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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松涛雪(二) ...

  •   一个人背抵着粗糙树干,半跪在雪地,灰白的眼眸盯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还在期望太阳的升起。他的手无力垂入积雪,指尖下是大块的猩红,血和雪混在一起。风中的箭尾白翎在他胸前低吟,锋锐的箭尾早已穿过他冰冷的胸膛,没入树杆。新绒棉花从被箭锋撕裂的衣衫破洞中散出,沾了几滴血珠。
      “阿轩,让他瞑目吧。”我伏在阿轩肩头低声道。
      这是踏出深壑后我和阿轩见到的第一个人,他死了,穿着前天柳风刚买回的御寒棉衣。阿轩伸出手,有些颤抖地将那人涣散的眼合上。
      雪依旧还在飘,可地面上早已是狼藉遍野。
      阿轩背着我踏过不乏血迹的雪地,皮靴子压在一片乌黑混乱的脚印上,积雪更加凌乱。风夹着雪粒子,呼呼地吹个不停。路的两边不时有折断的兵刃,扎入雪地的半截铁箭,以及死去的人。几乎不用任何思索去辨认方向,沿着银白雪地上的赤红鲜血,就知道柳风他们去了哪里。
      “我跳下去的时候,对他们大吼,一定要挺住!”阿轩的额头滴下滚滚热汗,在冰冷空气里汗珠一下子就凝结了,砸到地面是细细的叮铃声。转过一个弯,前面是山林小路,方才坐过的马车陷入半尺深的雪坑,车棚子上全是箭矢,挡寒锦帘已被利刃割碎,残存的半段也是血迹斑斑。阿轩喘着气,呼到空中化作白雾,他缓缓地侧过头,半边脸隐在白乳般的水汽里,“如果他们挡不住,苏刚宁愿摔碎也会跳下去杀了你,可我……”
      “错了,是三姨会杀了他。”我坚声道,再次呼出的水汽瞬间成雾,浓浓的,隔开我和阿轩,都瞧不清彼此的脸。阿轩僵着没动,直到风快要吹散这水雾,他才转回头,直视前方,默默地往前走。
      山路曲折,道旁雪松直挺,偶尔北风急刮,摇动墨绿松枝,松针上的细细白雪随风飘下,洋洋洒洒如柳絮飞扬。
      越是沿山攀上,越是寂静。一路上不断的暗红血迹和那些无法瞑目的尸体,冲击着阿轩和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们都闭言,他会焦急地想辕儿怎样了?我会担心柳风流苏还有那些活下的汉子是否安然无恙?
      忽地,阿轩止步。
      我微微眯着眼,在前方雪坡后有一幅大旗在大风中招展。红底黑字,硕大的李字似乎遮住了这方天。死寂,窒息的死寂,只有那张军旗在飘动。
      “阿轩,挺着胸走过去,辕儿在那一端,他需要勇敢的哥哥去保护。”我扣住阿轩的肩,手指用劲极大。阿轩的目光沿着路上的凌乱血迹和断箭残刀伸向雪坡,那沉沉目光似乎穿透军旗,扫视过千军万马。
      阿轩背着我,步伐稳健转过雪坡。
      雪坡的另一端,无数的人在沉默,他们都将目光投向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我和阿轩。人群分为两边,柳风和苏刚各自站在最前端,刀剑相向。只不过,他们都是静止的,连染血的兵刃也是沉寂,因为此时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将不可能成为这片雪地的主宰,无论是杀了谁。一切的主动权掌握在最为安静的人手中。此时的阿轩只是冷着脸,浓眉沉敛,不视外物,那份冷静仿若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眨一下眼。我却是循着铺天的正红军旗,遥遥望向骏马上的银甲将军,他掌控这里的所有。
      “哥,哥……”无声的对峙由小孩的哭腔打破,皇甫辕抽泣着哭喊,他从流苏的裙子边露出挂满泪痕的小脸,冻红的手伸往阿轩所在的方向,拼命地抓着虚无空气。
      “辕儿,听话,安静。”阿轩一字一顿地说,不大的声音却能镇住辕儿,辕儿吸着鼻涕点头,伸手抹掉泪花,可红通通的眼眶里已然是泪水不断涌出。
      “做得好,今后你们都要学会坚强。”我淡笑,拍了拍阿轩的肩,“阿轩背着三姨去谈判吧。”
      阿轩一颤,随即是挺直的脖颈,双目炯炯,大踏步走向那银甲将军。我和阿轩穿过平坦雪地,在离苏刚数丈之远时,我似乎听到他骨头的爆裂声,但他没动,因为最利的箭在银甲将军的身后。
      在骏马旁,我缓缓地下地,扶着阿轩的肩,对银甲将军微微一笑:“李将军,好久不见。”
      马上的李重俊皱着眉,瓮声瓮气道:“腿怎么了?”
      他不提倒好,这一提我注意力转到腿上,痛楚袭来,我轻咬几下唇,然后才浅笑:“没什么,可能是刚才不小心撞伤了吧。只是听说李将军十分讨厌我,怎么突然关心起来,真是让上官觉得受宠若惊。”
      李重俊狠狠一瞪:“少笑脸套近乎了,要不是二哥传信……”
      他话说了一般,急刹车止住,瘪着嘴转动起手中马鞭了。似乎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我踮起受伤腿的脚,几乎将全身重量完全压倒另一条腿上,“李将军不恨上官吗?那次的火蟾之毒将军忘了吗?”
      李重俊猛地脸颊涨红,盯着我,几次张阖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狠狠地虚挥马鞭,“早就知道不是你干的了!半年前就在长白山找到了那个该千刀刮的人,只是他抓火蟾时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了,查不出他的真实身份,真他妈的窝火!”他又向半空挥动马鞭,惊雷般的震耳,“可爹说了,不能让你成为二哥的死穴,所以不管是谁,这黑锅都由你背上!你走吧,爹不是会让你继续迷惑二哥的……”
      死死地抓着阿轩的胳膊,几乎是使尽全部的力量,只能这样我才不会瘫软下去。低下头,深深呼吸数次,确定自己的眼是干涩着,才扬起眼眸,望着重俊激动的脸,笑道:“这一离别上官也不知前路何处,请李将军把这枚玉坠带给相府中的洛熙,好吗?”我从袖口取出寒沅翠,去长乐宫之前我将只编了一半的平安结连同玉坠子塞入袖中,寂寞路上我早已编好平安结,每一条丝线我都编了数遍,直到最好。“等洛熙长大后,告诉他,他的娘在他只有半岁的时候便抛弃了他。”
      李重俊愣住,一张嘴怎么也合不拢。我将还带有身体余温的寒沅翠轻轻地放入重俊的掌心,将微翘的唇角弯得更高:“我抛弃洛熙,从此以后他与我上官家无任何瓜葛!他懂事后,你们可以告诉他的娘是个妖女,恶毒心肠到连亲生儿子也不要,让他恨我,但是请你们记得告诉他,他只姓洛!”
      说完,我再次伏在阿轩背上,转身离去。
      “等一下!”重俊催马赶来,将一瓶膏药塞到我手里:“狠心的女人,这个是治疗跌伤的药。”他眼圈微红,猛地调转马头,踏得雪花飞扬。我握着药瓶,紧紧地咬唇,眼泪滴入阿轩披散的黑发里。
      柳风和流苏也带着活下的人快速地撤了。
      “李重俊,你私自放跑他们,不怕受责吗?”苏刚在低喝,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李重俊仰天大笑,好一会儿才大声道:“我又不怕那个苏家女人,担心个什么?”苏刚脸色铁青,重俊玩转马鞭缓缓道:“其实比起上官妖女,我更讨厌你为其卖命的那个苏家女人。”
      绕过雪坡的时候,我恰好听到这一句,回头正好望见重俊冲着我笑。
      雪还在下,风却弱了。

      一处避风雪坡下,简易帐篷里,流苏替我上药。药是李重俊给得好药,涂在伤处火辣辣的痛。
      “流苏,轻点,揉得轻点,很痛啊。”流苏柳眉倒竖,瞪我的眼分明在说活该,可手下到底是轻了些。“他们都在干什么呢?”
      “按你的嘱咐,正起火烤肉。”
      “那赶快去吃点,不然他们一群大男人,剩下的给我们塞牙缝都不够。”
      我裹好衣物,扶着流苏勉强走到柳风身前的小火堆。其他人在不远处围着熊熊的大火堆大口吃肉,欢声笑语一点也听不出刚才他们游离在生死边缘。他们砍了些附近的松枝,剥下树皮,升起火堆,烤肉的香气里弥漫着淡淡松香。
      有些吃力的坐下,我取了烤好的肉,吃了起来。可不过两三口,柳风便扫视着黑沉沉的松林,问道:“扶柳,不觉这林子有些古怪吗?好像是某种阵法一般?”
      滚烫的肉咬在嘴间,我模糊道:“天黑了,也看不清方位,明儿一早再说。今天大家都累了,先睡个好觉吧。”
      松枝烧得啪啪地响,柳风忽地皱起眉,正色问道“扶柳,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逃离长安吗?”
      肉掉到雪地里,我轻叹着捧着雪擦了擦满是油的手。他终究还是问了。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要杀你?”柳风脸色下沉:“我在岛上一直与外界隔绝,不知西华发生了什么大事?无缘无故,你怎么会被封为瑞安长公主?又要带着大皇子出宫三年?”
      躲开柳风的咄咄目光,我薄笑道:“圣旨上,写着呢。瑞安长公主带着大皇子游学三年。”
      “说与不说在你,”柳风反而笑起,往火堆里扔进松枝:“三年的时间我迟早会等到你肯说的那一天。”
      火堆烧得极旺,热气直直的扑上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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