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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松涛雪(一) ...

  •   “好冷啊!”不大的车厢里辕儿皱着圆嘟嘟的小脸。
      我哈了一口热气,搓搓冻僵的手,然后才捂住皇甫辕冻得发红的耳朵,“多动动,就暖和一些了。”
      辕儿学我,对他自己的小手掌不停地呼气:“吹吹就会很暖和了。”
      “呜,白发叔叔不要掀开帘子,真的冷啊!”辕儿哆嗦着缩在了我怀里。柳风在车帘外探入半张脸,微微笑道:“再过一个山头,就到吉安镇了,到时候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保准你个小鬼什么抱怨也没有了。”吉安镇是临行前哥在我耳畔轻轻说的地点,这次大约是哥与皇甫朔事先便商量好的,可能哥在吉安镇已经为我们安排妥当了一切。
      北风夹杂着雪花挤入那一丝缝隙,呼呼地灌入车厢内。厚厚皮毛风雪帽下柳风的发鬓银丝若隐若现,狂风呼啸,卷着几缕细细的耀眼银发擦过柳风的脸颊,扑打到了车厢内壁上。墨油车壁映衬着纯白发丝,颜色对比太大,只觉刺眼,我不由自主转移了视线,却听见柳风轻笑着说道:“扶柳,冷就多加件皮毛子披上,我让他们加快脚程。”
      厚重毛毯车帘又重新落下,遮隔了外面的冰天雪地,柳风就在这层帘子外与车夫并坐。他不进来,只说这样对我名声不好,又说天气恶劣对车夫驾车技术不放心,还是他亲自监督的好。
      他笑着说出理由的时候,我沉默不语,想着这一生大约我都是欠着他的。
      以前也曾设想过,如果我和他再一次见面,会怎样呢?那时的我还以为,会是我满头银发站在洛谦身后对他微微一笑,对他轻声说一句,大表哥,好久不见。只是,再见面,我红颜未老,他却霜染两鬓。
      那一日,长安北门山坡上,他身姿矫健,银箭破空,救我出围。可我驱马走到他面前时,才发现原来最耀眼的不是纯精箭头,而是他鬓边的那缕白发。
      在漫天雪花中,我嗫嗫道:“大表哥,何时银丝盘上发?”
      柳风衣如墨发如雪,可银丝柔软的却如同唇角的笑:“医邪说,心结染白发。所以我现在努力地让自己静心,三年下来,如今我每天只有一个时辰去想念起往日的那些事情。”
      柳风改变得如此彻底,他竟然会时时含着笑意对人说话,我措手不及,只惊讶道:“大表哥,你变了……”
      “不好吗?”柳风反问道,带着低低的笑音,“柳云一直说我板着张脸,又动不动拿眼睛去杀人,这样子所有的女孩子都被吓跑了,活该当一辈子光棍!我在桃花岛上想了一个月,阿萝也赞同柳云的歪理,我就想大家都认同应该也是有道理的,就试了一试,果然一张笑脸谈起生意来赚的银子更多。”
      “阿萝?”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柳风唇角轻弯:“在桃花岛上给我熬药的一个小丫鬟,与你和柳云一样,从来都是没大没小的。”
      我望向那白发,轻声道:“等到病完全好了,再出岛也不迟,毕竟健康重要。”
      “没有了性命,哪来的健康?”柳风望着我,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我接到姨夫的急信,说你在京城有危险,我便赶了过来。”
      我垂头,不敢直视他有温度的黑眸:“爹只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柳风说得平淡:“可是我不来,你就要陷入困境,不是吗?”
      我发现我维持不了一贯的笑容,低着头,默然不语。他却是积极地安排着北上路线,将百名弓箭手挑选出最为精壮的二十人跟着我们,装扮成东北商队向吉安镇驶来。其余的八十人分成了四队,也是商人打扮,按不同方向离去,混淆视线,替我们这一路吸引些注意力。
      或者是这瞒天之计的确是起了迷惑的作用,或许是皇甫朔为我们保障了一个月的安静时光,总之,这一路算是顺利,马上就可抵达吉安镇了。

      “哥!”皇甫辕越过我肩头,掀开车窗帘子,对外面怯生生地喊。
      冷风割面,我从记忆中回神,转头望去。皇甫轩白狐帽沿下的脸僵硬如石,流苏亦是铁青着脸,右手紧贴着腰间软剑手柄。
      “三姨,辕儿怕。”皇甫辕躲在我怀里,一双黑溜溜的眼惊恐地望向前方的雪坡。我也远眺向前方,轻轻一叹气,该来的总该是回来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雪坡上箭头攒动。这个景象太熟悉,就如同在长安城外的那场逃逸一样,只不过弓箭不在自己手中,我们变成了他人铁箭下的猎物。
      稀疏树木下,每一个拉弓披甲的人都是冻红的脸,可他们的眼神依旧锋锐,有嗜血的激动。扣弦的手早已是铁青色,偶尔还有冻得扎裂的口子,暗红色的血凝冻成了冰渣,可他们的手仍然稳健,仍然可以准确地射入百步外人的心脏。
      既然她下了千里杀人的血本,那我也必须硬碰硬对一战,否则于我于她都是遗憾。放下车窗帘子,我缓缓地将包有乌木圆筒的包袱背在身上,一遍又一遍打着死结,直到再也拉动不得半分。
      撩起车帘,柳风和那些汉子们已经握刀在手,站定成了一个月牙形。刀锋闪闪,雪花飘落下来,映得刀面青钢越发生寒。
      “苏刚,你家主子人呢?”我站在车辕前遥遥相问,“叫她出来,我们就此做个了断也好。”
      风呼呼地刮,银枝颤动,不少积雪簌簌地落下。铺在树下的人满衣襟的雪花,那人冷眉冷目,似乎连呼吸也是冷的。伸出修长的左手手指排掉衣服上的落雪,他只有左臂,浓眉突起,望着我道:“娘娘没来,只说,苏刚,长公主曾放言,下一次要得不是你的胳膊而是你的性命,本宫就给你一百勇士,就看你自己能不能争取到活命的机会!”
      “是你死在长公主的手下?还是你结束长公主的性命?”苏刚冷漠的脸突然扭曲,紧绷的肌肉线条无比僵硬。他咬牙将固定在战车上的铁弓,单臂缓缓拉开,泠泠箭尖直指我。 “扶柳,你先躲进去。”柳风移步到了我身边。
      “大表哥,我没事的。”我摇头,“待会儿我转身躲到马车后,那箭离我有两百步的距离,加之车厢的两层桐木厚木板,箭伤不到我。倒是你们要小心第一轮箭矢,他们等了许久,在这种风雪天里冻僵的手决不能像平常般快速发起第二轮箭攻,你们守住了再趁机冲上去。”
      “好,你自己小心。”柳风恢复了往日的肃静,沉着脸,轻拍过我的肩。他微微转头,瞟到身后的深沟,“等会儿不要有太大的动作,注意脚下,不要滑落沟里了。”我亦是回头低俯,大约一丈外就是深壑,坡面上一片银白积雪,可沟底却是黑森森的,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沉眉用力点头,他反而是笑容扬起,大步踏前与持刀的并肩,气势如虹。
      同时,苏刚也是低喝一声,雪坡上的执弓众人都是咬唇,将弓拉得更圆,箭尖寒光闪烁。苏刚冷目只盯着我,但深深勒入他手指的硬弦却割破了他的指尖,鲜血沿着弓弦蜿蜒而下,滴落在雪地,犹如烈梅盛开。
      我站在马车旁,挥手对皇甫辕道:“辕儿快下来,到三姨身边来。”
      “三姨……”
      我刚伸开双臂要抱辕儿下车时,眼角余光瞥到流光直直射向我身前的辕儿。苏刚突放冷箭,箭尖带着强烈的旋转,一路划破雪幕而来,击飞片片雪花。
      嗤,锦缎的破裂声就在我耳畔响起。
      一股彻骨寒气从我脖颈旁急速划过,箭尾的白羽颤抖着向更远出的天空画出弧线,眼前的半空中我的断发散开,像一团茸茸黑丝绽放。
      我站在马车后,紧握着皇甫辕的手腕轻轻发抖。
      那支箭只离我的喉咙一寸。刚才那一瞬间,我别无选择只能与时间赛跑,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搂住辕儿,然后极快地旋身躲到车马后。
      可喘息只有半刻,我倚在车厢外壁上,却看见乌木圆筒出现在左前方的半空中。我探出半边身子,同时左手摸向身后包袱,空了,只思考几秒,便大约明白了。苏刚的铁箭没有伤到我,却割裂了包袱,在我快速的旋转躲避中,乌木圆筒被甩了出去。没有片刻犹豫,我扑向乌木圆筒。
      疾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肌肤,额前碎发乱乱地扑打在眼前,一片模糊,我只能凭借感觉抓向乌木圆筒。风声咆哮在耳边,掩盖了不远处战场上的兵刃金鸣声。冻得僵硬的指尖似乎触到了冷梆梆的东西,我心里一喜,死劲地扣住那东西。用力之大,压得指尖生痛,甚至好像可以听到指甲抓过乌木的刺耳声,我却是兴奋喊道:“我抓住了。”
      “扶柳,小心!”柳风的暴喝声震开风雪传来。
      顿时,我的心一凉,因为我的脚触不到稳实地面,知道了我现在正在跌入那个黑森森的沟壑。果然,很快我跌落在了厚厚的积雪上,身体在不停的滚落。无痕的雪地上我在不停的翻转,倒悬的天地里,我依旧紧紧地扣住乌木圆筒,那个圆筒就是我溺死之前的必须抓紧的稻草。
      “三姨……”
      上方的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好似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真空。耳里灌入的全是呼啸风声,我只能睁大眼看着天地不断旋转,忽然,在单调的茫茫白色里,我似乎看见了一个与我同样翻滚的青色身躯,很快一瞬间,天地倒悬,再看到的是阴黑不见底的深壑。就这样,重复又重复,直到我听到一个沉闷的撞击声,同时裂骨的撕痛从我小腿传来,那时我抱着圆筒痛得晕厥过去。
      “三姨……三姨……”焦急的低吼声在耳畔不停地响,这次的声音不像刚才掺入低沉烈风声的叫喊,似乎隔了一层,它很真实,就在我的身边。“笨蛋女人,一个破印值得拼命吗?”
      随着意识的清醒,腿上的痛楚又一次清晰传来,我咬牙睁开眼:“笨蛋小孩,里面没有你封王圣旨吗?”头顶上方的皇甫轩脸色阴沉,我撑起身子倚着身边粗树杆继续道:“阿轩,记住它不是一方破印也不是一张明黄缎子。它是权力!至死也不能放手的权力!”
      皇甫轩抿紧薄唇,唇色泛白。我环顾四周,都是百年老树,幸好沟底是树林,挡住了我们的下坠,才不至于撞上岩石摔个粉碎。
      “想办法出去吧?”我低头重新将乌木圆筒绑在身后,再抬头时阿轩僵着没动:“愣着干什么?”
      他皱着浓眉,瞪着我还僵直的腿:“都受伤了,怎么走?”
      “既然伤了,还不出去,难道在这里等死?”我从容招手:“过来,背你三姨上去。”
      他一愣,满脸的不情愿模样,但还是缓缓地蹲了下来。少年长得极快,他的背已经够宽阔了,足已承担起千斤重量。我伏在他背上,随着他的脚步微微起伏。寒冷的空气中,他呼出的热气一下子就结成了水雾,白朦朦的一片氤氲。
      “沉吗?”我轻声问道。
      “沉!真沉!”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咬牙切齿的模样:“比辕儿重多了!”
      “不孝!一点也不尊敬长辈!”我扣起手指轻敲着他的头,骨头相撞,发出清脆的击碰声。他束发的皮冠早已不见,大约是滚落深壑时掉下的,现在长发毫无约束的披下,溢满我的眼。“当初他背我时候,可没抱怨过一声,哪像你这小孩唧唧歪歪的一大堆……”
      那时在沙漠,我伏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
      “他现在呢?”冷冷的竟有像是讥讽。
      我垂下头,默默不语。现在不是曾经,未来我也看不到。
      雪地里,阿轩一步一步的向前,衣摆扫过厚厚积雪,雪粒飞扬。我回首,银色雪坡上有一排深深的脚印,那时的沙漠也留过深深脚印,大约流沙滑过,或许再回头见到的只是黄沙如镜的无痕。
      很纯粹的安静,只听到阿轩踩踏雪地的咯吱咯吱脚步声,偶尔也有积雪从枝头坠落,打在雪地上,发出一串轻响。
      “三姨,生气了吗?”阿轩想扭回头。
      “别动!”他顿时静止不动了,我笑了笑,轻轻地拍过他的头顶,雪花扬扬,他乌黑的发间落了不少积雪。“怎么没有感觉呢?头上顶了那么多的雪花。”
      阿轩没再说话,脚步沉稳一路向上。
      后来,我想当时我也一定是雪花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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