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胭脂碎》蔓凉

77、玉生隙（二）

　　“走错方向了，李婆住在另外一头。” 霜铃拉着我转身。轻旋中，那个冷漠身影消失在了视线里，仿佛刚才只是幻影。愣了一霎那，在脑子里迅速搜索过无数人影，却始终找不出对应的名字。
　　霜铃带我拐入另一条乡间小道，眼前陌生景物压迫而来，再顾及不得其他遐想，“上次来时不是打听到李婆住在村东吗？现在为什么向西走？”
　　“李婆被我安置在村西的破庙里。”霜铃简快地说：“我们挖了老槐树坑洞的第二天，李婆全家就被灭口了，仵作说是染了瘟疫死去的，密部人看了尸体，口唇发乌是灌了砒霜毒死的。估计那老槐树下埋得东西也被苏婉烧干净了。”
　　转过拐角，酥软阳光恰好斜斜照映在霜铃飞扬的眉峰，连绵软的春光也锐利起来，“我给密部下了死命令，才在河间府搜到了李婆的下落。她个老奸巨猾，听到家里人死光了，连回到京城为丈夫儿子收殓也不愿意。害我特意跑了一趟，用三千两和唐门暗杀的贴身保护才将老婆子引诱回来作证。”
　　我并肩走在霜铃旁边，身前有流苏，身后跟着一队相府侍卫。“她自己越谨慎越好，便不会轻易地被苏婉杀了。霜铃，发现跟踪的人没？”
　　霜铃微微眯起眼，装若无意地回头，扯了扯被灌木勾住的裙摆。自从依华院杀戮后，我才知晓，她常年出门在外跑生意，为了安全早磨着柳云教了些基本功夫，不精勉强自保而已，但眼力却练得不凡。“混在人群里，我只能数出两三个。人虽不多，但来了就不让他活着回去。”
　　“嗯。”我低声应道。
　　沿着矮墙篱笆，一炷香后走到了村西破庙。
　　庙宇以前也应该是恢宏的，院墙砌得比一般砖房要高，可惜破落了，坍塌了大半，整个院墙只剩下几段零落残墙。
　　环顾四周，东南角竟还有一处小山坡，若有人居高射箭，破庙根本无任何依托防御。我不禁颦眉挽住霜铃左臂，轻声道：“如果选择在这里动手，怕是地势吃亏，要不要换一个地方动手？”
　　霜铃墨瞳亦是扫过那树木密盛的土坡，薄唇浅笑：“喜而忘忧，那块风水宝地是我特意留给他们的葬身处！任何都知道居高临下的好处，处高喜悦也会自然地忘记危险，唐门暗杀早就埋伏在了山坡中。”
　　走到破庙唯一尚算是保存完整的大殿前，听到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尖利地似乎要将肺咳出。
　　“李婆生病了吗？”我疑惑问道。霜铃同样不解地望着我，推开了沾满灰尘的大殿门。
　　飘飘细尘扑面而来，我和霜铃立即挥袖蒙住了口鼻，隔着朦胧灰尘，大约辨认出破殿一角坐着三个人。她们身上衣物脏乱不已，与村头的那些流民差不多。
　　“李婆婆，这几天过得还好吧？”霜铃走向了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伸手扶起那笑容堆面的李婆。
　　“柳三小姐，老身可是看着您西泠天大面子才回京城的，简直就是舍命相随啊，所以有些实话不得不讲了，这些天老身没有一刻过得舒心的。”李婆唇薄牙突，脸相抱怨起来更显刻薄。“先不说时时胆战心惊，生怕哪个疙瘩里跳出个杀手，单单就是每日吃不饱穿不暖也让老身难受啊？”
　　霜铃眼底冷厉，唇角却是笑意盛盛：“婆婆暂且忍个三五日，到时候御状告成功了，不仅有我给婆婆的三千两，或许皇上还会赏给婆婆珍稀宝贝，而百姓也一定会争相传诵婆婆的义举的。”
　　“名利老身哪敢想啊？只想安稳过余下日子罢了。”李婆眯紧眼，俨然目光陶醉，眼角皱纹深壑。她有些痴痴地想了一会儿，才望着我施礼道：“老身眼花糊涂，似乎从未见过这位夫人？”
　　霜铃对我轻轻颔首，幽深目光穿过大殿破碎木窗，投到了破庙院子里。
　　我上下打量一番李婆，浅浅笑道：“是个极懂规矩的人，现在就准备一下，马上随我进宫面圣。”
　　“现在吗？”李婆嘴角扯出冷笑，双眼游移在我腹间，语气狐疑：“当今并未听说哪位娘娘孕有龙种，而夫人身怀六甲怕不是皇宫中人吧？该不是骗老身去黄泉路吧？”
　　我淡笑，上前两步，抽出流苏腰间软剑五寸，剑脊上镌刻这上官府的篆文：“我仍大将军府上官之人，听闻你有意面圣指证皇家血脉有伪，才特意举荐你谒见真妃，让你有机会戴罪立功，谁知却碰上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算了，就当我白跑了一趟。”
　　流苏软剑的白惨惨精光映上李婆老皱的脸，那婆子立即盯着上官篆文，双腿轻颤，随即软跪在地：“是老婆子有眼无珠，不识贵人，该死，该死……”
　　我轻哼一声，将软剑回鞘，清泠金属摩擦声回响在空荡破殿内。
　　“上官小姐，不，洛夫人，”李婆涕泪纵横，一张皱得更加干枯，“洛夫人要为老婆子做主啊，她苏婉杀了我一家七口人，老婆子就算是拼上这条贱命也要替他们沉冤得雪呐……”
　　李婆反应极快，不仅猜出我的身份，更快得是搬出了她原本不愿收殓的家人做了她哭诉的道具。
　　霜铃淡笑，努了努嘴偏向了殿外。我亦轻笑点头。霜铃怕土坡上苏婉爪牙等不及直接靠近破庙，那唐门暗杀的埋伏就白设计了。现在需要的就是将李婆拉出去，给苏婉心腹瞧见这个还活着的证人，让他们发急先动手，然后埋伏在侧的唐门暗杀再行动。
　　“好了，跟我去吧。”我转身。
　　还没来得及听到李婆的千恩万谢，猛烈地咳嗽再次响起在破殿内，仿若将要撕裂那咳嗽之人的肺。我不禁停步回首：“她怎么了？”
　　乱发覆面的女子正弯腰咳嗽不止，细瘦的双肩剧烈颤抖。她身边的一名中人妇人缓缓地为她抚背。可中年妇人双目精光盈盈，手指虽然沾有褐泥但指骨纤细，没有一点黄茧，绝非普通农妇。我眼角抬起，瞥向霜铃，霜铃的手掌在腰间轻轻比划了一个砍的动作。我从那妇人身上收回视线，她就是保护李婆的唐门暗杀。
　　“哦，老身住进庙殿前，她就躺在这里了，说是来投靠她姐姐的，前些天染了风寒，一直在咳嗽。”李婆跟在我身后，详细解释着：“不过老身已经要人带信，让村头的大夫来瞧瞧。”
　　“村里还有大夫吗？”我随意接了一句话。
　　李婆忙不迭点头：“有，三天前刚来的，看诊不要银子。”
　　“医者仁心。”我缓步出了破殿，天空中日已偏西，阳光也少了些温度。“等些时候给大夫送些银钱，为这么多人看病药钱还是必要的。”
　　破庙荒原里带出来的相府侍卫正以半扇形挺立的，是防御最为全面的站法，攻守皆宜，转化几乎不会有任何停滞时间。
　　“哪有怎么多空闲特意过来啊？”霜铃褪下腕上血翡玉镯，塞入李婆手中，“还是今日就给了李婆婆，这玉镯值些银子，便麻烦婆婆换得钱送给大夫好了。”
　　“柳小姐这事老身哪里能做的？”李婆摩挲着血翡玉镯，一时笑得嘴也合不拢，“既然承蒙柳小姐看得起，老身也就尽力办好了。”
　　李婆自然是在喜滋滋地盘算着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可她却忽视了霜铃眼角的凌厉。藏身在土坡的苏婉心腹正好可将李婆收钱的喜悦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流苏已挡在了我的身前，侧身，隐在长袖中的右手已悄然握住了腰间软剑。霜铃亦是将藏在袖间的短铁尺滑到掌心。
　　我对面土坡，斜望天际一行南雁飞回。
　　大雁白羽飘落，悠悠地掠过土坡上的树丛。雁羽掠过，在幽暗树荫里我再次看到那个冷漠而熟悉的身影。此时，他半张脸没入阴暗，眉峰冷峻。
　　卷曲的藏红花。是他，皇宫里他为苏婉送来装满锦盒的藏红花。
　　“霜铃，我记得他是谁了……”我急切地说，声音却很轻。
　　树枝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抬起了手臂，紧扎的袖口上绑着黝黑的铁箭，箭锋锐利，幽幽泛着残青光芒。
　　“扶柳！”
　　遥遥处破庙残墙侧响起清脆叫声，犹如平地起雷，爆裂了这紧张气氛。
　　苏婉心腹双肩震动，袖箭激射而出。
　　霜铃脸色突变，瞬间拔出铁尺，快速地扑向了残墙旁：“趴下！”
　　铿锵金属出鞘声，流苏三尺软剑精光闪烁，如白练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
　　乌青袖箭正破空而来，激出凄厉的呼啸声。
　　“杀人呐！”李婆枯瘦双手筛糠似的抖动，血翡玉镯跌落在断了截的石阶上，顿时摔得粉碎。
　　嗤，流苏长剑削断一支袖箭。
　　“躲进来！”我拽着瘫软的李婆闪进破殿内，倚着墙壁轻轻地喘气。墙上灰色尘粉簌簌落下，如同下着灰色的雪。
　　劣质木头的脆裂声在耳畔炸起。
　　一支铁青袖箭带着强烈的旋转击碎了破败的殿门，片片木屑炸开，狠狠地扎在了我与李婆脚下泥土里。
　　而袖箭呼啸着继续向前冲击，直到扎进大殿梁柱，箭尾雪白的羽翎仍在颤抖。
　　“死了，死了，不该跑来的！”李婆瑟缩在墙角，口中不住咒骂：“都是些狗样的，谁要是伤了老娘，老娘化作厉鬼也要挖了他的心……”
　　见李婆无事，我贴着墙，缓缓移到破殿的窗子边，斜斜地瞟往着外面的情形。
　　一堵残墙下，霜铃拉着一个青衣青年女子尽量缩在一起。我微微眯起眼，又仔细瞧了一遍她们，除了衣物有些脏泥外，全身上下并无受伤。总算是舒了口气，霜铃与雨蕉皆无恙。那声清脆叫声正是那青衣女子雨蕉呼出。
　　其余的，与战做一团，土坡上二三十个人手执轻型弓弩，熟练地发射羽箭。不同与上次的拓跋狼牙箭，这次苏婉手下只带着易于偷袭的轻型弓弩，所以羽箭力量不足，相府守卫们容易挥刀劈断，流苏更是挥剑如云，抖腕便斩断数只羽箭。
　　残墙后，霜铃也瞥见窗后的我，猛地一点头。
　　陡然的瞬间，土坡上的密林里出现了一道银光闪烁的利网。
　　唐门暗杀终于出现。
　　站在最高处的冷峻男子猛然挥臂，一半的人抛下轻弩，拔出了腰间阔口大刀。另一半的人收缩在一起，继续发箭，阻止流苏和相府侍卫的攻上。
　　厮战正酣，撕裂的咳嗽声再一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