:
      “那老鸨的技俩,何时能把我怎样?”
      戚少商忍不住失笑,看也不看他便道:“那我倒是想知道是谁昨夜高烧昏迷,反让我这外人占了便宜?”
      “占了便宜”这话说来只是为了好玩,却将小蛇吓得脸色白了一层。不过他很快发觉戚少商不过是逗他来玩,不禁恼羞成怒,竟然不作声地转身便走。
      “小兄弟?”戚少商也不抬头,只在这孩子走到门前时说了淡淡一句,“你的脾性,不适合在此久留。”
      过刚则脆,这道理于剑于人,其实一样。
      小蛇一停,扭回头来,微一挑眉,嘴角也随之一翘,不卑不亢道:
      “先生未免太抬举小人。出淤泥而不染的性情,只有无情无欲的莲才可怀之。小蛇不敢相比。”
      戚少商正抬头,见他这副表情,骄傲中透着苦涩,竟然又与那顾惜朝重合,一时心中说不清悲喜,竟然脱口而出:
      “若是你愿意,我有能力带你逃离这苦地。”
      话音一落,两边便俱是一怔。戚少商心下不禁恼了自己的古怪念头:天下如小蛇这般的孩子千千万,他带小蛇出去既是麻烦也是无谓,何苦做这样的许诺?而小蛇亦瞪圆了眼对着戚少商望了半晌,嘴角却是再次浮笑,似在嘲笑他的失言:
      “先生真真好心肠,小蛇也不便推却,只是家母尚未脱身,若是小蛇弃之而去,恐怕这地方真成了娘亲的苦地。”
      字字在理,却又不在理。戚少商暗笑他的痴孝——昨晚莲儿的行径再明显不过,她压根就未将小蛇当了自己的骨肉来疼。可怜这孩子还是惦念她,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小蛇,人活一世,但求清白。宁可冒险犯死,也好过苟活。所谓赖活不如好死……”戚少商如是说,竟然是想到了为了自己送命的一干弟兄,话里顿时染上苦涩,声音越来越小。
      小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断了戚少商,抓在门把的手指捏紧。说话声音更冷,却没有之前的气势:
      “青楼之事,先生知道的可不如小蛇多。赖活都困难,又何来的好死?”
      戚少商看看他,也下得床来,一直走至他近前。小蛇仰了头看他,眉峰微蹙,眼神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戚少商直视他的眼睛,直感叹这孩子的眼神如许清澈,竟如寒潭般透亮。
      这样的眼睛,断不该出现在青楼。
      “若是死的有尊严,便胜过无耻地活。”下了决心要带他离开,戚少商开口。小蛇猛然一缩,却又强迫自己站直身体,不愿示弱。
      “先生当真是好人家的,”小蛇苦笑,“不知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法。”
      贱民?布衣?草莽?想当年顾惜朝不是也如此讽刺过他们?那些兄弟死的凄惨,却也豪气,他们为“义”而死,哪一个不是为后世传颂?也就只有顾惜朝之流,死后徒余骂名,遗臭万年,怕是死人也难安生。
      戚少商感慨,心道绝不再让这孩子重蹈那人的覆辙,拉过小蛇的手欲走,小蛇却朝他瞪了瞪眼,戚少商这才想起小蛇不喜别人碰触,只得又松开,道:“随我来。”
      “光天化日之下出逃,先生未免太过自信。”小蛇误会了他的意思,站在原地不动,眼角尽是冷漠。
      “你不愿意我便不会带你走,”戚少商答道,“不过是去这后院赏赏景,你别紧张,”
      小蛇迟疑,继而笑着跟上:“这里的景?先生好生说笑,陶然楼的景都在这楼子里面,院子里哪有可看的东西?”
      “到了便知。”戚少商淡淡一笑,酒窝浅浅地显出来。那小蛇看看他,竟然有些呆了。
      戚少商带着小蛇下了楼梯,闪避开一楼子脂粉扑鼻的女子,来到了后院。此时天已放晴,后院的种种艳丽花卉染了雨露,在光照下盈盈闪光,极是动人。戚少商却不看它们,到了一处小池边,只道:
      “临池,似玉。悒露静,和烟绿。抢节宁改,贞心自束。”
      小蛇顺他眼神望去,便笑着接上一句:“未出土时先有节; 纵淩云処也无心。先生可是说那几丛小竹?”
      “你怎知我说竹未说人?”戚少商见他笑起来好看,便玩笑起来,心里竟想让这孩子试试和那人一般的青衣,却又笑了自己的荒唐。小蛇却也坦然一笑,应道:
      “先生为何总是高看小人?”
      戚少商叹气,料是小蛇以为他在拿他寻开心,只得说:
      “小兄弟不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先生,”小蛇一抬头,却是望向了别处,“你可知陶然楼最严厉的惩罚是何?”
      “是什么?”戚少商看向小蛇,小蛇伸手一指后门处几个人,不无讽刺道:
      “便是先生所说的‘好死’。”
      戚少商一震,隐隐觉得话有蹊跷,便几步跟过去看后门处几人抬了个破席卷的东西出来,扔在不显眼处。待那几人走后,戚少商就跟去,只见破席之下是一双女子的纤足,心下顿时一凛。小蛇此时也踱过来,竟是不怕这尸首,俯身下去便揭开裹尸的草席,登时露出一具惨不忍睹的尸身来,面色青肿,身上脸上俱是伤痕,鲜血淋漓,偏又染着□□,实在叫人难忍。
      “虽说来的都是客,但是有一类客人嗜好奇特,陶然楼也不得不拒,”小蛇绕着那尸身迈开步子,负手而行,垂头道,“因其行房事太过粗鲁,恐伤了这里的女子,因此出价再高,妈妈也都婉言拒之。不过……”他话锋一转,仰头望着戚少商一笑,笑得无邪天真,“凡事都有例外。贞女烈女在陶然楼里不是没有,有也是难啃的骨头,平常客人往往难在她们身上遂愿……”
      “所以便交给那样的客人?”戚少商语调阴沉,望着地上那女子死不瞑目,牙关紧咬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不然又有何用?有得赚总比没得赚好。”小蛇说话间似完全不在意这人的性命,竟是微微调侃的口气,“小蛇的性子在先生看来是刚烈,可是为保贱命一条,先生可知我也会委曲求全?”
      戚少商大惊,望向那尚还稚气的面孔,却只见一抹邪笑浮于其上——那眉目间的讥诮之意,与当年顾惜朝何等相似!
      “你……”
      欲言又止,那神情落在了小蛇眼里,便又化作少年眼角的鄙夷。
      “先生倒是有人的模样,只是脑子里怎生如此龌龊?”小蛇笑道,“陶然楼大多女色,偶有兴起之徒欲尝男色,往往也仅止于轻薄。幸得如此,又有娘亲时时相护,”念及亲人,小蛇停下步子,音容顿时轻柔,却还是带了凄苦,看得戚少商极是揪心,“小蛇才有这勉强清白之身,没有落得个‘赖活不如好死’的下场。”
      原是如此,那青楼女子再狠毒却也是为人之母,也难怪小蛇不愿离去,恐怕让莲儿造了非难。母子之情,难以割舍,乃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一对,是当真的患难与共。
      戚少商心中愈发郁闷,却又不解那莲儿若真如小蛇所说,又怎舍得在昨晚把儿子交予他这外人床前——莫非她看出戚少商并无恶意不成?
      无论如何,这事情,他戚少商似乎是管不了了。他和小蛇,看来也就这一面之缘。
      “那便由你好了。”戚少商黯然道,留小蛇一人在那里静默,自己转身回了陶然楼。
      扶着木制的扶手,拐回楼上,戚少商想到又要将那少年弃之不顾,便忍不住锁了眉头,停在那里,偎着拐角的墙壁缩在后面叹气。
      他以前没有劝动顾惜朝,如今这面目脾性都与顾惜朝相似的小蛇,他却也难以驾驭,真是失落。正感慨间,却听那边走廊传来女人的嬉笑,戚少商听出其中一人正是那莲儿,当下心中厌烦,生怕被她看见后再遭纠缠,也就呆在那拐角不出来,却又听得她们言语间提到小蛇的名字,不由得一惊,更是屏住了气息,不愿漏过一字一词。
      “……莲儿,你有个如此俊俏的儿子倒是好生福气,连银子都可代你赚来!”
      “休要说笑了,那孩子性情暴躁,少给我惹点事情我便要烧了高香!”莲儿嗔道,“赚的没有罚的多,若非当时我还需他来制着酸秀才,逼迫出些零花钱来,我便早就将他交给妈妈,送了那刘官人了。”
      “那秀才也是不济,碰见莲儿你这等姑娘!戴了绿帽,到死也是窝囊。却说那刘官人手段真是狠毒,如今又搞死一个青青,真是吓得我呀,胆都破了呦!”
      “呵,她死也死得风流,你怕个什么?”莲儿说话刻薄,却又阴毒,竟是将戚少商这等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也惊得手心直冒冷汗,“大家都是婊子养的,凭什么她就好意思贞烈?以为自己是谁?到了这儿啊,大伙都一样!”
      “听你这话,我倒觉得你和小蛇这脾气未免差太多,莫不是小蛇本是那青青的孩儿,叫你偷了来?”
      “我倒宁愿那是别人的儿子,省的我总得在妈妈面前担待他的错处!”莲儿咬牙切齿,哪像是谈起儿子的母亲!
      “不过你总该知足,今儿小蛇倒是没再闹出乱子,反给你赚了银子。”
      “知足?你又取笑我了,今儿的那位小哥明摆着就不是会来这里的人,这晚定不会把小蛇怎样,小蛇自然也就不闹。倒是好,倒是好,妈妈说今晚那刘官人还是要来,他早就想要换换口味,我这儿子出落得好看,想来那秀才已死,他也派得上用场,倒是不枉我疼他一回。”
      “天下怎有你这般的娘!竟把儿子往虎口里送!”另一女子调笑,却正是道出戚少商心中所想。
      “我若不送,早晚妈妈也会把他送出去。反不如我自己来办,也算享受下孩儿的孝敬。”
      那两人的笑闹声随着一声门响消失,戚少商人才敢长出一口气。他心中焦急,知是无论如何必要把小蛇在今晚前带走,却又苦于无法劝动那少年,正待思量,却听身后一声话语,低低却又冰冷,似是说话的人丢了魂魄:
      “带我走吧,先生。”
      戚少商回头,正把那少年惨白的脸儿收进眼底:原是小蛇竟跟他过了来,也将刚才一切听了个一清二楚,此时他正咬着唇站在那儿,单薄的身子更显孤苦伶仃。戚少商见状心下不由一疼,左手拉过那孩子一只胳膊,右手顺势一揽,便将他抱起。
      这次小蛇倒也不挣,垂头在戚少商胸口,任他带自己跃出窗外,那模样脆弱有如雏鸟。是时,戚少商只觉前襟一阵温热,叫风一吹,却是凉了,低头看去,竟是小蛇把头扎在他胸口,肩头耸动,悄无声息地哭了。戚少商不忍,欲开口却始终起不了个头——须知此时任是何等贴心的字眼,都没法子抚慰这少年。叫唯一的亲人出卖的滋味,可是比戚少商当年被结拜兄弟顾惜朝出卖的苦楚更甚。
      于是终于只挤出一声叹息,九显神龙戚少商便带了这个酷似顾惜朝的孩子,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
      ****************************************
      因为带着小蛇,戚少商不得已,也只能再在苏州呆上一日。下楼向掌柜付了银子,又要了壶温酒和饭食小菜,戚少商回了客房。一进屋便见小蛇站在窗前不知看些什么,衣袂飘飞,人也消瘦苍白,似直欲乘风飞去,让他暗暗心惊。
      “恩公。”
      少年笑道,那笑意却甚是冰冷,不见喜色。
      “小蛇,”戚少商眉头一皱,放下手里的饭食,过去关了窗,忍不住责备,“你刚受了风寒,本该静养,却发了什么疯跑来这里吹风?”
      一扭头,竟见小蛇笑得越发深却也越发冷,那眼珠却是几乎黯然无光。
      戚少商脑海里,再次掠过顾惜朝的音容——那日晚晴死后,他的笑也便是如此凉意森森,眼也是如此深邃不见光亮,像是魂魄进了深渊,深深深深地沉下去,再也无法飞扬如故。
      那时的戚少商,竟然同情起那个敌人。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
      顾惜朝预言坏事的本事,倒是比他那一身野心更大。看他在那尸体旁边痴痴笑笑,任是再大的仇,戚少商也报不了了。
      可惜的是,一时心软终于铸成大错。
      戚少商念及此,已过去抓着小蛇的肩膀,本想勉强安慰几句,脱口而出却唤错了名:
      “顾惜朝你别……”
      小蛇一惊,抬了眼看他,戚少商也停了一停。
      “恩公那仇人的名字?”还是小蛇反应更快些,当即推开戚少商的手,歪头笑道,“却是好听……想必定是深仇大恨,恩公才如此念念不忘。”
      戚少商苦笑着冲小蛇摇头:“仇人,却也是故人。怎堪忘!”没料到,话音刚落,小蛇眼里竟是寒光一闪,当即开口便道:
      “那小人便要了这名字!”
      戚少商迟疑片刻,马上瞪了眼:“不行!”
      “为何不可,难道恩公愿意一直唤我这青楼里的畜生的名号么?”小蛇一咬牙,竟是有些恼了,“还是觉得小人不配这名字,恐污了您的故人?”
      “我不是怕你污了这名字,”戚少商叹气——想来那顾惜朝本也青楼出身,被小蛇占了名姓并不算得侮辱,可他就是隐隐怕了有人叫了这名字,仿若这会是个诅咒,时时威胁他似的,“我是怕这名字污了你。‘玉面修罗’背信弃义,江湖上恶名传得沸沸扬扬,你身在青楼可能不便知晓……”
      “‘玉面修罗’顾惜朝?”小蛇孩童的好奇心重又吊起,竟然是一点也不觉得这是骂名,竟然挪揄道,“这名号倒是好听!想必那顾惜朝也是个妙人,不然恩公也不会时时挂念。”
      戚少商顿时哭笑不得:“乍看倒是妙人,只是心肠未免太毒了些,杀人下毒栽赃无所不用其极,尤其对无辜之人凶残之甚,天理难容,我的无数兄弟便死于他手下,而他如此作恶多端也终于酿成大祸,害得自己也下场不堪……”
      “却是如何不堪?”小蛇听了这话一挑眉,似是反倒高兴起来——戚少商奇怪地望他一眼,却叫那孩子眼里冷酷的兴趣惊得一凛。
      “……疯了,后来被人杀了。”戚少商坐下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眉又皱起来——谈起顾惜朝的死他始终有些疙疙瘩瘩,仿佛杀他不是为民除害,倒是丧尽天良一般。于是心中烦闷,又倒了杯。
      “这结果忒无趣,”小蛇哂笑,走来伸手夺过酒杯,一口饮干,再望着戚少商时,眼里竟是寒光闪烁,“我若是有恩公的本事,定叫仇人受那求死不能,钝刀子割肉般的苦,才可偿心中气闷!”
      “那你却是不知顾惜朝的惊才绝艳和怀才不遇,”毕竟有过知己之称,不知不觉,戚少商竟然气起小蛇如此回答,改而代那仇人说话,“他坏是坏,却自有他的苦衷,再如何也不至于平白受些折辱……”
      话到此,戚少商却想起自己在剑上下毒的情景——回头客发作一次,那人的功力就散一分,疼痛就甚一分。而蔡京不知是从何时起,便看出了顾惜朝这枚棋子无用而弃之不顾的?可想见,那顾惜朝身中剧毒,武功渐失,身旁却偏无庇护。戚少商那时虽在金风细雨楼坐镇,却凭着杨无邪收集的情报清楚地掌握着这仇人的动向。他知顾惜朝多次遇袭,却也多次逃脱——然而终于是不能全身而退,期间仇人的辱骂定也吃了不少,戚少商甚至还听说……那事情,就算他是青楼出身恐怕也难忍吧。
      而今,自己却在这里,对别人说起顾惜朝不该平白受辱,这算是个什么?
      戚少商因此打住话头,转而望向小蛇,看他又喝了一杯,竟来不及阻拦。心道这孩子喝了酒面色立红,这个差劲的酒量倒是也与顾惜朝差不离。只是可叹他青楼出身,竟然完全不会喝酒?
      “恩公不必见怪,”小蛇似是猜出了他的心思,笑嘻嘻地在他对面坐下,“小人今儿是头次喝酒……以前陪酒的时候不是没有,但是酒后乱性的道理小人还是清楚得很,无奈只得略施小计骗过客人……不过今天,小人愿舍命陪恩公一醉方……”
      小蛇一个“休”字没有说完,人已倒在桌上睡去。戚少商看看他,不由感到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但转念一想却也知这小蛇是看自己独酌独饮满怀郁结,才大着酒胆过来陪自己喝酒,也是望与他分忧,戚少商心下竟有些感动。若是顾惜朝当年有哪怕一丝如此心情,最后也不至于非与他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
      也罢,顾惜朝终于还是已死,而这小蛇虽是青楼出身,却性情刚烈,知恩图报,不如就留了他在身边,带到金风细雨楼里,也好照应。
      戚少商抚着那孩子乌黑的卷发,将他抱至床上,拉好被子,却不知自己望向他的眼神皆是宠溺,已是将他当了自己的小弟。
      顾惜朝,你说都是我的错,那末,我就用照顾这孩子一生,来偿这错吧。
      戚少商微微一笑,竟是真无需借酒浇愁便畅快起来。不过既然如此决定,他也无需耽搁时间再想给这孩子找个人家,就该即刻联系金风细雨楼接应了。
      下了楼,找掌柜弄来些笔墨,戚少商提笔写信,却是刚开了个头,便听见几位刚进来的客人大声喧哗,如入无人之境般自说自话。戚少商思路被断,不由抬头,却听他们所议竟是当年黄庭坚病死一事——如此陈年旧事,听他们的口气,却仿佛是近日的新闻。戚少商不由笑起这帮人孤陋寡闻。没料到接下来店中的其他客人听闻他们议论,竟也有些加入进来,那七嘴八舌间,戚少商觉得竟是有不少人尚不知此事。
      苏州也非穷乡僻野,这消息怎却如此闭塞?
      戚少商纳闷,提笔继续写下去,及至落款,欲署名日期,却怕自己两天前昏迷错估了时间,便叫来一位小二一问,可那答案,竟叫他半天没合拢嘴巴,那小二却以为这先生没听见,又大声重复一遍。
      “……崇宁四年……”
      这第二遍,戚少商却只听清这几个字,便再也听不下去,摔了笔怔在了那儿,瞪着信纸锁了眉头。片刻,疾起身来,置那小二于不顾,自己径自出了门。
      直至日上三竿,戚少商才又转身回来,面色苍白,直似得了什么噩耗。他确实也算得了噩耗——方才他出门一转,问了许多人,才迫使自己相信自己真已回了崇宁四年间。
      时间倒流,世间哪有人经历过此等怪事?都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戚少商却是见了古人了,竟也是欲怆然而涕下。
      这年头,他戚少商还是小老幺一个,没甚名气,便是有了名气,别人怕也不会认他这个已过而立的男人为那小雷门的新将。别的倒还好说,只是自己身上银两已经……
      戚少商心中发愁,却竟猛然想到另一件事——甚至比他自己的状况更甚。
      那顾惜朝,现今也还是个孩子吧?
      脑海中涌上的名字,竟然是“小蛇”!虽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巧事,戚少商还是转身上了楼。房中小蛇依然熟睡,稚气的脸染了酒色,面颊一片霞红,好看且脆弱,那苍白的颈子叫卷发簇拥了,更显得纤细,一折即断的纤细。
      戚少商眼神一凛,瞳仁深处闪出一抹肃杀的寒光,一只手已经朝那脖子掐去——若是顾惜朝的话,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也救了他的兄弟……也省得他日后再后悔……
      没想手未触及,小蛇却已睁了眼,黑亮的毪子叫醉意染得有些雾气,却偏亮得渗人,直似要看进戚少商骨头里。他望望已到了脖颈的大手,竟一笑道:
      “恩公,惜朝谢了您的救命之恩,只是惜朝却未曾答应要委身于您,若是强取,恩公怕是又要挨了蛇咬,到时外人问起面上可难看。”
      小蛇言罢,笑意更深,牙齿露在粉润的唇下,隐隐竟有狼牙似的寒光。戚少商却是心中一沉——他竟自称“惜朝”?!
      “到时我便实话告诉他们是被狗咬了吧!”戚少商沉了张脸下来,收回手,“你何时起用了这名字?!”
      “顾惜朝?”小蛇坐起身,嘴角翘起,倒是十分得意,“这名字好听我便要了。小蛇终归不是人的名字,我……”
      “你不能叫这名字!”戚少商却是四分惊四分怒,还有一分怕,一分忧,怒啸一声打断了他,“这名字……”
      “恩公,您救我性命,我却没答应我是您的,”小蛇却没叫他吓到,反是借着酒劲叫板起来,“怎的您竟连我的名字也要管?!”
      戚少商望着那少年迎面而来的倔强眼神,一时语塞——这却叫他如何解释?难道只告了他,你很可能便是日后恩将仇报,杀我兄弟,残害忠良,逼宫犯上的恶贯满盈之人,你若叫了这名字……这名字……
      戚少商有千言万语在胸,却是一个词都说不出来。终于还是罢了。
      罢了,便是他就是那顾惜朝,却也不见得一定要变成那个恶棍修罗。小蛇如今还是个无辜少年,武功全无,他戚少商杀他也是不武,反倒是……若是让他跟了身边,好生看护,或者……
      “旗亭酒肆一夜,惜朝永生难忘。”
      记忆中,眉眼如画的青衣书生,谦谦一笑,明亮得仿佛可以照亮深深地牢。
      或者,我们便可是真的知音了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