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甚寒亭(二) ...

  •   天朔十年,八月十五,明月当空,一碧如洗。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半月前,她们总算是离开长安了。雨蕉随医邪回西泠柳庄,雪君也被龙傲天强行拖回朔方。
      现在,月光如水,照着窗前的菱纹青铜镜滟光敛敛。
      流苏将珍珠金莲钗递与我,肃穆冷然道:“老爷说,趁中秋晚宴进宫,真妃娘娘有要事相谈。”
      我将珍珠金莲钗插入发髻中,金压乌发,珠晕流彩,抬眸轻笑,“不想又用上了真妃特意为我做得珍珠金莲钗。”
      流苏一愕,缓缓低头,僵硬道:“对不起。”她额头青紫,是为出府蒙面在深夜与侍卫交手留下的痕迹。
      拽起及地裙摆,我起身,“以前我曾言,流苏你为哥所做之事,我对你绝无恨意。可今夜我还是忍不住劝你一句,流苏,当面去问哥一句,上官去疾,你到底爱不爱我?”
      走到床榻边,我抱起熙儿,他正在把玩手中的玉坠子,“熙儿乖,娘见过真姐姐就回来陪你。”那天雪君就兴冲冲地向洛谦提议取名为洛熙,当时洛谦赞曰:熙者,天下太平,是好字。就这样,洛熙,我儿子的名字。
      翡翠玉坠在熙儿小手里翻转,碧光莹然。
      那天,医邪将玉坠还给我时,也是一样的翠色欲滴。
      “你捉到火蟾了?”
      医邪讶异地望着我,随即笑道:“你总算识货了,知晓这寒沅翠的妙处。”
      “火蟾你做成了什么?”我皱眉。
      “遇事冷静的柳四小姐也会着急?”他斜觑着我,狭目里几许嘲弄,“你怀疑我跟那个暗杀李伯定的参将勾结,将火蟾卖给了他?”
      我双唇轻颤。
      “呵呵,你在怕?”医邪振眉轻笑:“我才不愿和你扯上一点关系呢!火蟾我制成了药本,早已无毒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热毒只能从活着的火蟾身上取出,死后僵硬的火蟾就变成可治病的灵药了。”
      “除了寒沅翠,还有其他的办法活捉火蟾吗?”
      “当然有了,”医邪薄唇泛出寒泠笑意,“如果想去自杀,还是可以抓住火蟾把玩一个时辰的。”
      “以命换火蟾?”
      医邪挑眉道:“你不用担心自己也被人暗算下毒了,火蟾百年难遇,而且一只火蟾只能提取一次毒汁,毒汁剥离火蟾毙命。”
      “那你带雨蕉离开长安吧。”
      噔地一声清脆响音,玉坠自熙儿手中滑落,滚在床榻上。
      “流苏你留在府里,帮我守住熙儿。”我将熙儿哄着睡下,轻轻地放入铺了几层软絮的摇篮里。
      “不好!”流苏垂目拒绝。
      “这府里除了你,要我相信谁呢?”我移到流苏面前,直直地盯着她,“熙儿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流苏默默低头,双目完全埋入了胸前的月光阴影之中。她习惯性的无语答应。
      我微微扬起唇角,伸掌略一用力,推开雕花木门。可在跨过门槛时双足似乎没有站稳,身子轻轻摇晃一下,髻上的金钗磕到门框,发出铿锵之声。我无奈淡笑一声,真是弱不禁风了,竟连走路也不会了。稍稍停滞,稳住足底,挺直背脊,而后带着猎猎衣风大步而行。
      夜空中,银盘似的明月竟也朦胧起来。
      几处曲转,遥见的碧波翠竹林中的洛谦在温柔地笑,笑润如玉。
      可在月下薄雾里这笑容似乎太过模糊了。

      皇宫,御花园。
      登高临风,更近明月。
      斑驳的青石亭中,萧索的仲秋凉风将我的白绡素袖翻卷在浓烈的夜色之中,身旁清似白芙蓉的女子幽声道:“这亭子是皇上亲手题匾,扶柳,知道为什么要叫甚寒亭吗?”
      皇甫朔位坐极位,皇帝宝座是权利巅峰,也是刀山火海,最终恐怕还是无穷的孤寂吧!
      我有些迟疑,沉默一阵,终还是叹道:“怕是高出不胜寒吧!”
      清幽女子凝眸望月,月色清冽,全部落入她澈漓的黑瞳之中。轻叹连连,一抹幽音似从天边传来,漂浮不定,带着彻骨哀愁:“他说啊,这亭子处得高,俯览而下,将整个皇宫瞧得透透彻彻。可人世间,把所有事都看清了,那就只剩下心寒。朕心甚寒,真儿,你能明白吗?”
      她清冽的目光一扫我的瞳,淡道:“原来还是扶柳体会得真切。”
      在如水银泻地的月光中,我莞尔一笑:“真姐姐,心寒可用心暖,情之所至,寒冰亦可成沸水。”
      如莲女子清幽一笑,却是说不出的哀痛,她自是长乐宫中的真贵妃。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宫举宴君臣同乐。
      在开宴不久,我便被真妃带上了这甚寒亭。甚寒亭修筑于御花园绝顶山之巅。绝顶山,处御花园后,天然山石,三面绝壁,高耸峭立,唯一处可上。此山虽非西华绝顶高处,却可尽览皇宫一切。
      立于甚寒亭石栏之侧,看尽御花园风景,亭台水榭,群花深木。御花园美景之最在东南,小桥流水,玉带石阶,不经意间点缀几株秋海棠,清风拂花瓣,幽香弥漫,胜似人间仙境。
      而在今夜圆月清辉之下,清冽河水泛着碎碎的幽银光芒,层层细纹水波轻拍白玉石阶,阶旁海棠蕊中的秋露吸纳了清辉月光,耀眼似白钻,点点闪烁。
      可这景之美又怎及人之美,白玉石阶上斜倚一美人,如皓莲足浸入清澈流水,雪藕小臂靠阶托腮。目若秋水涟涟,腮似红霞艳艳,宫中此等明媚女子,舍苏婉其谁?
      真妃亦瞥得苏婉艳丽,幽幽叹道:“红颜灼灼,难怪能宠冠后宫。”随后转身端坐于石亭之中,我亦随之坐下,浅浅笑道:“绝世红颜历朝历代皆有,可真正入了帝王心的又有几人?真爱不是容貌,而在于心。以色侍君,色衰而爱驰,难道真姐姐也愿意成为此等宠妃?”
      真妃红唇轻颤,垂头沉思。
      一盏热茶已凉透,真妃才抬眸,沉声道:“定北将军被部下参将刺杀,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当时你产子在及,怕你担心叔父和我都没有告诉你。一切都太巧合了,那名参将曾是叔父麾下的校尉,可这场暗杀并不是上官家做的,是有人想陷害我们罢了。”
      “不是,”我摇首,“是针对我的。”
      “你知道了?”
      “嗯,”我轻声道:“我会查清此事的。”
      “真相不急,反正迟早要与他们决裂的。”真妃缓缓道:“倒是去疾那边出了些问题,刚刚镇住军营,却不料他们以黄河泛滥土地颗粒无收为由,断了大风营的粮草,估计再挨上一个月,再无粮饷,士兵们就要饿着肚子造反了。”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
      真妃突然愣了一会儿,眼眸闪烁不定,忽地低哑问道:“扶柳,他对你好吗?出了刺杀这事,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微讶,讲着哥的事怎么突然扯到洛谦身上,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淡定轻声道:“好啊,有些东西从不奢求太多,太贪心就会失去很多。”
      真妃轻蹩烟眉,呢喃而言:“不能太贪心么?可一个女人不就只想陪着爱她的夫君,守着自己的孩儿,过平淡的日子,就像是纯净的溪水,容不得任何杂质,没有金钱,没有权势,也无法包容天下。”
      真妃忽地一笑,绚烂之极:“扶柳,山高风寒,我们回去吧。”
      顿时,我惊愕呆住,为何无缘无故止住?
      突然手腕阵痛,将我扯出混沌乱思之中。真妃紧紧握住我的右腕,抓得之紧,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真妃的指甲已掐入我的皮肉中,她急切地将我拽起:“扶柳,回家,我们赶快回家。”
      从不知娇弱的真妃也有如此大的力量,猛地一扯,拉得我手臂僵直,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向后旋转半圈,回头一瞥,便瞧见了池边斜倚的美人苏婉。
      就那一瞥,真妃的手就软了。因为她知道迟了,晚了,一切不可挽回了。
      那一幕,上官家处心积虑要让我亲眼目睹的一幕,就这样刺刺的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苏婉霍然起身,娇笑如花,指拈裙角,轻盈飞奔,玉足带水,逶迤一地。
      她巧笑媚兮地奔向的是,那淡淡月辉笼罩下的月白身影。
      那种温文尔雅,天上地下何曾有第二人拥有?
      他唇边的温柔,她眉梢的风情,都溶于这花好月圆之中。
      而我却恍如隔世,怔怔然,轻抖于这山巅寒风之中。
      甚寒亭,心甚寒,看清世事,便寒若冰潭,彻入骨髓,生生地痛。
      将双眼睁得极大,却无了神采,空洞一切,是幻觉吗?这一切仅仅只是假象而已,可我为什么看得如此清晰,如此真实,连他唇角的弧度我都知道是最完美的三十七度,也能感觉到她每根秀眉上扬所散发的甜蜜。
      月光不再轻柔,而是森森然,灼烧着我的眼,刺痛着我的心。
      一片水幕快速地遮住了我的眼,遮住了世间一切,朦胧着,看不清天下事。
      肩膀被人死死掐住,不住地摇晃,真妃低声道:“扶柳,对不起,不应该用这种事来刺激你的,方才我本是想拉你离开的,这样就看不见了。”
      可是,我若没有看到,它就不存在了吗?
      正因为它是那么真切的存在着,所以你和上官毅之才能千方百计让我看清它。
      经不住剧烈激动的摇晃,我眼眶中的水雾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濡湿了大半边脸,停留在了嘴角,涩得比海水更要苦。
      凉凉的手指划过我的眼角,带走一片泪水:“扶柳,哭吧,我也常哭,哭过之后就会舒服一些。”
      我一把甩开真妃,切齿嘶哑道:“你们算对了,苏婉就是我眼里的一粒沙子,我容不下她!”
      苏婉,那个媚若春花的女子,其实始终是我心中的一根硬刺。只是我一直在天真的想,将这根刺用丝丝柔情层层缠绕起来,天长地久之后,刺便软了,便化了。可笑我错的如此离谱,这根硬刺它本就是金刚所做,我根本就无法化解。如今硬刺突兀地挑开了那些飘渺无用的情丝,狠狠地捅入我的心,霎时,鲜血淋漓,碎落一地。
      是啊!挥剑岂能一剑,斩断,情丝,藕断自是丝还连。
      心在绞绞地痛,痛得无法呼吸。
      我靠着石柱,沙哑道:“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或许……”
      “或许什么,他们私会又不是一两次了,既然看过,就当是窗户纸捅破了,难道还要打个补丁骗自己其实一个破洞也没有吗?”真妃死死掐住我的手腕,水眸森然,带着决绝狠意。
      我咬牙推开真妃:“你们也不过想逼我入绝境,然后背叛他,不是吗?告诉你们上官家的每一个人,我上官扶柳绝不依附任何一个人,权要揽也只在自己手中,要做的事也是自己想做的,他也好,哥也好,你也好,爹也好,谁都不要妄想控制我!”
      痛快说完,厉风刮起,割着我的肌肤硬生生地痛。脸上泪痕未干,乍一起风,便刺痛如肌。可这种痛却能让我忘记一点心痛。
      我需要这种痛,让我冷静,用时间去思考这一切。
      随后我立即向山下而奔,迎风狂跑。这时,冷冽的秋风割痛了我的脸,崎岖山路上的尖锐碎石刺痛了我的足,坚硬而干枯的树枝刮痛了我的手臂……
      全身上下都在痛,可我就需要这种刺激的痛,来缓和心中的彻痛,平静我的心。
      我不辨方向地狂奔,只为寻找这种弥盖的痛。
      尖叫声从后方响起,刺入黑暗的夜空:“扶柳……”
      眼前的景物快速地飞驰而过,我不知前路,只是不停地奔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甚寒亭(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