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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棋局乱(三) ...

  •   天朔十年,九月十九,夕阳余辉。
      在暖谭边的梨树林边缘转了一圈,我才回到长乐宫。穿过梅林,走到达殿前,就听到了一阵明媚而又张扬的笑声。
      顿时,我感觉小腿似灌满了铅,挪不动步,伫立于门口,呼吸急促。
      “哟,这不是洛夫人吗?怎么不肯进来呢?难道是不愿同我这个无才女子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娇艳女子掩嘴笑道,她一颦一笑,撩人风情。
      旁边的清丽女子随即淡然道:“婉贵妃说笑了,扶柳哪会这样想。”
      我亦幡醒,随后语笑嫣然:“刚才阳光直刺入眼,照着人有些炫目,才停顿了小会儿。倒是婉贵妃舞艺倾绝,令扶柳自行惭愧,不敢同屋。”说着缓缓步入长乐大殿。
      “难怪一个多月来,身旁的宫女太监们都说,洛夫人不仅模样生的好,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嘴里像抹了蜜似的,每说一句话都甜到人心坎里去了。”苏婉笑靥如桃花:“哎哟,瞧我这记性忘的,早就应该过来见上一面,毕竟洛夫人已经在宫中住了一个多月了。”
      苏婉将一个多月说得极重,似咬牙切肉。
      自古以来,后宫就有定下规矩,凡外来女眷探亲,在宫中最长也只能逗留一月。百年来,在住在后宫超过一个月的女人,皆是嫔妃。
      我浅浅笑道:“比起民间,看来婉贵妃还是更适合留在后宫,彰显富贵。”
      千年来,不是选秀入宫,却能登上贵妃宝座的,也只有她苏婉一人。
      话中暗嘲,箭来箭往。
      苏婉脸色一暗,但很快便娇颜如花,笑道:“洛夫人眼光厉害,不如帮真妃姐姐选上几匹锦缎吧。”然后兰花指指向殿中矮榻上的一堆锦缎。“前几日皇上赏了一些提花川府锦缎,今儿早上我方知道原来今年总共才上贡了这几匹,皇上竟全推给了小妹。我这不是思量着,后宫里大家都是姐妹,好东西哪能独享。这不巴巴地给真妃姐姐送来,也好赶着做一套冬衣。”
      炫耀?示威?
      苏氏一门,皇后贵妃,十年恩宠不断。
      真妃淡道:“本宫年龄大了,穿不了如此繁艳的花色了,还是婉贵妃留着自个做衣裳吧。”
      “那就洛夫人挑上二匹吧。”苏婉并不气馁。
      我摇头浅笑:“不敢夺贵妃所爱。”
      苏婉利利目光忽地直指我发间,而后娇俏笑起:“我说洛夫人怎么都瞧不上提花锦缎呢?若是我有了这等精美花簪,也不稀罕什么锦缎了。”
      我头上并无过多饰物,仅斜插入,胭脂碎。
      自从月圆之夜拓拨月为我绾上胭脂碎,它就未曾离我身。
      我顺势微微侧身,挡住苏婉的灼热目光:“粗俗之物比不上贵妃发间的沁血红玉百宝簪。”
      苏婉似乎想一探究竟,又向前迈出一步。
      这时,恰好,殿门口响起人声:“哎哟,两位娘娘都在啊,老奴先行礼了。”是皇甫朔的近身公公张德子。“皇上让老奴传个话,洛夫人,明儿下盘棋。”
      “啧,啧。”苏婉说得酸溜溜的:“难怪皇上这几天都不来昭阳宫看我的歌舞?原来是有洛夫人陪着下棋呢!”
      我面对铺天盖地的酸醋,还有隐藏其中的刺耳嘲讽,站着岿然不动,不承认,不否认,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婉娘娘可误会皇上了。”张德子急得连连直呼:“老奴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最近皇上为国事劳心劳力,常常都累得趴在御案上睡着了。短短一个月,瘦了好几斤啊。奴才瞧着心疼,可又帮不上忙。”说着恰时地抹起一把眼泪,又道:“今儿清早皇上突然说,想放松一会儿下一盘棋。奴才听闻洛夫人棋艺好,才斗胆向皇上推荐的。”
      苏婉声调复杂却又情绪放纵的笑声漫过张德子的头顶:“张公公,本宫马上回宫就为皇上炖上一盅极品燕窝。咱这一群人活着,不全是为了皇上?张公公,你说,是吗?”
      张德子快速地回答道:“娘娘教训的是,老奴铭记了。”
      苏婉拽着拖地长裙翩翩离去,裙裾上的金刺牡丹在嚣张地绽放。
      真妃亦杳然离开大殿,回到飘有暗香的内室。
      “洛夫人,请随老奴到偏殿挑选棋局。”张德子张罗着向外移去,“皇上特意嘱咐的,说是不同的棋局可以下出不同的棋。”
      至偏殿,无人,却张目琳琅。
      寒冰翡翠棋,金沙赤朱棋,青冈白水棋,当然还有甚寒亭中的黄玉银丝棋。
      手指滑过髓绿翡翠,有一丝沁凉,可以平复刚才被苏婉搅起的心头纷乱。
      “洛相要老奴给夫人捎上一句话。”
      “嗯。”将一颗翡翠棋子握进手心。
      “甚寒亭,绝顶处,浮云多蔽目,俯视皆虚幻。”
      良久,清寂,无言。
      手心中的翡翠偎得暖了,很快换上另一枚重新握紧。
      “夫人就没有一个字让老奴回给洛相?”
      “没有。不过扶柳想问一句话,张公公可全是为了皇上?”
      “老奴要活着,才能为了皇上。”
      “其实张公公一心为皇上,一样可以活着。”
      “夫人错了,老奴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
      空气下沉,心也沉了,安静了,我转身遥遥指向角落:“麻烦张公公回禀皇上,就要昨天的黄玉银丝棋盘。其实,扶柳从小就很念旧的。”
      留下一室的混浊,看不清,猜不透,方向。
      偏殿窗外有年轻挺拔的白影,是刚跨过长乐宫宫门的皇甫轩,“母妃在内殿等着三姨,有些话要说。”他离去,背影挺拔。
      我在偏殿转了几圈,才步向内殿。
      殿内真妃正捧着一堆锦布,手中阵线穿梭引往,她微微抬起螓首,望了我一眼,手指间拈着针指了指身边的软座:“坐下吧,等我将辕儿的这件棉衣收完衣襟。”
      “原来提花川锦早就被真姐姐裁成了棉衣。”我低声说。
      真妃侧头咬断丝线,“去年剩下的一段川锦罢了,她过来的确是示威。”她又捻起线,打了个结,“去疾出事了。”
      “什么?”
      真妃缝起右袖,“上次的火蟾暗杀事件,丞相一派认定是上官家干的,军中事务处处针对去疾。去疾也是忍不住了,想着既然背了黑锅,还不如实际干一次,真的暗杀成功,一并解决燃眉之急和长久之患。”
      我抿着唇,只盯着真妃低垂的眼。
      忽地血珠冒出,真妃指尖被衣针扎破,她叹了叹,又低首继续缝衣,“可惜还是失败,大概苏婉是得到了消息,特意跑来刺激我的吧。”
      “为什么哥行动前不跟我说?”我咬牙。
      “说了有什么用吗?”
      “杀李伯定我是没用,可离间他就有用了,是吗?”我霍然起身,衣袖震得真妃散发飞扬。两次暗杀,我都处在漩涡,任谁也会相信我与上官一样,是要置李伯定于死地。
      缓慢中真妃抬眼,“你很在意他的想法,还是他的一切?”
      “他是我孩子的爹!”我冰冷迸出一句,愤然转身。行了几步,只觉背脊生出彻彻寒意,一下子冷了心中怒火,回首问道:“祥凤印在谁手中?”
      “祥凤印,”真妃愣了愣,才说:“自从苏宁去后,祥凤印一直由皇上收着。”
      我停立了一会儿,直到斜阳射入殿内,五彩光芒迷了眼,才无声离去。

      天朔十年,九月二十,长乐宫,梅林中,暖阳和风。
      盛秋,梅花未开,尚有深叶。
      一张黄玉棋盘。暗红,亮白,玛瑙棋子。
      几盏菊花茶。潮润的雏菊泡开在白瓷清水中。
      众人,或站,或立,围在青石桌旁。
      猜先,皇甫朔赢。
      皇甫朔平和夹起黑子,直取天元。
      出乎意料的开局,我随后贴上一子,手很稳。
      真妃些许不安地坐在一旁,盯着棋局。
      棋势胶着,交错领先。
      我全神贯注,不理外物,只想一心赢得棋局。直到,对面皇甫朔身后的执扇宫女突然五指松张,双目圆睁,张口欲呼,可喉咙却好像被死死掐住,只能发出呃呃几声低唤。
      落在空中孔雀团扇的炫艳色彩,惊了我的眼。
      我随即将视线从棋盘移开,盯住了下坠的团扇。
      眼见便要铿锵落地。皇甫朔忽地左手成爪,左肩向后划上小半圈,臂膀弯曲,虎爪后探,五指紧合,抓住了扇柄。
      尔后,皇甫朔手形快转,将团扇插入了张德子哆嗦的双手之中。
      接着,皇甫朔双目倏然凌厉,扫过随身的宫女与太监,刻意压低嗓音,命令道:“都不许动,也不准出声,否则诛九族。”
      众多宫女与太监立即全身僵硬,可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流露出无法控制的惊恐,场面诡异异常。
      我的心不禁一紧,小手指轻轻颤抖,拨动了棋子。
      皇甫朔回首回望安详笑起:“洛夫人,最好也不要动。”
      我身体开始僵硬,呼吸已乱,后背冒出细细的汗。
      秋风起,刮得身后梅树树叶沙沙地响。
      我的背脊隐隐透着凉气,冰冷的感觉迅速浸透全身。
      对面的皇甫朔优雅依旧,嘴角噙着笑,然后缓缓地抬起右臂,轻柔地卷起袖子,右手侧立,让大拇指上的扳指完全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那是一枚罕见的金扳指。上等赤金,雕刻有相互盘桓的九条龙,龙眼与龙身皆镶有璀璨的红宝石。
      皇甫朔的右手开始游动,越来越快,宛如扭动的蛇。
      身后响起嘶嘶之声,突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潮腥之气,随后感到有冰冷黏液软体东西滑过我的左颊,惊得我全身毛孔收缩。
      这时,皇甫朔的右手也停止了扭动,扳指旁,一只怪蛇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四周不可抑制的尖叫声纷纷响起。
      怪蛇有腕粗丈长,金光闪闪的鳞片裹着灵活的躯体,上面撒有不规则的红斑。这条怪蛇最夺人目光的就是它头上的红冠,张扬卓立,色彩鲜艳如同鲜血般瑰丽。
      皇甫朔轻皱起眉头,似无奈,然后左手闪电般夹住了金蛇的七寸,咔嚓一响,金蛇脖子斜歪,毒牙松口,跌落在地。
      金蛇垂死挣扎,身体怪异地曲卷着,不停地敲打地面,发出啪啪之声,似在求救。
      很快,金蛇就张着獠牙死去了。
      “皇上,蛇有毒。”真妃摇晃起身,摔倒了座椅,直直地攥住了皇甫朔的手腕。
      血腥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真妃半个人已经倚在了皇甫朔身上,对着惊慌失措的宫女们厉声吼道:“还不快传太医。”竟带有深沉的哭腔。
      皇甫朔如老僧入定般,脸上维持着一贯的淡笑。
      我却惊醒。
      一把扯下腰间丝带,快步奔至皇甫朔身旁,轻轻推开真妃道:“我会处理伤口。”
      迅速地用丝带绑住皇甫朔的右上臂,阻止血液流通,防止毒素随血液扩散全身。
      “给我小刀!”
      四周慌忙而惊讶,并没有人递来小刀。
      我一横心,拔下发髻中的胭脂碎,握紧簪花,留下尖锐钗尖。回望真妃泪眼,我决绝发力,将钗尖刺入手腕上的毒洞,划破皮肤,连接起两个毒牙洞。
      黑血瞬间喷薄而出,洒了泥土一地。
      我将皇甫朔的右臂自然下垂,让毒血顺势流出,同时认真观察伤口。
      伤口开始时的流血量还比较大,但很快伤口就渐渐凝固起来,可仍然有黑血流出。我不禁小声懊恼道:“毒血流不尽。”这种急救方法应该没有错,只是现在没有塑料薄膜,否则可以用塑料膜隔离伤口,然后用嘴吮吸伤口,直到毒血吸尽。
      我尚在思索替代之法时,真妃早已俯身而下,直接用口吸取毒血。
      “毒素可从口入。”我想拉开真妃,才发觉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根本撼不动真妃分毫。
      真妃不断地吮吸,然后从口中吐出黑血,喷到地面,像是盛开的黑色大丽花。
      嘈杂之声奔袭而来。
      张德子尖声高叫道:“皇上,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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