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意难平（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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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朔十年，五月十五，桃花落英缤纷。
“乾坤有空，苍龙盘踞，是以斗虚大忌。当至庚申，引尾入室，双星顶拱太微，偏翼轸，直指太白，方可飞龙在天云翔万里……”
错金古铜算筹沉沉压在指间，我凝视片刻，才将手中最后一枚算筹置放于东方角亢之间。指尖顺着算筹划出流畅线条，如龙腾云。
“总算是有了个大致雏形，”我缓然舒气，提笔将刚才的筹算过程写下。口诀低吟到一半，再望向书桌上的古铜算筹时，忽然发现竟是只见龙首不见龙尾，“难道又错了？”
急忙搁下狼毫，我拣起方才搁下的最后一枚算筹，衣袖不小心掠过墨砚，轻纱瞬间染黑，更有几点墨汁被纱布带着滴落在了算筹上的篆字间。来不及擦拭，我倒推步骤，沉吟着大段口诀，最后只能惴惴地将壁位算筹移到氐位。
啪，算筹从指间滑落。龙形缩首入云。
“失败……”
只叹息半句，风就吹入，卷起白麻纸穿过我的袖底飘向门口。
“等等，”我伸臂想要抓住纸张，起身才想起自己已然七个多月身孕，大腹便便，哪里跟上纸张翻转的速度，却还是慢步追了上去，毕竟纸上还是写了不少口诀。
纸张悠然翩飞，将穿过门之时，被两只修长手指夹住。
瞧见熟悉身影立于门槛处，我微微惊讶，向前伸出的手指无奈软下，“今儿下朝真早。”
“嗯，卯时从宣殿传出的消息，皇上染恙，大约有个四五天不能上朝。”他低眸随意说道，展开了指间纸张，墨瞳略略扫过。
朝阳斜斜照在纸张上。
我弯弯唇角，低头将纱袖挽起，“刚才写字不小心将墨水泼在了袖口，去换一件衣衫。”转身走向屏风后，心情若雨后天晴般爽朗。方才他手中的纸上大团大团的墨迹，应该是沾墨纱袖拂过的痕迹，遮掩住了原本的字迹。
换裳出来，恰好看见洛谦坐在书桌前，古铜算筹凌乱一桌。
“前天不是说暑气太重觉得胸闷吗？怎么还在摆弄算筹呢？”他墨瞳微眯，盯着书桌上那张墨迹污散的纸，低声缓缓道：“乾坤有空……苍龙盘踞……是以斗虚大忌……”
“停下！”我脚步有些慌乱，走到书桌前，双手撑住长桌边缘，“明明是一团墨了，怎么还可以辨认出原本字迹？”
他抬起眼眸，淡笑：“墨色有淡有浓，字浓污淡，当然可以辨认。”
抓起纸张，我细细地看了一遍，的确如此，虽然有大片墨团，但因是轻纱无力一拂，留下的墨痕远比当初字迹墨色淡了许多。映射在阳光下，文字隐隐浮现。
“这样推算很容易累坏身子的。”他一把没收起桌上所有古铜算筹，放入了带锁的木盒中。眼看费了一番功夫才收集到了百年古筹便要不见天日了，我急忙笑道：“看书而已，哪会又坏处？既学知识，又打发时光。”
他扣下铜锁，挑眉道：“怕不止这些缘由吧？”
只能眼睁睁瞧着古铜算筹从此埋灰箱底，我叹了叹：“缘由啊，缘由就是太无聊了。挺着大肚子哪里都不能去，不想被活活闷死当然就只有看书了，再摆摆算筹，说出去好歹是个将门之后，扛不起长戈上阵，也总该懂个基本阵法的……”
“扶柳，”他忽然攥紧我的手，打断我的絮叨，“既然闷在府里不舒心，我们去城外骊山别庄小住几日？”
窗外的栀子花突地从绿萼处折落，白玉花瓣散开，零零飘下。
他的墨瞳深得太沉，我轻抿唇角：“朝廷里事情多，会有时间吗？”
“夏至了，忙碌不多，各部可以自行处理。”他微微一笑，眉尖扬起似乎将累积疲惫抛弃，却又自暗藏了锋利，直入发鬓。“皇上因病不上朝，我们也沾点光去骊山休憩几天，不好吗？”
“好啊！”
我回首，雨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趁着还迈得动步子，多出去走走，对身子总是好的。”
这些天雨蕉会日日前来询问我的情况，几乎是贴身医护。半个月前，医邪留下一堆治疗瘟疫的各种药方，然后包袱一背攀登长白山去了，说是生长在长白山山巅的绝世神药只在三伏天可采。他一句山路险绝恐对雨蕉照顾不全，便将妻子女儿抛到我这里，还美其名曰，送我一个大夫日日看诊。
“七个多月了，还可以出门吗？”我略有疑虑。
雨蕉点头：“正是要趁这个时期稍微运动一下，增加点肌肉力量，到时候生产疼痛也少受些。你前些天不是嚷着胸闷，骊山空气清新，消消体内热气也是极好的。”
“那个山庄的确清幽，消暑最好。”他笑道，似乎同雨蕉一唱一搭般，将我所有的疑问都压下。
“嗯，好吧，府里最近是有些闷热。”我轻轻颔首，目光掠到窗外，翠绿叶子里的栀子花好像又落下几朵。春天真的已经过去，炎夏开始统领了这方天空。
骊山盘山道，两旁高大乔木下处处是浓荫。
几分懒散地半躺在宽大马车里，我抬眸目光有些飘渺，看着对面雨蕉的带笑双眼，手里悠悠挥了下素纨圆扇。扇底风不似城内含着热气，而是缕缕凉意。“不带上你的宝贝桔梗，放得下心吗？”
“桔梗还是婴儿，乍冷乍热的对她身体反而不好，况且在你相府，最好的婆子最好的丫鬟最好的食物，比皇宫也不差，我还担心个什么？”雨蕉笑道，目光掠及我腹部，随即止了笑意清眉淡拢：“倒是你更令人担心，怀上孩子后没一天清闲，打打杀杀也经历好几次了，也不知现在胎位倒转正常没？生产时会不会顺利？”
我放下圆扇，山中已够清凉了，“照你说的，就当是运动了，对身体有好处的。其实，对精神也是有好处的。”
“既然口中说得潇洒，为什么一路上净是深锁眉头呢？”雨蕉握住我的手，“连指尖也是这样发凉，你说你一直都将心思隐藏，怎样让人放心呢？”
一惊，片刻后我挺直背脊，笑得唇角弯如新月，连眼角也翘起：“有那么明显的哭丧脸吗？”
雨蕉缓缓点头：“你眼角泛青，虽然擦了粉遮住一些，可只要学医的都可以看出你心绪不宁，大约是长期的睡眠不好吧？”
敛了脸上的虚无笑意，我半垂眼眸，淡淡道：“有的时候会整夜整夜的失眠。”
“担心个什么呢？”雨蕉手指把上我的脉搏，静静一会儿，对我笑道：“孕妇七八个月失眠多梦其实是很正常的，多多休息一下就好。我可不相信我们坚强的扶柳会患上产前忧郁症？”
“我又不是百毒不侵的铁人，难道就不能产生正常人的忧郁情绪吗？”我眨着眼无辜道，随即轻轻笑开，笑着笑着欢意渐消，变作了无奈，“担心什么呢？担心……骊山离长安太远了……”
“距离远？”雨蕉讶道：“快马半日而已！”
我轻叹：“深山路多曲折，一去一来便是整整一天，这样折腾能不担心吗？”
“担心山路曲折，在马车里颠簸会对腹中孩子有害？”雨蕉道：“骊山上权贵富贵人家的别苑多得是，他们把山路修的比官道还要好！你自己坐在车里感觉不到吗？”
我只能对雨蕉摇首：“等医邪采药归来后，你们就回西泠柳庄吧。”
“怎么听着像赶我们似的？”雨蕉皱眉。
“今年是大舅的五十大寿，你们不回去吗？”我说了一半，垂下额头，眼光盯着轻纱下隆起的腹部，低叹一声，“担心什么？这两个月霜铃为了赈灾施药的事忙得昏天暗地，而我却几乎不出府门，连册封安国夫人的圣旨自己都来不及看上一眼就被他截去，谁又知道长安暗处在发生什么事呢？皇上抱病，哥在大风营毫无消息，爹独自在长安仍无兵权，所以骊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远了……”
“大家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和以前有什么变化吗？”雨蕉不解问。
我闭上唇，提起精神对雨蕉笑了笑，在她眼里，所有的人都还如在江南那段时光中的那般幸福美好。环上雨蕉的肩头，我侧脸轻靠上她的肩窝，缓慢地说：“很好，一切都非常好！哪怕一点的不如意，我也会想尽办法将瑕疵弥盖……”
山风吹动着车窗帘如同起伏的波浪。
长安也是这般的风浪起伏，哪里是你待得地方？你有夫有子，哪有能禁受住京城的动荡？其实医邪一开始在李家村的妥协就是对的，我咬唇，低哑道：“初秋帮我带一份寿礼给大舅，你们回柳庄去……”
帘外的风还在吹，乔叶相互撞击声如大海。
骊山道上马车驶得分外平稳。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意难平（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