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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棋局乱(二) ...

  •   天朔十年,九月十八,菊花盛开。
      茶一壶,书一卷,人间难得清闲。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书卷下探出了皇甫辕的小头,他鼻头一皱,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扁嘴道:“三姨骗人!昨儿明明答应辕儿,下午教轩哥哥古怪画图的,然后轩哥哥陪辕儿玩藤球。可现在三姨还躺在宫里,撒谎!骗人!”
      小鬼头说话还一套套的,我轻笑着捏起皇甫辕鼓鼓的腮帮子,道:“三姨从不骗人,是辕儿心急,忘了告诉三姨地方了。”
      “啊,是我忘了。”皇甫辕虽说得懊恼,可眼睛却是笑得弯弯的:“三姨,我现在就带你去啊。”说罢,就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奔出了长乐宫。
      穿过菊花妖娆的御花园,直抵绝顶山下。
      山下碣石如旧,不移分毫。
      我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绝顶山上甚寒亭,心甚寒,寒入骨髓。
      可皇甫辕一名孩童,又如何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渊源,只是一个劲地拽着我爬上山顶。
      绝顶山巅,尚有柏木,半掩亭角,却遮不住秋风萧萧。
      “啊,终于到了!”皇甫辕兴奋地叫起,可刚喊到一半,便立刻低下声音:“辕儿参见父皇。”
      我亦一惊,抬头望去。
      甚寒亭内,一盘棋,两个人。甚寒亭外,一群侍从,屏气肃立。
      亭中两人,一人着绣龙白袍立于石桌旁,浓眉冷眸,如剑锋利。另一人着明黄金丝龙袍坐在石桌前,淡若浮云。
      我旋即沉下身,行礼道:“臣妇叩见皇上,大皇子。”
      皇甫朔左手略抬,示意平身,而后拈起一枚白子,盯着棋盘,叹道:“洛夫人,你来晚一步啊!半盏茶前,方才北疆急报,洛卿才离去。”
      很久没有听人提及洛谦,大概有月余了,如今乍听之下,我掩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指不禁向后抓紧袖角,垂下头,平声道:“并不知丞相方才也在这里,臣妇只是偶然路过,并非特意为之。”
      皇甫朔极其谨慎地将白子落在西北角,然后转眸扫我一眼,和煦笑道:“听闻洛卿言,夫人亦是精通棋艺,不知夫人现在能陪朕下完这局残局呢?”
      深吸一口气,我缓缓抬眼,清声道:“臣妇棋艺粗陋,不敢与皇上同台对弈。”
      皇甫朔脸色依旧平和,只是眸子突亮,散发出迫人气势:“夫人可晓,朕说的每一句话即是圣旨!”
      心中气恼,可面对皇权,我只有压抑怒火,淡然笑道:“臣妇自当遵圣旨,斗上一局残局。”
      甩起云袖,雅然入座,淡目凝视棋局。
      黄玉为盘,玉质高洁,莹莹透光,其中纵横十九根银丝,丝若琴弦,褶褶有光。
      玛瑙为子,深红玛瑙做黑子,透白玛瑙做白子,颗颗润滑,色彩鲜明。
      黑白双瓷净盒,盈盈装满三百六十一颗棋子。
      我撩起刺绣广袖,将手没入棋盒,玛瑙深红棋子覆盖住指尖,顿时一阵凉气直透心底。食指与中指搅动起棋子,然后定住,夹住一枚黑棋,缓缓抬起手臂,至半空,却停滞不前,只因实不知该落子何处。
      这局棋已下至七十八手,大势趋定。
      白子布局老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今大龙贯通全盘,并不断向四周吞噬领土。反观黑子招招打破常规,奇招迭出,似乎是想以怪取胜,出其不意攻下白子。但面对白子的铜墙铁壁,黑子的旁门左道始终无法打破僵局,倒陷于白子的精密陷阱,大龙不成,逐渐萎靡。
      是攻?是守?
      我抬眼瞧见皇甫朔唇边的温和笑意,便不再犹豫,下子直指西北角,黑棋形成尖角,准备进攻。
      处于劣势,墨守必败,何不试上一搏,厮杀到底,或许尚可拼出一条血路。
      皇甫朔很是惊讶,道:“没想到夫人外表温柔,棋风却是霸气十足。”
      我不答,亦不言,只是蹩起眉,陷入苦思。
      手起子落,时间悄然滑过棋子。
      半个时辰后,下到第一百零八手,我右手插入黑瓷棋盒,拈起一枚黑棋,又放下,几番反复,久久未能抽离。
      白棋绵劲有力,似一张银丝网,越收越紧,将我困于西北角。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根本无处可落子,难道要就此束手就擒?
      我咬牙,霍然夹棋举手,却又僵住。
      沉寂,半晌。
      玉石相撞,脆声叠叠。
      落子西北天目处,自绝黑棋半面角。
      我弯起唇角,笑对皇甫朔,手指轻快,拈起数十枚深红玛瑙棋子。
      顿时,棋局豁然开朗。
      正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后,运棋如风,下子疾似闪电,铿锵有力。
      不多时,已至终手,第一百八十一枚棋子定于棋盘上。
      落下最后一枚黑棋,凝神望着黄玉棋盘,我坦然舒心笑道:“相差三目半,臣妇还是输了。”
      虽然无法取胜,但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我已经竭尽全力。
      皇甫朔浅笑雅然,伸出与透白玛瑙几乎同色的莹洁手指,取下棋盘上的十颗白子:“夫人实在过谦,倘若是从头下起,恐怕就要胜负颠倒了,朕至少要输上六目。”
      我淡笑道:“皇上尚未落子,怎能凭空定输赢呢?”
      皇甫朔舒展手指,如春风拂过棋盘,轻柔地拈起一枚黑子,对我微微笑道:“夫人的第一百零八手石破天惊,敢自杀一角,却又创出另一片天地,可谓是魄力十足的绝地反击啊。”
      我婉扬笑起:“世上只有破釜沉舟才能使枯木逢春,这招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皇甫朔喃喃重复着,很快,似有恍悟,高挑起眉梢,朗声笑道:“看来朝中只有洛夫人才有可能赢洛卿。”
      喉咙中似乎卡住了一枚棋子,我的呼吸被扼住了,带着一丝不惑。
      皇甫朔瞧着我有些僵硬的面部,继续笑道:“刚才朕与洛卿下棋,朕执黑子,洛谦执白子。下至中盘,忽有急事,洛卿匆匆离去,留有残局。恰逢夫人来,便请夫人替朕下完此局。难道夫人没有发现白棋是洛卿的棋风吗?谨慎密算,决不错步。”
      我哑然失笑,在一眼观察棋势时,我就曾怀疑白棋乃是洛谦所下。正如皇甫朔所说,白棋棋风平和,却稳固异常,是洛谦常用的布局。可黑棋乖张谲怪,实非皇甫朔这种处于大风大浪的政潮中却能平淡自如的人下的,况且白棋前后思路连贯,棋风一致。所以我一直认为,皇甫朔是从头到尾执白子下期,黑棋则是由年轻气盛的皇甫轩所下,而我只是在努力地为皇甫轩扳回劣势而已。
      皇甫朔的双目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似乎是绝望中看到了前方的希望,滟滟潋潋,眼波半转,目光如水银泻地,畅流无阻:“朝中数洛卿棋力最深,朕一直苦思何法可破洛卿布局,故方才剑走偏锋,一试结局,朕仍旧陷于困境。”
      “所以皇上让臣妇破阵。”我苦涩薄笑,道出皇甫朔的特意设计,“可叹臣妇竟一直以为此局仍是皇上与大皇子所下。”
      沉寂半时的皇甫轩这时突然开口道:“我不过半大的小孩,岂可同父皇和洛相对弈?只不过在旁观摩学习而已。”
      皇甫朔的淡和笑容逐渐扩大,开始泛起一股难言的天子自信:“下次朕与夫人重新对弈一局,便可知晓胜负了。”
      随后,皇甫朔缓缓起身,招手,对皇甫轩道:“跟朕去御书房,那里才是你真正学习的地方。”
      “皇上起驾御书房。”公公细尖嗓音缭绕绝顶,充盈了整个甚寒亭。
      我伏在地上,恭送圣驾,久久不曾动。
      秋天的乔木落叶洒在我宽大的衣袖上,叶角萎缩,卷翘枯黄。
      一股暖流环抱住了我梗直的脖子,软软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三姨,父皇早就走远。不用怕了,和辕儿一起回家吧。”
      我抬起头,盯着皇甫辕清亮的眼:“辕儿怎么知道三姨是在害怕呢?”
      皇甫辕吮吸着拇指,嗫嗫地说:“一般人看到父皇就跪下,然后都不敢笑,而且有的还在发抖。嬷嬷说,那是天威,所有人都会害怕的。还有辕儿也会害怕父皇,每一次见父皇,辕儿都看不清父皇的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姨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温柔笑起,伸出手分别蒙住了我与皇甫辕的眼睛,轻声道:“因为辕儿的父皇是统治天下的皇帝,他高高在上,与我们相隔的距离太遥远了,而且他也不愿意让我们看清他的脸,他会隐藏,不让我们看到心中的想法。所以,辕儿,以后要看清一个人,不要用眼睛看,它会骗人的,只有用心去看,才是真实的。”
      “现在辕儿用心看到的是,三姨的手好冷啊。”皇甫辕呵呵地笑,然后用他的两只小手包裹住我的手:“可辕儿喜欢这种凉爽爽的感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棋局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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