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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玉生隙(一) ...

  •   天朔十年,三月十三,仲春。
      天空一浅碧色,高处几只雀儿唧唧咋咋。
      “流苏,这是什么雀儿?”院子里的槐树枝端发了绿芽,尾如剪翼的不知名雀鸟在斜逸树枝上轻快跳跃。
      流苏斜向上瞟眼:“不知。”
      春日融融阳光穿过疏松枝条打在我的脸上,不过一会儿,全身便暖洋洋的。北方不似江南,直到三月才气温稳定。几乎是窝在屋里过了整整一个冬天,这些天在院子里散步身子分外舒爽。
      “夫人,小心点。”前面的大丫鬟风铃儿用脚将石子路上的枯枝踢开。这个丫鬟是那天长乐宫回来后洛文遣来的,替了碧衫以前的工作。
      春风徐徐,几瓣艳艳的桃花随着风掠过高墙,盈盈地落在我的袖口。“风铃儿,府里哪里来的桃花?”
      风铃儿甜甜一笑:“大约是从隔壁院子里吹过来的吧?夫人若是喜欢,风铃儿待会就去折几支来。”
      “丞相下朝回府没?”我捋下袖间花瓣,手指稍稍轻碾,丰芳香郁的桃花味立即弥散。
      风铃儿笑道:“夫人先用饭吧,宫里刚传出来的话,相爷还有些公事处理。”
      我摊开手掌,几片桃花瓣都已拧成一团红色小豆:“这桃花可真是娇嫩,风铃儿你现在就去采些吧?”
      风铃儿一愣,随后浅笑:“好啊,难得夫人喜欢。”
      她脚步轻盈,裙角飞扬出了院落。我挺直了腰,小腹突出。五个月了,虽说不上大腹便便,但也有些重量。“流苏,去后门吧。”
      行走不快,等到抵达后门时,一抬眼就瞧见了洛文。
      “夫人去哪里?需要小人派些人跟着方便点吗?”洛文三步向前,微微躬身,挡住了我的路,露出了他身后的一排健硕之人。
      扶着流苏的臂膀,我淡笑道:“劳文总管操心了,这次还是去汇通钱庄探望柳三小姐,上次大夫说,这几天是伤口愈合的关键时刻,我去瞧瞧。”
      “这是禹州刚上贡来的当归,给三小姐补血最好了。”洛文侧身,一名青衣小僮捧着锦盒走上前。
      流苏接过。洛文依旧伫立不动,挡着路。
      “依旧还是文总管细心。”我转过头,对流苏道:“多些人还是方便些,流苏你去挑几个人吧。”
      流苏随意点了几个劲装汉子,洛文才退步:“夫人请。”
      坐在马车上,听得周围马蹄声哒哒,一路驶往长安汇通钱庄。

      进钱庄偏门,拣着僻静小路去霜铃的书房。
      书房小窗全开,春日阳光洒入,屋内明亮一片。
      停留在小窗前,我恰好看见霜铃正用左手写写算算。“不用工伤上阵,该是你的银子一个子也不会少的。”
      霜铃稍稍挪动右臂,那里锦袖下仍是粗大,大约裹得纱布依旧厚实。她左手提笔,只肯用眼角余光瞥我一眼:“你每次国宾待遇,保镖一溜排,吃了我不少茶水钱。”
      “小气?”我笑道:“那些在朔方凑集的金子,不是正运往你的银库?我辛苦攒下的十万两可全部握在你手里,难道喝几口茶也不行了?”
      抛下毛笔,霜铃走到窗前,秀眉高扬:“昨天刚入的库,进来谈吧。”
      霜铃左手合上纱窗,窗台下藤萝新绿。
      “流苏,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了。”将要合上书房门,我微微低首淡道,目光刚好扫过流苏腰间的软剑,又顿了会儿,叹道:“真要是有人硬闯,也不必拔刃见血,叫呼一声我们听见就好了。”
      书房的门窗都已关尽,光线透过纱笼射入 ,使得一切多了几分朦胧。
      “十万两已经到了?”我碎步走过霜铃身侧,将刚才她重重下笔的地方细细瞧着,粗墨乱字,具体明细看不出,但大大的“十万两已点清”几字还是容易辨认的。
      霜铃缓步走向西北角的紫檀书柜,背影挺直:“我昨天连夜点清的,一两也不少,但扶柳我总觉得这十万两花得太亏了,不如我们再另想一个法子吧?”
      将被霜铃画乱的账本合上,我挑眉遥遥望着她:“短时间除了这个,我们还能借什么上位呢?”
      霜铃轻微耸肩,叹道:“只是十万两可以干得事太多了,如果时间不紧迫,它可以换取更多的效益。罢了,机会稍纵便逝,就当是初次投资教的学费吧。”她左手摸索在书柜隔板间,抽出一本薄薄的册页。
      “先看看吧,请的是去年苏州解元提笔,文采在江南也算是一流。”霜铃将青蓝封皮的册页递到我手中。
      我低首,微微一笑,封皮上的“万言书”落笔铮然有劲,不看内容也涌出浩然正气。“这么短的时间从江南递上长安,怕是没有费多少时间来请动解元才子吧?”
      “二哥院子里的文人。”霜铃淡道:“柳云好像改了性般,迎合起名士雅人。去年年底将庄子在苏州的一处别院花了好几千两重新装饰一番,请了十几个当地有名的文人白吃白住白玩。”
      “结交一下可能入仕的文人总是有好处的。”我展开了册页,前方洋洋洒洒数千言,文辞朴素也没用些华丽辞藻,但字字肺腑,却是震撼人心的好句。“到底是解元,你我恐怕是写不出这样行云流水的文章。”
      “按下手印的一百个孤儿安顿好没?”册页后面全是鲜红的小手印,我粗粗一瞟眼,便觉触目惊心,赤红掌纹重重压在雪白纸张上,清晰地犹如血管在流动。
      霜铃亦是轻叹:“都圈在了城外的一处祠堂里。大约是父母都去世了,这些孩子心里有阴影会害怕,可每天只要给他们两三个馒头也就不会吵闹了。”
      “人祸甚于天灾,诚然与此。”我合上册页,小心放入怀中:“利用这些小孤儿,成了事后也将十万两散了,算是当做补偿。毕竟黄河泛滥是他一手造成……”
      霜铃卷起账册,忽而抬眼,望着我摇头道:“收养这些孤儿,也不必白白搭上十万两之多,我还是觉得代价太大,收益太小。”
      “以十万两博取虚名也勉强值得吧,虽然获得实权不多,但至少是露在了天下人面前。”我取过霜铃手中账册,笑道:“财富过多,就沦为了一串数字。”
      “钱不万能,没钱万万不能。财富是数字那是有钱人的闲话。”霜铃修眉高挑,左手拂过锦袖下的右臂:“倒不是舍不得黄白之物,只是没给敌人制造出任何杀伤力,就好像将银子丢进湖里,连水花也没溅起个什么。”
      “你倒是日日夜夜惦念着苏婉。”
      “虽说上次是我太过轻视她,轻率地与之交手。”霜铃右手紧握,可臂膀的绑纱处依旧是僵硬,“但毕竟是实实在在的挨了一刀子,这个败仗我迟早是要扳回的!”
      我伸手覆上霜铃僵紧的拳,缓缓地将它放松,“其实我们将苏婉送上断头台,也不过只是钻入了后宫的权力缝隙,且不说你我不在宫内能够分到多少苏婉留下的权力馅饼,就算是全部抢来,实权依旧也跨不出皇宫高墙。”
      “不如趁这次,走到朝堂前,或许第一次那些老臣们会反对,得不到实质官位,但百姓却可以知道,可以流传,也可以获得民心。”
      “是这个理,但,”霜铃薄唇微抿,逸出丝丝冷笑:“苏婉我是不会放过的!”
      我浅浅笑道:“谁又说会放过可能杀死自己的人?这两个月我们不是一直按两条线走的吗?苏婉的那边你部署的如何了?”
      霜铃目光骤然一亮,鬓间光滑如水的发丝似乎被震得垂下肩头:“这次我筹划一月,万事妥当,只等引她出洞,快刀斩下她的七寸。”
      “她大约不会亲自出宫,但也必定是其心腹,等剪去她的羽翼后,再在皇宫内动用长乐宫的势力去攻击,或许便可让苏婉跌入冷宫了。”我眼角余光掠过纱窗,仿若看见了院子外的车水马龙,暗处有几个漫不经心的路人。“我每次出门,都会有不少人跟踪,今日就了解了这帮跟屁虫吧。”
      霜铃目光低垂,落在了我突出的腹部:“扶柳,你还是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不行……”我蹙眉摇头:“我不去,苏婉的手下也不会跟着去,那陷阱就是白设计了一场。现在我只是小腹稍稍隆起,对行动影响不大,拖到后面可能连出府的机会也没有了。就在今日动手!”
      霜铃犹豫地闭唇不语。
      “莫非你对自己的部署没有信心?”我反问。
      霜铃眉心皱着,缓缓咬牙:“去吧!有流苏,有你相府的保镖,还有我花钱雇请来的唐门十二暗杀,我就不信她苏婉爪牙有天大本事,可以突破这三重守卫。”
      我浅笑,霜铃却是冷笑中带着狠。
      “真是期待这场连环戏的开演……”

      再次踏入李家村的时候,眼前变化不多,却是震撼心灵,萧乱情景更甚于想象。
      破旧房屋稀稀落落地分散在黄土上,即使是春日,仍旧到处大片哑色土黄,偶尔几点绿色嫩草上也是蒙上了一层尘土。墙角下无数的流民聚齐在一起,一张张黑黄的脸无精打采,只瞪大了眼张望着我们这群与此格格不入的闯入人。
      风一起,黄土飞扬,拥挤的人群吵闹着缓慢挪动。
      可周无四壁,上无瓦片,这些流民又能躲避到何处呢?
      “贵人们,赏点吃食吧?”几个胆子颇大的妇女已经走了过来,双膝跪在硬邦邦的石子路上,不住磕头,裹着灰尘的发已掉进土里。
      她们眼神深处有极深的渴求,却不敢在上前半步,隔开我与她们之间的相府侍卫已横刀腰间,宽厚的刀鞘威慑十足。
      “哪里带有吃的,给些碎银子吧?”霜铃转头吩咐着从汇通钱庄跟来的小伙计。小伙计散了些碎银放在妇人们的手中,可妇人们却不是欣喜,而是无可奈何的欲哭无泪:“如今就是有银子也买不到几粒米啊?”
      霜铃蹙眉:“我们又不是来发粮的,只有些银子,你们得了就该自己想方法,老是哭哭啼啼地能哭出一张饼吗?”
      也是变不出一口粮,我想了想,回头对那小伙计道:“取了马车里的果脯盒子,每人分得一两颗,吃上一口东西也好些吧。”
      霜铃讶道:“你什么时候还藏了吃食的?”
      “前段日子恶心反胃,就在马车里备了一盒酸梅子。”我望着衣衫褴褛的人群,微微皱眉:“才几个月怎么多出了这多的流民?”
      “你个官家夫人待在深宅大院当然想象不到城外流民的疾苦,去年夏黄河决堤,淹没房屋无数,几十万人无家可归。朝廷本来赈灾的粮食就不足,又经过各级官员的层层剥扣,落在百姓碗里的就只剩下一粒米了。”霜铃语音低落:“多数流民没有活路,只听说京城里米仓有粮,就一路艰难跋涉赶来,才知晓根本连城门也进不了。不少人爬着到了长安脚下,再无力气回去,便只能聚在城外村子里,讨些饭过活。”
      满目疮痍,心中竟涌出一股羞愧,自己清楚这些百姓何为沦为了权势下的牺牲品。我转头,拉了霜铃离去:“快去找那个接生婆吧!早点解决苏婉的事,早点将银子换成粮食发了!”忽地停步,眼角余光瞟到了一处土墙后的人影,消瘦干练,气息冷漠地似乎曾经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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