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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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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说过,你不知悔改,肯定会遭报应。”
戚少商再见顾惜朝时,那个人已躺在竹林里,只剩出气没进气了。九现神龙握着逆水寒,瞪视着那人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子,心里少见的冷酷平静。
顾惜朝不值得救。
顾惜朝是咎由自取,本还以为晚晴的死会让他通些事理,却不料这忘恩负义的小人身体一恢复就急急忙忙去投奔了蔡京,扭头陷害应是他救命恩人的六扇门和铁手。可惜已有戚少商身在金风细雨楼,他本来又是六扇门各位的朋友,自然不会对这事情坐视不管让恶人得逞。
几日前的大战,戚少商擦亮了久未出鞘的逆水寒,照着顾惜朝刺下去,新仇旧怨一起报。
其实若按时日算起来,顾惜朝的功力应已有恢复,可惜他所学太过庞杂,内功本就不深厚,更加身上旧伤未愈,这一击他尽力闪避却还是被戚少商重伤,还幸亏蔡京的手下相助才狼狈逃脱。
可是逃了又有什么用?他恐怕没想到,戚少商已在逆水寒上下了毒——真是好笑,明明是他顾惜朝用过的招数,他却没想到。
这毒,叫回头客,不能使人即刻毙命,却会时时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疼痛,终于直至把人活活疼死。
这毒,没有解药。就算有,他顾惜朝也弄不到,都怨他作孽太多,江湖四方奇人异士自然不会出手相助,而那蔡京,却也是和傅宗书当年一样兔死狗烹。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一步步走过去。
“你挑的死地倒是不错?满风雅的?”
九现神龙微笑,眼里却一点都不见笑意。顾惜朝躺在那里,头偏靠在一株竹子根部,面孔朝着他,眼睛里却没有焦距。
那样的漠然,看上去有点让人泄气。顾惜朝应该害怕的,这个魔头,杀了红泪和小妖的独子,废了穆鸠平的武功,再往前推,他还杀了卷哥,高风亮……许多,数不过来的名字和生命,换来了如今迟迟的报应,可是那个罪人竟然无动于衷!
戚少商忍无可忍,举剑劈去,把那人一只手臂就那样狠狠钉在地上。顾惜朝浑身一震,似是终于有些清醒,眼睛里有了亮光,他抬头来望着戚少商,嘴角竟勾起浅浅微笑。
一切好像就在刹那间发生,戚少商察觉到顾惜朝右手有东西——暗器?临死你还想害人?这下子神龙终于发威,逆水寒呼啸而去,给了那人一个痛快。顾惜朝的笑容凝了一凝,身体渐渐地瘫软下去。
“离……咳咳,”他似是有些惊讶地打量着戚少商,刚一开口就吐出一口血,却还是继续说下去,“……连……”
“什么?”戚少商突然有些好奇,竟然俯身凑过去听他说话——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头会在死前悔过么?他会害怕么?
他没想过顾惜朝突然用尽全力再次抬起头,顾惜朝的眼睛叫一种期待和绝望混合的感情烧得闪闪发光,好像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
接着是一个吻,带着血腥气,而且很浅,因为那人已经没力气了。
然后顾惜朝便倒在那里死去了——不,有人用睡着了来比喻死人。但是戚少商见过死人,死了就是死了,决不是熟睡的样子。顾惜朝看上去就是死了,面色惨白却偏偏微张的嘴唇叫血染的猩红,眼睛半睁着,那样子倒好象他才是那个冤枉得死不瞑目的无辜人。
戚少商猛地觉得头疼欲裂。他怀疑自己中毒了,但是找遍那死人的身上也没有下毒的用具——至于那只右手里握着的,竟然不是暗器,只是块玉牌。
通体透亮的青绿色,里面隐隐有道小蛇似的影子,对着光晃一晃,那蛇就好似在游动一般,甚是奇特。
戚少商收起玉牌,摸着自己的嘴唇,上面还有那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的温度,还有那人的血,舔到时又凉又涩。戚少商困惑不安地站在了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问那人这最后一个吻是什么意思?是向他这个世仇示威?抑或是希望他手下留情的讨好?
可惜的是顾惜朝再也听不见,也回答不了了。这倒是个遗憾。
戚少商想,觉得脸上一凉。抬头,刚才还好好的天气竟然下雨了。雨势大得突然,眨眼间他就被浇个湿透。
还是找个避雨的地方好。
戚少商转身欲走——那人的尸体就放在这里好了,反正是他自己挑的地方。掩埋也没有必要的,这样的恶人,就该烂在大街上任人唾骂吧。这样子已经是大大的便宜他了。
但是有人叫住了他。
“你就这么把他扔在这里,戚大侠?”
一个声音,隔着重重的雨声传过来。那声音里有点苦涩,有点绝望,有点讽刺,有点歇斯底里,可是更多的,是痛苦,失了亲人的痛苦。
怎么,顾惜朝原来还有亲人?
戚少商扭过头,眼里落进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个和他身材相仿却一头白发的男人,他看不大清他的脸,却可以看到他正跪在那魔头身旁,垂着头抚着那死人的脸。
“惜朝呀……惜朝……”
男人的声音哽咽,声声唤得撕心裂肺。声音让戚少商心里一沉一沉——他方才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人的气息。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高手?
逆水寒铮铮而鸣,戚少商转过整个身子望着对方:
“敢问前辈是……”
白发人的身影颤抖,似乎悲恸难抑:“最好别问我的名字,你会后悔的。”
果然是高手!
戚少商心里又是一凉,简直比被雨洗刷的皮肤还要冰冷了。他看着白发人抚上顾惜朝的眼睛,看着他抱起那具尸身。刹那间,仿佛是跨越时间的重叠:抱着晚晴的顾惜朝,抱着顾惜朝的白发人。
逆水寒近乎悲鸣,那白发人终于站起来,却是转了个身,背对着戚少商:
“那把剑,你还是扔了吧!”
戚少商没动,那白发人于是摇头:
“算了,反正后悔也晚了。”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就在两人视线相对的刹那,戚少商觉得自己一定疯了。看见了那样的面孔,可不是疯了么?
白发人见状眼里漫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你瞧,现在就后悔了吧。”改换单手把顾惜朝搂在怀前,竟然自己猛冲过来,另一只手直取逆水寒!戚少商顿时一惊,本能地一拔剑——江湖上都知道,戚少商的剑快,戚少商的剑厉,快得似风过,厉得像游龙出水。
可是他终究没有对方快,那白发人眨眼已经到了近前,却只是叹息一声,竟然是仰头朝剑锋撞过来。
血雾喷了一脸,戚少商看着那张脸,却觉得死的仿佛是自己。
“你……”戚少商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拿剑指着那抱着顾惜朝倒下的白发人,“你到底……”
“万法随缘……”那白发人躺在那里,含混不清地说,嘴角涌着血泡,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便用我的命,抵了你欠他的吧,惜朝啊……”
雨下得更大了,雨点浇得人都有些微疼痛。戚少商却站在原地动不了,只是呆呆看那两具尸体,看雨把那两人的血晕开,红红的好像流不尽。
他的头脑里像有一大窝蜂子扎作一团,他的脚跟软绵绵地像是拼杀了三天三夜。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怎样离开的。他没管那两人,他也不敢管。他只是一个人转身走进雨幕中,一个人,拖着沉重的逆水寒,撤了内力,一步一步往一个方向走。
直到疲倦把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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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戚少商的梦中总是充斥着当年那场血腥的追杀。梦中的声音是鬼哭狼嚎,梦中的人影皆是黄泉过客。
梦醒的时候他总是冷汗淋漓——从那样一场凶险的战斗中胜出,他自己自然也是揪着心的。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舍身取义的兄弟们。
的确,他是活下来了,活得凄凉悲壮决绝寂寞。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侠名,这一次,是用兄弟们的血肉堆出来的。他也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可是,他终于还是打算原谅他——只因看了那人疯癫惨白的笑容,只因他以为那人已经不能作恶。
可是他——顾惜朝!竟然再一次侵犯了他的底线。残杀红泪的独子,毒伤六扇门的追命,挑断穆鸠平的足筋……而这还不是全部。
他到底要怎样才悔?怎样才能学得知恩?这人,明明好好的一副人样却怎的如此豺狼心肠?六扇门中尤其追命对他最为热情真诚,他却是如何对待这个面目相似的人?
戚少商睁开眼睛,梦醒,一个冷战。
衣衫尽湿地睡在野外一宿,这个结果是肯定的。更何况那雨还未停歇,虽是小了些,却还是丝丝如针,凉入骨髓。
戚少商坐起身,看到自己手里还握着逆水寒,上面的污血已经不见,不由得怀疑起之前的一切是否只是南柯一梦。但是再看自己衣衫上的点点被雨洗过的淡红,终于还是承认了现实。
拄着剑站起,跺跺冻得有些僵硬的双脚,戚少商四顾,然后茫然。
这是哪儿?
细雨斜风杨柳岸,凄风苦雨中却也独有一番风情。然而这景色却不似汴京,倒像是江南了。再细一听路人的谈话,咬得软软的决不是北方的口音。
戚少商苦笑:莫不是那梦没醒?不然怎会一梦就来到了江南?
用力咬咬嘴唇,疼的,不是梦。戚少商的脸几乎皱成个包子,却还是沿着河岸走开去。金风细雨楼不可一日无首——无论这是何方,他都要想方设法尽快赶回汴京。
顺着条路走下去,一路寻人打听,才知自己竟然身在苏州。
虽说早就料到,乍听这消息却还是惊了一惊——是谁在他昏睡时把他运至此?而且,他身上也并没有被点穴或者用药的痕迹,这一夜间,他的衣衫还未干透就到了这里,又是什么样的轻功才能走完这许多路?
戚少商想得头疼欲裂,竟然没看脚下之路,待到停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处花柳巷。街道两旁皆是张灯结彩的建筑,并不是过年过节的,门口的女孩子却穿得一个赛过一个的艳丽。
戚少商不禁失笑,转身欲走,却冷不防叫一个姑娘拉住了袖子。
“这位小哥,既来之,则安之,何不来陶然楼陪小女子一晚?”
戚少商回头想要回绝,眼神却堪堪在对方脸上定住:这个巧笑着的女子的面孔,竟然像极了顾惜朝!虽不神似,那五官,尤其是那微挑的眼角,却的的确确是好似同个模子里出来的。
脚步不由得一顿,这一顿却收在那女子眼角,青楼女子便哪管它礼仪廉耻,机不可失,她顺势往里一扯,硬是把戚少商拉了进去。
一进去就是扑面的胭脂气,满目满耳皆是色。戚少商想要挣脱身边的女子,却不料对方把手指直拧进他的胳膊,若是力挣逃脱的话难保不被那指甲刮下层皮——这些青楼女子本不会武功,可是缠人的伎俩倒是娴熟的很。九现神龙皱皱眉头,晃晃手臂示意对方放开,结果只得到一个抬头的媚笑——美则美矣,可是看着那人的五官做出这样的表情,戚少商忍不住就脊背一阵发凉。
好在戚少商这人一向很能走狗屎运,正愁着没法子脱身,不远处的另一位女子便朝这边笑开了:
“瞧着,真新鲜了,都奶过孩子的女人还有人要呢。”
一呼百应,其他几个在楼口闲逛拉人的女孩子便也跟着一起嘲笑起来,无非是那些不带脏字的骂人话,直把戚少商身边那个本也不知廉耻的妓女也气得面色薄红,甩着手想要骂回去,可惜刚开了个头,那边就从楼上下来个妇人,衣饰华丽,眉眼上挑,咧着的笑嘴里却看不出一点喜色。
“呦呦呦,姑娘们,吵吵什么呢?有什么好事情这么热闹,也说来给我听听?”那妇人下来,笑弯弯的眼一扫,这一片立刻没了声息,刚才还笑得起劲的那几个姑娘顿时面露畏惧,小声嘀咕句就抽身回去门口拉客了。那老鸨站定了,眼珠子一转,便落在了戚少商和那女子身上。
“呦,这位俊俏小哥倒是好福气,莲儿可是我们这儿最贴心的姑娘呢。”老鸨脸是笑吟吟的,那被唤作莲儿的表情里却满是畏缩。
“妈妈,您可别夸了……”嘴上这么说,莲儿却是扯着戚少商直往后缩,可是戚少商像生了根似的不动,反手臂一动把这女子往前推了推。老鸨也看出了这男人无意和自己的姑娘欢好,再说看戚少商的装束也不像是十分有钱的主顾,当下脸就一沉。
“莲儿,你那儿子倒是有你这一半贴心就好了,也省的我替你这当娘的操心!”
话音未落,莲儿的脸色已经又红了一层,却是隐隐含着怒意而不发,嘴角还是维持着个笑弧,反让人觉得凶险:
“那孩子好生顽劣,还望妈妈多多包涵,有不当之处,妈妈也不用心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情,就是要好好教训。”
那说话的口气倒不像是论起自己的骨肉,更似是说到自己的仇人,厌弃之切,让戚少商心里猛地一凛。
“莲儿啊,那孩子好歹是你的家事,管也轮不到妈妈我越俎代庖呀,要是没轻没重,伤了可是你的骨肉,到时怕是你还要怪我,”老鸨依然笑意盈盈,把责任先推了个一干二净,才扭头望着戚少商,“这么着吧,这位小哥,您改天再来,我一定叫莲儿好好招待。”
戚少商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毫不犹豫甩开了莲儿的手大步离去,那女子还待追上来,却又被老鸨一声叫走:
“我把他放在后房了,莲儿你可得有点当娘的样子!”
“诶!”戚少商最后听见的,是那女子满怀怨气的一声应。想来那妓女的儿子,必然没有什么好结果。
心里猛然一叹,戚少商这才想起,顾惜朝也是青楼出身——也难怪他的眼中常是蛇蝎似的怨毒,成天和这样的女人们混在一起,这脾气不学个七八分也不可能。其实便是到今天,戚少商也明白,若不是染了这青楼的晦气,顾惜朝绝不会是这般的毒辣。
可即便如此,他的手段终于还是太毒了些,甚至毒过这帮妇人,毒至无法饶恕,更难提原谅。
罪无可恕。
戚少商摇头,离开花柳巷的时候,雨似乎又大了。隐隐的,身后的陶然楼中好像又传来女人恶毒的争骂声。戚少商慢慢走着,不回头,但求耳不听眼不见为净。
转过一个街角,戚少商进了一家客栈,把怀里的碎银掏了些交给掌柜,叫他备了间房,又嘱咐他温上壶酒送上去——这天气凉得淡淡,可那潮气点滴渗入身子却还是积少成多,叫他从皮囊凉到心窝里。
酒很快便送上来,戚少商尝了一口便皱了眉头。这酒口感温润,入口醇厚不上头,实是好酒,可惜了,却不是他戚少商想要的酒——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在汴京,他也是多年未喝过那不掺水的炮打灯了。当六扇门的捕头风光却不能潇洒,当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把权却不畅快,九现神龙这几年过得简直不是人日子,束手束脚的差点没把自己憋出病来。意念中最畅快的那杯酒,竟然还是旗亭酒肆和那人的那晚。那是真正的把酒言欢。
只是可惜了……
戚少商伸手在酒坛边缘抚了一圈,自己不由得苦笑起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年那人得意洋洋地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却未曾料到这说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报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人不信天,也就终于栽在这个上头。
报应啊。
戚少商想,一杯接一杯地喝,喝的很慢很仔细,从正午喝道天黑,却终于还是醉了——他的酒量已经大不如前。而人一醉了就不知道会做些什么,隐隐约约间,戚少商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被玉面修罗追杀的时候,他的心里满是草木皆兵的警惕。
谁又知道这客栈里有没有埋伏,就如那时的安顺客栈一般。
他得赶快离开。
戚少商站起来,身子摇了几摇,勉强稳住了,人便跃出窗子,到了外面,施展开轻功,晃晃悠悠跳过屋顶,总算是着了地。可是他能往那里去呢?卷哥不在,红泪不在,老八不在,铁手不在……他往哪里去?顾惜朝一定早就设了局等着他跳……对了,顾惜朝一定在京城等着他,得意洋洋地等着杀他……等着他杀。是啊,戚少商要杀他,因为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出卖了那么多的弟兄,造了那么多的孽。顾惜朝该死啊!该千刀万剐,该五马分尸……戚少商要报仇,报仇……
可是戚少商突然不想去了,
哼,偏是不要去京城了,看你能等到何时!
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般,戚少商嘴角浮起顽皮的笑容,在淅沥的雨声中,他踉踉跄跄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肩膀不时撞上墙壁,这边撞一下,那边撞一下,他是真的醉了,醉得很深很深,醉得不想醒过来。
不,不能睡过去,要是被顾惜朝发现就糟糕了,戚少商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为兄弟们的死讨个说法啊,他还要大声告诉那个人他错了,他顾惜朝做错了……错了啊!错了啊!
强撑起快要阖上的眼皮,戚少商望见前面一片灿烂灯光——是什么样的店家,在这深夜里还是这样热闹?
戚少商困惑地歪歪头,一步一歪地走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绕了一大圈,竟然又回到了花柳巷。而那些拉客的姑娘们见来的是个湿漉漉的醉鬼,看上去还不大有钱的样子,也就懒得招呼了,任戚少商一步一打晃地走过去。
他一直走到陶然楼前面就停了下来——这里有些面熟,他想,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到过。所以他只是歪着脑袋打量,从上到下,眼神扫过来扫回去,却还是想不起来。
“喂!”眼角瞥见个几个人影,随手在门口揪起个穿着白衣最显眼的家伙,戚少商满嘴酒气地问,“这是哪儿?”
那人不回答,他的脸落在戚少商眼睛里,皮肤好像很白,五官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戚少商有些气恼,摇摇他又问:“你说话呀,这是哪里?”、
“花柳巷,陶然楼。”
终于等来了答案,声音低低的。戚少商一愣——自己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若是被红泪知道了,伤心小箭还不把他扎成刺猬了?
想也没想松了手,转身要走,却瞥见那人影跪了下去,不由得有些奇怪。
“你给我跪下干什么?”戚少商又转回来,张口就说,那人却不动,只是回道:
“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戚少商火起,正要说什么,那边却是个女子快步过来,伸手给了白衣人一个脆生生的耳光:
“放肆!小蛇,哪有这么说话的!快给这位爷道歉!不然我让你再多跪几个时辰!”
这一耳光着实响亮,竟然生生把戚少商的酒意震走了些,他眨眨眼睛,这才看清垂头跪在自己眼前的不过是个少年,再大不过十岁又三,从头到脚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拎出来的,浓密的黑发下半遮着的脸惨白得发青,想必是在这门外待了许久了,单薄的身子直打颤。他再抬头,又见那女子,更是一怔:
“莲儿?”
莲儿亦是一愣,可是马上便识得了这位给过她难堪的主顾,脸色即刻由阴转晴,巧笑着缠了过来:
“小哥还想着莲儿呢?莲儿也是想着您呢,这外面天凉,咱们……”
戚少商却不理她这一套,扬手避开她的手,俯身就要去拉那少年,谁知那少年任他怎么拉也不起来,硬生生地就要跪在那里。
“这位小哥,小蛇一向如此,他乐意跪在这里也就随他便好了,”莲儿本来面色已经沉下来,见戚少商一抬头却又变成了笑脸,“您瞧……”
“他是你的儿子吧?”戚少商终于想起了之前的事,心道天下怎会有这般凉薄的娘亲,当下打断了莲儿,“他在这儿跪了多久了?”
“小哥真是好心肠,”遭了冷落的莲儿忍着怒气,却还是满脸堆笑不敢得罪了他,如实答道,“小蛇因为不听话被妈妈罚跪,已经有几个时辰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孩子不懂家教,理当受罚。小哥您还是别操这份心了。”
说罢伸手又要来拉戚少商,却冷不防叫他横臂一挡——戚少商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一下拿捏着,也让莲儿吃痛了一回,抽回手再不敢造次,只瞪了眼怨毒地望着他道:“小哥不要莲儿,莫不是看上我这儿子了?想不到您仪表堂堂,却是有这断袖之癖!”
戚少商知说不过这青楼里的姑娘,也就权将这话当作耳旁风。反正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再让这少年跪下去,他于情于理都忍不了。便偏过头不去看那和那人极似的怨毒双眸,从怀里掏了银子出来:“告诉你那妈妈,给我们准备房间。”
那少年一惊,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莲儿,发帘后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恐惧:“娘亲……”
那莲儿却是朝他一笑,又扭回头来望着戚少商,拿了银子,竟然是满面喜色:“收了钱好办事,这位小哥真是爽快!小蛇,你可要伺候好了,别糟蹋了人家的好心!”
戚少商伸手想拉起那唤作小蛇的少年,对方却一晃手臂,甩开他的搀扶,自己扶着墙壁站起来,咬着牙齿挺直了细细的腰杆瞪着他。这架势倒是似曾相识。
……顾惜朝?
戚少商不由得为自己的荒唐想法好笑,不说那人已死,便是没死,也不会是这般年纪。自己摇摇头,朝小蛇一笑,便走进那陶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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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陶然楼房间的浴桶里时,戚少商的醉意已经一点都不剩,但屋子里的脂粉气和身边暖融融的水蒸气却熏得他昏昏欲睡,眼见便要入梦,却听门“吱呀”一响,正是梳洗完毕的小蛇走了进来。戚少商本想说句“来了?”却在开口的刹那瞪直了眼:
站在门口黄衫着身,发丝微卷,挑眉望着他的小蛇,竟是活脱脱一个顾惜朝!虽然年纪小了些,但是……世上怎会有容貌如此相似的人?
念及此,不由得不假思索问出一句:“你爹是谁?”
话未落地,见那孩子已经陡地变了脸色,戚少商不由暗暗责怪自己鲁莽——这青楼女子的儿子,又怎可能知道自己的生父?
“抱歉,我并非……实是你长得太像我一个故人,他……”戚少商叹气,欲言又止。那孩子闻言脸色稍霁,慢慢走来。
“干什么?”戚少商一惊——自己现在可是不着存缕,逆水寒剑也扔在一旁,若是这少年想要加害于他,岂不容易得很?
却不料小蛇站定了脚,冷冷答道:“却不是先生出钱叫我来伺候您的?”
戚少商哑然。想也知道这少年是来伺候他洗浴来的,他戚少商何时起如此多疑多虑,一点都没了大侠的洒脱?
大概是从被顾惜朝背叛以后吧!
戚少商苦笑,望着小蛇淡淡道:“我有手脚,不需要你伺候。想来你在外面跪了许久,也是累了,还是先在屋内些歇息下为好。”
小蛇一直满怀敌意挑起的眉毛舒展开来,黑白分明的眼好奇地望着戚少商,像是要一直看到他骨头里,那眼在水汽缭绕后面透着些惊讶,透着些困惑,想必是从未见过如此温言软语的主顾。他略施脂粉的少年面孔轮廓柔和,尚含稚气的五官隐隐流露出藏了许久的孩童心性,那模样返璞归真,竟是好看得胜过女子。戚少商一个大男人叫他一直这样看着,竟然脸上发烧起来,想要开口轰他却又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家常:
“他们为什么罚你?”
小蛇给他的回答是一个挑眉,微有些讽刺意味的得意:“先生可知我为何被唤作‘小蛇’?”
戚少商不解,再看他笑得灿烂,红唇皓齿,端的好看,不由得仔细回忆顾惜朝是否这样笑过,却终于做罢,这样的笑容,顾惜朝就是有也不是给他这个仇人的。
“我认识一个人,和你长得很像,”戚少商伸出只手扒住桶沿,谈起那人便是叹息的语调,“那人若是被称作蛇蝎才恰当,如你这般小子,又怎合得蛇之毒辣?”
“听先生的口气,那人定是您不共戴天的仇敌了?”小蛇站在那里,不知是被水汽熏得抑或这屋子本就湿热,苍白的脸渐渐红润,竟然如同上了胭脂般。戚少商心里一动,却终于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暂不说他向来不好男色,便是好,今天也不该做这种事情。金风细雨楼的事情一刻耽搁不得,杨无邪定已经找他找得心焦,等自己梳洗完毕,就该尽快离开这烟花之地。
“是仇人,大仇人。”戚少商道,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涌上的却是顾惜朝那临死嘴边的一抹血红的浅笑。顾惜朝是该死。
“已经报仇了么?”小蛇又问,似是真的挑起了兴趣。戚少商却有些恼了,顾惜朝的事情提起来总是叫他心烦,哪堪这孩子一而再再而三追问,便呵斥道:
“你问这许多干什么?”
小蛇被他一吼,却不害怕,反是笑笑,似乎见惯不怪。
“好奇而已,若是多嘴得罪了先生,还请海涵。”
那笑却让戚少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才方觉得“小蛇”是名副其实,正待再问他名字的来由,却见小蛇抬手捂上额头,脚下一晃,眼睛翻起,竟然马上要倒。戚少商心惊,忙跃出木桶,顿时水声大作,他已在那孩子倒下前扶住他身子。再凑近一察,才发觉小蛇面颊脖颈潮红,呼吸滚烫,手脚却冰凉,显是一夜受了风寒,此时终于发作。想来他该是进屋前便已经如此,却竟是一直忍着不发,直至现在。
对自己的身子都这般狠毒,却也配得上“蛇”这个称号,可和那人一较高下了。
戚少商抱着那昏睡的少年,连连摇头,又回头看看被自己弄翻的浴桶,心道这澡就洗到此吧。顺手扯过衣服披上,将那孩子抱到床上,自己坐在一旁守着。守着没多久,那孩子便在床上缩成了一团,明明汗水把头发都浸湿了,却似乎感到很冷,甚至还打起冷战来。戚少商看得不忍,便坐过去抱住他,搂紧,那孩子终于安稳了些,面容却依然满是挣扎之色,隐约有无助的呓语从唇中漏出,戚少商细听去,却是断断续续低哑的哀求:
“娘亲,不要……我不要去……”
戚少商稍一思量便知这“不要”说的是何,心里不由得恻隐,又想起那顾惜朝,不知他的童年是如何过来,更不愿去想他曾经是如何过活。那样的恶人,戚少商却也能知道他曾经的苦,只不过那苦并不可能为他的罪开脱。
即便如今他怀里这孩子真是顾惜朝,即便他见过他有多苦,那一剑,还是非下去不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