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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意难平(五) ...

  •   “扶柳,”他骑马在旁,隔着红木车板传来淡淡声音,“马上就要到了,车停了不要急着出来,等我来扶。”
      我轻声应道:“嗯。”
      马蹄声远离了几丈。
      抬起头,离开了雨蕉单薄而温暖的肩,我笑了笑:“雨蕉,我是百毒不侵的上官扶柳,没有忧郁,没有烦恼,没有担心,你也就忘记刚才的废话吧?”
      雨蕉唇角逸出柔柔笑意:“本来就是废话,他这样在意你。”
      垂下眼眸,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有些时候实在是说不出话,吐出一个字也累。
      “扶柳,伸手。”青缎车帘被撩起,他的手掌伸到我眼前。
      越过他的掌心,我反是抓住他的臂膀,身子前倾压了出去。靠在他的肩头,听着倒吸的抽气声,我安稳落地。
      “为什么不听话?”他双手架住我的后背,微微地抖。
      我后退一步,目光越过他的身影,凝视前方,“为什么不是骊山别庄?”
      前方古柏长松间红砖高墙,包铜漆红大门威严肃穆。目光直直延伸向里,在袅袅青烟中依稀可以辨认出释迦牟尼佛的铜像,垂目微笑,悲悯人世。
      紫檀匾额上硕大的字体是大觉寺。
      “不喜欢吗?”他牵住我的手,掌心里异常温暖,我毫无力气,被带近他身边几步。“还以为你会喜欢这里的清静的?”
      我抿着唇,只觉他周身的墨香里似乎掺入了不少幽暗檀香。
      静默了片刻,我才抬眸望着他,寺前千年古柏的树荫遮住他的脸,斑驳光圈间他的唇间似乎扬着安宁的笑,“寺庙里哪里清静?每日香烛不灭,那么多的人都前来许愿,连佛祖也未必觉得清静。”平缓说完,我顿了顿,呼吸着山林间带着脉脉檀香的空气,又道:“是寺里香炉太旺,我最近受不了檀香熏,闻了总觉得头痛。”
      他握着我的手,淡笑不语。
      “寺里的确人多烟多,空气浑浊,你怀着身子当然会头晕。”雨蕉婉柔笑道:“既然都来到了佛祖面前,不去拜拜也是不敬。扶柳,你就不要进寺了,我替你求个平安吧。”
      “嗯。”我点头。
      雨蕉往大觉寺迈出几步,忽地回头一笑:“其实我主要是想为当归求个平安符。”平淡一语后,雨蕉纤细背影逐渐没入大觉寺的香烟中。
      “其实我是想带你去寺后的一方石亭看看。”
      逆着光,我恍惚间忽然觉得他眉目竟是不曾见过的安详,静如垂钓隐士。愣了好一会儿,我才说出一字:“好!”
      跟着他一步步地走进大觉寺旁的松林。
      大约是很少人会穿林而过的缘故,林间小路上铺了一层厚厚松针叶,踩在脚底发出轻颤的沙沙声,与风中的翠色针叶的摇曳声,一同共振着,如大海涛声层层叠叠。
      “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从骊山大觉寺俯览长安才是最好?”他将面前低矮松枝抬高,松针叶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阵碧色线雨。
      我微微低头,弯腰从松枝下走过,“记得,在皇宫翠微宫前说的,在大觉寺眺望长安,风轻云淡,才是最好之景。”我的右手却没有穿过松枝,留在身后他的左手掌心。
      阳光稀薄,他俯身过了低矮树枝便松开了手,松枝起伏,轻荡声响起,犹如浪花轻拍海岸礁石。“小时候经常穿这条偏僻捷径去石亭,当时觉得松树高得怎么也够不着,后来再来,突然之间发现原来这里的松树其实是这样的矮。”
      我停住步子,回首看着他慢慢走到我身边,并着肩,距离一公分,轻声道:“树没变,那是人变了。”随后转过头平视前方,豁然开朗,一地茵茵绿草。
      “临崖亭,我快有五年没有来过了。”他淡道,黑瞳里却跳跃着过于闪亮的锐光。山间的风拂起他宽大的衣袖,白袖上细碎波浪滚滚。
      我只笑了笑,将手指更深地钻入他的掌心。
      侧身行在他的身后,那里的风小一些,不会将额发吹乱。随他进临崖亭,扫视一周,并无特异之处。普通的青石亭,连最简单的回文石刻也无,只是一条条青石规整搭起。
      他却是小心翼翼地挽起衣袖,拂去亭内石桌上的灰尘。灰尘散开,露处了石桌温润一角,光滑地像是打过蜡般。“临崖亭是恒光朝的名士顾居延修建,百年来无数人偏爱此处风景,常常在亭中煮茶弈棋,因此青石多年被人抚摸已温润如玉。”他抬起头瞧着我,说得详细,青石桌也完全浮现出本来原貌。
      桌面纵横石痕十九根,道道刚劲。
      他打开桌角布满灰尘石盒,夹起一枚黑子落在纵四横四,“这也是当年顾居延在昆仑寻到的黑岩白石做的棋子,我以前经常来临崖亭下棋……”
      “为什么不落子?”
      我右手支颐倚在石桌半天,只望着那枚黑子不动手。他也是静等了许久,才忍不住问出。我挑眉淡道:“我最近脑子笨,没有算筹,琢磨不出棋路,当然不下了。”说罢,起身靠近石栏,向下遥望,巍巍山头耸立,只是山半腰隔着一层轻纱般的白雾,整个长安模糊不清,“什么风轻云淡,分明是大雾弥漫,哪里看得清长安?”
      “扶柳,”他忽地轻叹,将黑子拣会石盒,“九年前,我在这里输了一盘棋……”
      “咦,”我回首,风将轻纱薄袖吹得翻卷,仿若想要挣脱飞向天际,“九年前泓先生来过长安吗?”
      他缓慢摇头,似笑非笑:“不是无双公子。”
      “哪能是谁?”山风将我额前青丝撩到眼前,隔着黑发望去,他的脸被细细发丝裂成无数碎片。
      “一个很像你……”
      他淡淡的声音被暴烈的马蹄声压踏在泥泞里。
      松林中冲出一骑赤马,马上是一个纤腰女子,火红的石榴裙在疾风里猎猎展开。赤马踏出一道尘烟飞驰而来,将身后的几匹黑马甩了十来丈远。
      “丞相!”
      红衫女子鬓发散乱,似乎是想更近临崖亭一分,她竟只用一手兜缰,另一只手竭力向前探进,秀长手指上青筋暴起。
      赤马奋力一跃,半空中红杉女子身子突然绵软,向左侧歪倒。危险时刻,那赤马似乎通人性,也是向左微倾,跪坐在了地上。
      砰,红衫女子摔落在地,虽然赤马半跪,已减少了不少冲击,可她仍旧是滚动了几圈,尘土飞乱。
      “素娘,”极低的叫声发自他喉咙深处,匆匆穿过我的身边走到那红衫女子处。几匹黑马也是极快赶到,洛文带着软甲军士下马。
      瞬间惊变,我蹙眉走到艳艳石榴裙边。那女子娇颜面容上已沾满尘土,却掩不住颊间妖冶嫣红。她发丝凌乱,夹杂着不少松针,想来一路狂奔,根本顾不及躲避。
      “丞相,塞北有事……”那女子挣扎着撑开一丝眼缝,只气若游丝说了半句话,便双唇紧闭晕了过去。
      “爷,”洛文面色凝重附耳在洛谦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
      “扶柳,”我转过身,雨蕉正好从另一端走来,“我刚刚在庙里给你和求了一个平安符。”
      “嗯,累吗?”我笑着迎向雨蕉,想带着她远离临崖亭:“为你家的大人小孩求平安没?”
      “扶柳,”他攥住我已伸向雨蕉的臂膀,“在朔方给你的玉坠子呢?”
      我惊怔,有些茫然地侧过头,看见他黑瞳里有一丝焦急。稍微一愣,雨蕉就到了身边,往我手心塞入正红绣包,里面装着平安符。
      “我没有带在身边,收在屋角那口沉木箱子里了。”我呼吸浅短,却是极力压稳声音平淡道。
      “啊?荼夕花之毒?”雨蕉瞪大眼,惊叫道。随后她挽着我轻颤,刚求来的平安符从我们之间的掌缝处掉落在尘土里。“快扶到安静的房里,我用银针引脉散毒,或许还有救!”
      雨蕉话音刚落,软甲军士已在洛文的带领下抱起那个红衫女子大步奔向大觉寺的侧门。
      “扶柳救人要紧,你帮我一下。”雨蕉拉我跟上,我回首,前面瘫软在软甲军士身上的女子的石榴裙尘土满面,就像掉入泥土的那道被军靴踏过的平安符。

      大觉寺内的静心斋。
      雨蕉取下腰间软包,平整铺开,一排银针闪烁。手指一下夹住三枚银针,雨蕉盯着针尖瞧了一会儿,却转头对我说:“扶柳,这是我第一次用这套针法,会不会一下子弄错反而害死了她啊?”
      那女子身上衣物已被我解开,全身皮肤烧得粉红,其间血管更是艳如红线。我用浸过冷水的布擦拭着女子额头,咬牙道:“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你不施针,她一样是死!”
      “也对!”雨蕉目光一紧,手掌翻转间已将三枚银针插入女子身上穴位中。此后心里再无顾忌,雨蕉下针飞快,瞬间就将七七四十九枚银针扎入。
      那女子不停颤抖,身上银针好像被火烧一般,慢慢地变成了透红色。
      “将军……重俊……小心……”
      女子轻声呓语,我就在她身边,听着听着好似被吸入了一个不详的黑渊。突地额前一凉,我睁大双眼,雨蕉正用凉水为我擦拭,“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所以会轻微发晕。我不怕了,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到外面休息一会儿。”
      我点头,轻步走过屏风。
      “你醒了?”是雨蕉欣喜的声音。
      “我要见丞相……”
      我回身,床上那女子已睁开眼,“好,我去叫他过来。”
      拉着雨蕉走出静心斋,径直走到他面前,“她醒了,说要见你。”
      “嗯,”他突地举起衣袖,拭过我额头上的细汗,“我刚煮了一壶茶,你就待在这儿喝了压惊,我很快出来。”
      洛文跟在他的身后步入静心斋。
      我软软坐下,木椅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端着茶杯,静静地看着碧水茶面悠悠地晃动,“雨蕉,荼夕花是什么毒?”
      雨蕉坐在椅上喝过茶,轻喘一口气,才道:“很厉害的热毒,不过还好中的不是火蟾毒,否则救也救不了。”
      “火蟾?”我蹙眉。
      雨蕉点头:“火蟾是世间最厉害的热毒,中者无救。这荼夕花只是火蟾的食物,因为沾染上了火蟾的唾液才变得有毒……”
      我打断雨蕉:“有没有一种玉可以救治这种热毒?”
      “玉?”雨蕉皱眉沉思,忽地重重点头:“想起来了,曾经听安师傅说过迦南教有一块翡翠,天下至阴之物,含入口中可避任何热毒。当时安师傅还经常嗟叹,怎么无缘得到这种宝玉,揣上去长白山捕上一只火蟾……”
      原来那玉坠子不是什么万年玉种的满绿翡翠!
      “怎么了?”雨蕉抓着我的手腕叫道。
      我低头,手中茶杯倾斜,茶水早从指缝流到腕间,打湿了半壁袖口。
      “无事,”我放下茶杯,甩了甩袖口,“雨蕉,会长安后你出府买药时,去一趟霜铃那里,要她帮我查查迦南教和白飞,还有那块驱除热毒的玉,越详细越好。”
      咯吱门开的声音,洛谦走出静心斋,墨色的瞳深如黑夜。
      我抓着雨蕉的手,很紧,低声道:“不要告诉其他人。”
      雨蕉脸上还带着疑惑,他已经来到眼前,淡淡道:“扶柳,既然觉得寺里吵,我们离去吧?”
      风有些冷,还带着浓郁的檀香。有些眩晕,我点了头。
      没有去骊山别庄,直接驾车回到长安。
      长安被燥热压抑地闷气沉沉,仿若骊山的一切只是虚幻。在靑墙围绕里,我怀疑自己开始失聪,听不见外面的鸟鸣,只剩下窗前绿藤里的蝉还在不停的聒噪。
      开始夜夜做梦,手掌里的翡翠变地无比烫手,从髓绿翠色中淌出一股黑流,漆黑的液体像蛇般扭曲蜿蜒向我的手臂,一寸寸接近心口。
      每当这时,我都会醒来,望着黑洞洞的帐顶,豆大的汗珠正穿过湿漉漉的发际。雨蕉说,七八月的孕妇失眠多梦很正常。
      很正常,我在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听说,女人做母亲的那一霎也是一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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