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意难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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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帐上的精织牡丹的鲜艳色彩突然黯淡下来。
似乎同时有深夜寒气涌入，我不禁将滑落几分的薄丝被褥拉高到胸前，只是露在空气中的手指依旧冰凉。屋里光线更暗，我摇摇头，稍微驱散一下困意，侧头寻找到光源。
红烛成泪，青铜烛台上已有了一滩红油，凝固成蜡。烛台下的短几上，风铃儿正趴在桌面的线书上，大约是睡着了，扎书的白棉线在她娇嫩脸颊上压出了几条红痕。
困意止不住地袭来，实在是受不住，我揉起太阳穴，想提些精神来。只揉到一半，就听得暗哑嗞嗞声，烛火像被掐住似的一下子黯然，连忙凝目望去，烛芯烧到了尽头，焦黑芯线如烧枯的枝桠断掉，微弱火苗在抖动，随时就要熄灭。
“风铃儿，风铃儿，”我唤道。
风铃儿眉头轻皱，迷糊地半睁开眼，咕哝着：“睡了，我正睡着呢！”
前倾了身子，隔着风铃儿近些，我拔高声音道：“蜡烛快烧尽了，换上新的，你就回屋睡去。”
“啊，夫人！”风铃儿猛地站起，瞪大眼，“我马上就侍候夫人就寝。”
我将床头锦帐扯得更高，指着青铜烛台笑道：“先点根新烛再说，到时候黑灯瞎火什么事也办不成。”
“哦，”风铃儿清醒过来，动作爽快，从格子里取来两指粗的蜡烛点燃，霎时屋子里光线明亮。
“夫人先睡下吧？都深夜子时了，怀着孩子熬夜对身子不好。”风铃儿快步撩起牡丹锦帐，蹲在床榻边，将我发间的翠玉簪笈细细取下。乌发再无绊羁，全数垂下。“文总管晚饭时就说了，相爷下朝没有回府是因为去监察御史查大人府邸，有很重要的朝事要商议，关系着千万百姓的生存……”
我将额前落下的发丝拂到后颈，冰凉指间触及肌肤，自己都忍不住寒颤；“傻丫头，一年到头哪有几件真正为百姓办的事？”
风铃儿一愣，随即甜笑：“可风铃儿一家人都生活得很好啊！夫人不用担心了，相爷迟早是会回来的。”她捧着中衣为我换上。
“还是再等等吧，我不放心。”我直挺了背，回首低望，背后的靠枕已经被压出了一个凹痕。“风铃儿，再给我取一个靠枕，还有将书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书拿来。”
“夫人！”风铃儿红唇翘着，委屈道：“睡吧？”
“我还想看会儿的书，”我笑着将素白中衣上的细褶拍平，“你该干的事都干完了，就回房睡吧，等会儿我看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风铃儿慢吞吞地取来靠枕和书。
我摆手：“睡觉去，这是命令，免得你在这里叽叽喳喳，吵得不清净看不进去书。”风铃儿嘟着嘴，转身别扭离去。
摊开书，是刘安的《淮南子》。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书页上光线明灭，晃动地厉害，我抬眼望去，红烛烛火正左右飘移。刚才风铃儿换蜡烛时，忘了罩上灯纱，屋里轻风稍动，便忽明忽暗。
看得头痛，我索性合上书，身子稍稍后仰闭目放松。
失马、得马、断腿、保命……
什么是因，什么又是果呢？福祸相依……
终究是困极了的，如今又这般半躺着全身都舒松，只一刻，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像是伏在软绵的白云上，迷迷糊糊不知何为。
蓦然间，原本抓着什么依靠的手心突然一空，只剩下满满的一把冷汗。心似乎被掏空似的荒芜，我急忙睁开眼。
昏黄烛光一下子熄灭，寂黑从四周滚滚而来。
我手中的书没有了，僵硬的脑子里只回想起，青铜烛台旁一个白衣人影轻轻地吹熄了烛火。
暗夜里我的背被温暖的手掌托起，身后响起锦缎摩擦的轻微声，瞬间塞满厚实靠枕地方一片空虚。夜里的凉气极快地趁虚而入，袭满我的背。禁不住地轻颤我拥住前方的温厚身体：“回来了吗？”
“吵醒了？”他的右手穿过我后颈的发，完全搂住我的肩，左手铺开薄棉被：“等一下，全是靠枕，你把棉枕藏到哪儿了？半夜也不好好睡觉！”
“我想等你回来……”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不是着凉了？”他的额头轻轻地抵上我微凉的平额，温暖气息拂热我的脸颊：“以后不要傻等了，生了病又闹人心！最近朝廷事多，难免会有几天晚回。”
墨香似乎要比以往更加浓郁，我垂下眼，“我总是会担心的。”
他轻叹：“不会来能去哪里呢？”
我窝在他的怀里，随他躺下，薄被裹得这样紧，几乎不能离开他半寸。冥冥暗夜里，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只能凭着那一缕熟悉的墨香，贴在他的胸前，浅浅的呼吸绕过他松散的发丝，“今早我进宫只去了翠微宫，并没有踏入长乐宫半步……”
“我知道。”他的唇滑过我的额头，一路温暖到发鬓。
脸颊旁痒丝丝的，大约是我与他的黑发纠缠在了一起，我伸出手指慢慢地捋开发丝，偶尔指间凉意拂过他的前胸，“可是在长乐宫门前，我亲眼看见一条胳膊被活生生地斩断，流了一地鲜血……”
“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手指被他紧紧抓住，指尖抵着他的掌心，温湿感觉从薄凉长指一直传到心里，“手怎么会这样凉？”
他的臂膀又拉我靠近他一分。
耳畔他的心跳分外清晰，一跳一动就像自己的血脉起伏。墨香萦绕鼻端，我努力仰起头，哑声轻轻问道：“是不是为万言书的事恼了？”
“没有。”忽地，他的手掌开始发僵。
挣脱开他温湿的掌心，我环住他的肩，一点点地用力，一点点地上攀，直到下颔抵住他的肩。我小声地说：“洛谦我给你一个故事，你告诉我故事里的那个女人说得遗言对不对，好吗？”
他不语，只是手掌轻抚过我的背，指缝间全是我的发丝。
“不回答，我就当是默认了。”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嘶哑，喉咙有些发紧，“西泠柳庄旁边住着一个姓张的员外，张员外有一个独生女儿张妍和我们从小玩到大，然后呢，隔壁还有一个小男生宋嘉木，那个年幼时光都是我们这几个人一起消磨的。”
突然觉得后背炙热，我笑了笑，继续道：“所以张妍与宋嘉木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方家长也瞧着他们感情好，定了娃娃亲。如果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想他们一定会是幸福的如同蜜糖。”
“但是，我们长大了，”我轻叹：“宋嘉木参加了科举，可惜失败了。故事开始在这里转折，他虽然没有中举，却被无意间去探望父亲的翰林小姐看上了。轿中一瞥，翰林小姐心撞如鹿，却断了张妍十年真情。”
“后来，很快，只一年过去，宋家就向张家退了亲。隔了不到半月宋嘉木便大红花轿娶了翰林小姐，那次宴席摆了三条街，整个街坊里都是热闹的，唯独张家门户紧闭。下次科考，宋嘉木轻易中举，然后就到湖州上任知府了。”
“他走的第二天，张家小姐自缢在闺房。她留下一封遗书，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张员外当遗物烧去，可她的每个字我都记得非常清楚，就像刻在她的白骨上，也刻在了我的心里。”
“她写道，他每一滴血液里都充满了野心。而我却没有跟上他步伐的昭昭野心，所以一开始就注定了被抛弃的命运。此生此恨无绝，只愿来世他为女来我为男。”
我抿着唇，整个人都在轻颤：“她说的遗言，对吗？”
你有野心，我没有野心，那以后迟早就是被抛弃的命运……
血液流窜在全身，似乎开始沸腾，烧得脑子一片空白，就只剩下那张惨白的遗书。泪花打湿纸张，风干后成为枯黄的脆弱花朵。
花盛到花败，其实从遇见起便注定抛弃在风中的结局！
“哪里听来的傻理论？”黑暗里他就在我的耳畔轻叱，墨香一瞬间带着丝丝燥热浮了上来，“笨丫头偏听偏信，一个女鬼的话也当真。”
“事实是最好的证明……”
“尽信书不如无书！”他手指轻弹我的额头，严肃道：“以后不准胡思乱想了。”
“痛啊……”我捂住额头，在他怀里乱蹭。
“痛了才能记住，”他静默了片刻，忽地疑问道：“湖州知府是任云，而且官员名单中好像没有听说过有个叫宋嘉木的？”
我垂下眼眸，支吾了半天：“那个……那个……宋嘉木是化名……总不能毁了人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吧……”
他也是沉默，缓缓道：“是编的故事吧？”
“没有啊！”我矢口否认，随即紧闭上双眼，蜷在他温热怀中，低声道：“好累，真的是好累，我要睡觉了。”
他没有再追问，混沌迷糊间我也很快入睡。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意难平（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