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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妖非孽 ...

  •   顾惜朝自己在房中坐着,满心忐忑,虽然知道那恩人武功高强,可这晚一去便是几个时辰,也着实叫他担心。他也明白那病鬼和独眼汉子并非等闲之辈,若是那两个联起手来,怕是他那恩人也不是对手。也怪他自己犯下那等错事,虽是意图帮恩人分忧,却只是白白给他添了麻烦——终究他这青楼出来的不干不净的东西和一派侠气的恩人不是一路货。
      说到底,那恩人现在也不将真名实姓相告,想必也是尚对他有所顾忌吧。
      顾惜朝自嘲一笑,本来他便没有报什么希望和这正道人士并肩而行,到此,他只望拖得一时是一时,能多和这人多待一刻便是一刻。说来也怪,虽然之前从未蒙面,可他竟然觉得这恩人的面孔有几分熟悉,几分亲切,却也是几分叫他感伤。或者,他是被恩人望向自己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感染了,再或者,他只是嫉恨恩人那位敌友不明的故交。这也是他任性地非要夺了这名号的缘由。
      不过归根结底,他不过,是希望恩人想起那故交时,也一并能记得他一点而已。
      动一动身子,却险些跌了一跤,竟是坐得太久,痴等太久,连双腿都麻木了。
      顾惜朝嘴角冷冷一弯,似笑非笑的神情在颤抖的烛光中竟然有几分凄绝——那是什么样的不安始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还能有什么更不幸的未来?便是最亲的娘亲也狠得下心卖了他与那禽兽不如的刘世祖,他还能碰见比这还残忍的事不成?
      扶着椅子站了片刻,等着脚上那阵麻木过去,又有了感觉,顾惜朝便拉着椅子走到了门旁,重新坐下等待。
      他有耐心,他毕竟还年轻,他还等得起,他也依然抱着不灭的希望,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不容易放弃一点愉悦的期待的。
      却不知这世道,偏生便是爱锉了人的希冀,反与些绝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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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发太过突然,以至思博猛扑上来时,戚少商还未有机会拔剑。
      “得罪了!”思博那沙哑嗓子在他颈后呼起时,也顺便点了他的几处大穴,戚少商登时只觉真气一泄,竟是连自己站着的气力也没。
      “你们到底是谁?”
      戚少商大声问,有意用这响动提醒隔壁的顾惜朝。这时思博已经把他扯到把椅子上一放,倒是给了他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我不是说过么,”洪诺冷着面孔起身,一指思博,“既然他是妖怪,那跟他一道的我便也是妖怪了。”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瞒着戚兄了,”思博过去搀起洪诺,满面愧色道,“在下确是山中修炼成的精怪——不过请你放心,我们无意害人。只是今日我这师弟无意泻了天机,恐怕要劳烦兄弟你担待了……”
      “无意害人的是你,可别把我也算进去!”洪诺猛一甩手推开对方,自己扶着墙艰难站住,冷冷道,“你之前给我一剑,害我流血不少,再不找些吃食,我的功力又该折损了,这赔本的买卖,我向来是不干的!”
      “你……”思博似是怒起,正要开口,一声铿鸣,却是洪诺陡地拔了逆水寒,直指他的喉咙。
      “怎样?这宝剑伏妖的力量,想必你白日里已经领教过了,多谢你为我挡了这人一剑,却可惜了你自己,现在连未受伤的左手也不便使力了吧?”洪诺说着讥诮的话,面色却是依旧变也不变,“而且,这是楼上,你想借地气蓄力怕是也不可能,更何况,我早在衣裳上布了毒,你方才搀扶过来,却是自找麻烦了!”
      他言罢,眼里黯淡的一点光芒突地变得冷锐,那一剑已经刺过去,径自穿了对方的喉咙。只听一声哀鸣,戚少商便眼见得思博化了一只七尺长的四脚蛇,被那一剑钉在地面,疼得四肢抽搐,独眼却还蓝幽幽闪着又怒又惊又悲的荧光。这分狠绝,即便是对妖怪,也未免太恐怖了些。戚少商一面看着心惊,一面暗中调理气息,企图冲开穴道。
      “戚大侠,放心,没有个一时三刻,你休想冲开这莽虫点的穴。”洪诺似是看出他的意图,用力拔出剑,鲜血四溅中往这边一指,“这剑我收走了,顾惜朝也是,这两样东西你都留不得!”
      “剑你可以拿走!”戚少商听得此语,心中不由得大急——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交给一个妖怪,那结果想必好不了,于是鼓起最后一口真气虚张声势道:“但是人我可不许你带走!”
      “好,我等着你拦。”洪诺却一点都不怕,反是挪着步子慢慢走出门去,好像有意要气气无法行动的戚少商,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出了房间往旁边拐去,接着一切又没了声息。
      外面没了声息,这房里却有个低低弱弱,时有时无的呻吟始终响着——那四脚蛇挨了喉间一剑竟是没死,甚至还能贴着地面缓缓扭动,蓝幽幽的眼在一片黑中极是怕人。戚少商却叫满满的担心挤得腾不出心思害怕,再说就之前的作为来看,这四脚蛇也并非害人的妖怪,方才出手点他的穴时也并无杀意,更何况此时他们有难同当,更是应该互助而非残杀。
      “兄弟?”约莫半个时辰过了,戚少商看那四脚蛇挣到了自己近旁,终于下了决心试探唤道,“可否帮我解穴?”
      四脚蛇拖地而行的声音乍止,扁而长的暗灰头颅转向这边,似是在忖度利害,片刻后戚少商便觉身后一阵寒意,竟是急鞭带来的风声,重重击在几处大穴上,疼得他从椅上跌落下来,然而丹田中却不再空空如也,竟是可以自行运气冲开其他禁制了。
      只可怜了那妖怪思博,方才抬尾一击为戚少商解穴似已尽了全力,此时更连拖动重伤之身勉强前行的力气都不剩了,只能垂头在那里“嘶嘶”吐气,极是凄惨。戚少商不忍,本欲上前探问,却见这妖怪抬起爪趾,沾了自己的血在地面写了个“窗”字。戚少商会意,即刻将它拖至窗前,却不料这妖怪到了窗边竟拼了最后的气力往外一跳,直如石头般重重跌了出去!
      戚少商顿时大惊失色——从二楼跳下,这妖怪本就重伤无法施法,现在是想寻死不成?不由得也跟着跃下,却见月色中一灰袍灰发的独眼汉子正回头望来,不是之前的思博是谁?
      “我本是四脚蛇修行所化,靠着土壤岩石中的精气过活,自然接触了地气便可施法解毒疗伤,恢复体力。”思博看出戚少商困惑,匆匆解释句,又道,“戚兄不计前嫌相救之恩,我必涌泉报之——只是今夜还劝戚兄切勿追赶我那师弟!我们兄弟多年,相知如一体,他若有胆带着顾惜朝离去,必然是有十二分的把握,我们这番赶去,他在暗我们在明,恐怕难以应付,须等得天明他的药力发作才好行动。”
      一番话说得有理,可毕竟人命关天,戚少商忍不住回道:“这倒不怕,只是怕再找回只剩一堆白骨!那人倒没了!”
      思博闻言竟不怒反笑,不紧不慢道:“戚兄多虑了,莫说我那师弟本就是人身,便是他真是妖怪,也没这个胆子杀人!”
      戚少商闻言一迟疑,眼睛里微微一亮,一时忍不住面有喜色却又半信半疑:“他不是妖怪?”
      “他若是妖怪,拿了那么久逆水寒,也早该脱力了,”思博点头,独眼荧荧,“更何况他之前已经泄过天机,已经遭到仙庭注意,若是再杀人染血,怕是只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戚兄大可放心,便是依着明哲保身的道儿,他也不会伤了顾惜朝性命。”
      戚少商听至此,已经大大地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微忐忑,恐怕洪诺会为难顾惜朝。那思博面貌有些粗鲁,心思却是细致,眼见得戚少商忧心忡忡,又道:
      “思博以性命担保,我那师弟绝不会为难顾惜朝。戚兄要再担心,那倒是杞人忧天了——你可知我是为了何才带他来到此地?”
      戚少商自然不知道,便等着他回答。思博却颇为苦涩一笑:
      “我本来就是代师弟找人来的,那人,就唤作堪莲——是了,便是那‘陶然楼’里戚兄见过的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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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戚少商入了隔壁房间已经又过了几个时辰,顾惜朝等得昏昏欲睡,却突然听得门板一响,不由得喜从心来,还当是恩公回来,正要迎上去,却猛地认出来人不是戚少商,不由得又惊又怕,却连声音也没出口便叫那人一掌打昏过去,抱住了便带了走。
      等到顾惜朝再醒来,人已是到了处洞穴里,一蓬火光后面映出张熟悉的骷髅似的面孔,竟是白日里袭击他的洪诺。
      “醒了。”洪诺冷声道,抬手用根木棍拨拉下火堆,那光亮便又跳跳,影子也在两人间抖动下,一时气氛着实诡异,似有无数凶险藏匿于那闪烁不定的光影中,叫人防不胜防。
      “你一定想,我是为何偏与你与那人过不去……咳咳……”洪诺见顾惜朝不动也不做声,便自己说下去,却是说着说着又咳了几声,咳着咳着又伸手捂住了腰腹,似是牵动了衣服下的伤口,面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顾惜朝,小心他。”
      “他?”顾惜朝看着那人揩去嘴角一抹鲜血,微微一挑眉毛。
      “你不信我?”洪诺似乎想笑,可笑容到了那一张好比骷髅的面孔上倒是比任何表情都来得狰狞,“那你总该记得自己那日醒来,喉间却是有只将下未落的手吧?”
      顾惜朝垂头默然——那夜醒来他的确看见恩公的手张在自己颈项,近的连那手上的剑茧都可依稀感到。那位置……现在想来的确不是他原先想得那般。然而,他终于还是抬头反问道:
      “难道你要叫我相信,仅因我张了张他仇人的脸,恩公便要置我于死地?那我倒想知道,他当初又何必救我!”
      “他救你?还告诉你你和他的仇人……”洪诺此时却似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只枯骨似的手白白地僵在了半空,指着顾惜朝的额头,“你……你可知他是谁?”
      “谁?”顾惜朝心里一动。
      “带着这宝剑逆水寒的,”洪诺猛从身后抽了把剑出来——正是顾惜朝恩公随身的那柄,“除了他还有谁?!”
      可是这边厢顾惜朝却没心思跟他打哑谜,他知自己的恩公一向剑不离身,此时宝剑若落入他人手,想必恩公已遭不测。登时一跃而起,急道:
      “你把他怎样了?!”
      “怎样?”洪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若是把他一刀宰了,可是救了你这小兔崽子!只可惜……咳咳……”
      话未说完人早就咳得五官都挤作一团,看来此行他只夺了剑,却也未能从对方手里占了如何便宜。顾惜朝心中一块石头这才放下,却还是有些疑问:
      “你又为何要救我?”——开什么玩笑,莫非他天生就如此不中用,偏要叫好多莫名其妙的人救来救去么?
      “救你,三个理由,”洪诺对此倒是十分坦诚,也是十二分的不客气,“第一,你现在没能力在他手下自保;第二,你根本不知他会害你性命;第三……”
      “‘第三’是什么?”顾惜朝见他欲言又止,便挑衅似地追问,却没料那人眼神一凛,开口竟是叫他非常的不爽的一句:
      “我若说是仅仅觉得你这孩子顺眼,你可愿相信?”
      “人在你手里,道理自然也在你手里,可由不得我不信了!”顾惜朝没好气地硬回了句,没想到洪诺闻言竟是十分赞赏地一笑,笑得露了口白森森的鬼魅似的牙齿,笑得顾惜朝从头到脚凉了一层。
      “你倒比我想象得更招人,”笑罢这人却是比之前愈发阴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俩还是有几分相似,我们这师徒一场看来是前缘已定,必修正果了!”
      “谁要跟你这种师父?三分像人,七分倒是似鬼!”顾惜朝心中大惊,只得发了狠话,意在激这人发怒,到时自己再找逃跑之策,可惜对方偏不吃这一套,只一挥手,一把小斧已将顾惜朝衣袂钉在地上,而顾惜朝低头扯动的工夫,那洪诺已经身形一长,到了他身边,一手按住了他的脉门。
      “我便就是个鬼,也是个能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厉鬼!你这话中看不中用的小鬼头,有我教你还不知足?”
      “你自己是鬼,我可不是!”顾惜朝咬牙一挣,可惜这境况和白日里无异,他一样挣不开这仿佛能给阵风吹走的病鬼,无奈之中冷不防一跺脚跟要去踩那人的脚,对方却反应更快,脚踝一动,反是顾惜朝被对方扭住了一条腿,没法再动。
      “模样倒是好模样,人却这般凶!”洪诺话有调侃,面孔依旧连一丝笑纹都没有,“也好,越是凶,练这神哭小斧就越合适!好小子,你要真是想逃,大可以先练成了这小斧,一斧子劈了我再逃。岂不更无后顾之忧?”
      话里话外,竟是好心好意建议——可这世上哪有人劝别人杀自己的?
      顾惜朝怔了一怔,却仅是这一怔,便叫那人几下点中穴道,人又软倒下来,只能瞪了眼怒目而视,再无办法动一个指头。
      “你遇见了那人,便算是半只脚踏进了江湖,”洪诺却毫无愧色,踱步坐回火边,慢慢道,“而江湖中第一大规矩,就是不可轻信他人,便是自己的父母师父也要防上一手,也别提那所谓兄弟朋友!当然,和你轻易便以知己相论的家伙自然更该防备。”
      “听这位大侠的口气,”顾惜朝怒极,眉眼一挑嘴角一弯,那神情倒好似在笑了,却不知到底笑的是谁,“您看是已经经历过了?”
      “不错,”洪诺竟然坦然一点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我看这倒是老天开眼了。”顾惜朝冷冷嘲笑道,洪诺闻言眉毛往下压压,似是被说中了心事,一时神情竟然有些恍惚。
      “老天是开眼了,”只听他重重咳了声,一口血便顺着下巴淌下来,“可惜了,开的却是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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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开了天眼,这事情发生在个大灾将至的宋国,其实说怪也不怪。”客房中,思博徐徐行至戚少商面前,后者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眼神和心思早落在了不知哪里,思博却不看这人的脸色,,只自顾自一味只说,“只是天机不可泄露,洪诺既然有此绝技,必然遭到仙庭追捕,乃至山中小妖大怪,也俱想得了这人来左右自己的命运。”
      “你可算一个?”戚少商冷不丁沉声道——原来他竟是一直在听。
      “戚兄觉得呢?”思博却笑之避过,“除了之前为引我上楼时对你的一番装神弄鬼,洪诺他其实并无虚言,那下毒让他睡在棺材里的确是我无疑。”
      “我却并不信你会是那般龌龊的精怪,”戚少商回道,“因为我更信自己的眼,胜过了虚无缥缈的天眼。”
      “戚兄果然一代大侠,不同凡响!”思博拊掌大笑,笑声未尽却感到一阵冰凌般冷冽的目光投来,直似要再给他一记狠狠的逆水寒。
      “过奖了,只是戚某向来功利心强,怕是不配‘大侠’这称号,”戚少商也笑,却笑得三分恼怒,三分警告,还有四分的忧虑,“若是我真上了情绪,怕是真个六亲不认呢!”
      语毕似是随手在桌上拍了一掌,那桌子顿时“咯吱”一响,宛如挨了板斧一击似的散了,掀了好一阵灰土。思博低头望了眼,若有所思道:
      “戚兄休要动怒,我之所以不去追赶,却也是另有原因。我那师弟既然开了天眼,出逃之前必然是知道此行我们决计找不到他,才敢如此硬闯。他向来精于算计,因此这次也绝非逞一时之快!还请戚兄三思。”
      “他便是知了天机,我们去追也未必只会空手而归!”戚少商眼瞪得铜铃似的大——顾惜朝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话,而这知音戚少商又何尝不是!他戚少商堂堂九现神龙,敢在一干草莽中顶了万兽之尊神龙的名号,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龙飞九天,天可敢拦之?纵使他已是只被天子困过的龙,却未必不能飞龙再起!
      思博似是并不如他所想,反倒敛了笑容摇头,语音极是低沉缓慢:
      “天命!天机!何谓天机?为何天机不可泄露!戚兄,你可知我为何不敢依赖着我这师弟的能力?天机如纲,天命已定,便是位列仙班者也不可更改。洪诺若是只知天机其实也不必给他招来杀身之祸,皆因他这人一向一意孤行,执着要违了天命,仗着自己所能叫人趋吉避凶,殊不知他所言所行也在天命中所记!更何谈逆了天命?戚兄,你若要学他逆天行事,还请听我一句劝,还是趁早罢手了吧!这件事,绝无可能,便是一切从头,也自然会照着天定的轨迹走了开去!无论妖仙或是凡人,我们谁又有回天之力?!”
      言罢,长叹一声,竟是愁容满面,完全不像日间那一个爽快得似也的汉子,倒更如一颓唐失意的男子,跌倒了便会再也爬不起来了。
      戚少商顿时皱了眉,抬眼望向窗外,那月华正在云间飘行,孤光一弯明明灭灭,恰似只巨大的眼,在天幕中眨动,冷对世间悲欢离合。
      天命,却也如此冷酷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妖非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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