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胭脂碎》蔓凉

122、画成灰（三）

　　洞房昨夜停红烛，洞房昨夜停红烛……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曾与我拜过堂，曾为我描过眉，曾为我闯过皇宫，可到如今……到如今近在咫尺，那么近的距离却不愿见我一面吗？在府内一个月了，见一面说一句话也是这样难的事吗？
　　阿轩说，他无心而已！可既是无心，又何为要让素娘给我送药？既是绝情，又为何让我回到相府？憋了三年的激愤就在一瞬间爆发，比临嫁前更为愤恨，止不住，浇不息，我拔足奔出。
　　竹林雪地里，他就在前方，徐徐地走。
　　烈风强劲刮来，只搅得我发丝混乱，几乎遮住了大半的视线。可我的心里有团火在烧，烧得肌肤灼热血脉空虚，只能发泄。在竹林里穿梭，雪地里奔跑，眼见便要抓住他的衣角，可脚下被掩在雪里的竹根绊倒，重重摔倒在地。
　　冰渣子像刀子一样扎进身体的每个部分，如同经历一场浩劫般我再无力气，只能伏在地上，脸埋在雪里禁不住的哭泣，由最初呜咽渐渐转为嚎啕。哭得声嘶力竭之时，突然感到手臂传来一股柔和之力要扶我起身。鼻尖有充盈的墨香，我猛得仰起头，狠狠地反拉着扶我起身的人。他措手不及，被我拽入雪地，两人同时跌倒。
　　他摔落时，狠狠箍着我的双肩，冷黑的瞳如同雪豹在傲视它的不可侵犯领地。我颤抖着，不顾一切地攥着他的衣襟，嘶声大叫：“洛谦，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也会任性，也会发疯！”就像是滚烫岩浆找到了一个薄弱地壳点，瞬间喷发，这一刻疯狂任性可以战胜所有理智，我死死揪着他的前襟，如滚滚洪水里唯一可以避祸的诺亚方舟。泪水融化了脸颊上的冰渣，顺着下颔，滴进我的脖颈，冰寒直指心底，“我只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那些神佛才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的事，我承受不起……”
　　他向后一仰，背抵在翠绿竹竿上，直震得竹叶沙沙响。竹叶上的白雪纷纷落下，覆在我与他的发上肩上。我扬着下颔，虽然泪水模糊了眼眶，可依旧凭直觉盯着他的眸，“你说，为了你，我要学会舍弃！可是我舍弃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任何回报呢？佛说，有舍才有得，全是骗人的！”
　　不顾一切的叫嚣，血气上涌，我觉得体内血脉急剧喷张，肌肤似乎有火在灼烧，五脏六腑却似千年寒冰在侵蚀，喉咙里尽是腥甜气息，“我舍弃过良心，会眼睁睁地看着许多无辜的人死去，然后劝服自己相信这是他们的命，甚至亲手杀过人，双手沾染满鲜血；我舍弃过理想，放弃了江南的安逸生活，像一个疯子一样投身入含元殿的权力角逐，为了权力，学会尔虞我诈直到背信弃义；我舍弃过亲情，哥不会再完全相信我，阿轩会防着我，而我在利用他们，最后连柳风也死去……”
　　“曾经以为那些都是包袱，可丢弃后，我才发现我依旧跟不上你的步伐！”眼泪溢满，终于模糊了一切，我看不见也听不到，只能感觉口腔里弥漫着腥咸味，一股滚烫的液体正顺着下颔滴落，那血珠砸在雪地的声音就好像眼泪坠落一样。鲜血的汹涌外溢，似乎带走了我的脊梁，我完全软下，趴在他的怀里，唇角的血渗入他的白衫。血和墨混在一起的味道，让我眩晕。就如同以血研磨，写下一封诀别的遗书，笔锋尽头有鲜血在跳跃。
　　我失去气力，轻声问：“洛谦，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似乎腾空而起，被他抱着，急急奔跑在早春里的大雪中，然后我眼前渐渐黑暗。

　　周身都是墨香与药香。我想我是清醒了，可我并不想睁开眼，任由汤匙撬开我的嘴，灌进又苦又涩的药汁，只轻轻皱了眉便咽下。
　　“今夜都好好照顾夫人吧。”身旁墨香抽离，我翻身紧紧拽着一片衣角，轻声呓语：“流苏，不要走，我怕冷。”顺着衣角，我握住了喂药人的手腕，温热的，并不像流苏那样的冰凉。
　　轻轻的叹息声，“你们都下去吧。”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渐离去，房内的灯光似乎也熄灭了，有人躺在我的身侧。我抱着他，就像一个取暖的无理小孩，任由墨香缭绕，“流苏，我很冷。”
　　“扶柳你哭着说，柳风死了，那你会为了他杀我吗？”他的手臂环着我，我的脸埋在他的肩窝，呼吸匀长，“我要杀了拓跋人报仇。”
　　“如果是我杀的呢？”
　　“没有如果。”
　　他的唇从我的额头一路缓缓移到鬓发，温热的气息像股暖流，“我以为你会像阿宁一样离开，在你的生命里我并不重要，为了某个理由就可以舍弃……”他就在我耳畔呼吸：“扶柳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贴着他，全身温暖，靠在他肩头淡淡地说：“流苏，泓先生第一人教你剑法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记得泓先生的第一句话是，剑法强者，不被欺。与人比剑，你若不强，受制于人，必被杀之。你记不得了，我却记在心里。”
　　他手臂环紧，哑声道：“谁敢杀？”
　　我笑了笑，轻声道：“剑是凶器，是天生杀人的利器。泓先生说过，即使剑的主人不想杀戮，可剑也是有灵性的有性情的，它也会不听主人的话，杀人不止。”天下有太多的人想要我的命，即使他的属下，也会如剑般不听号令而杀人。
　　他一僵，我扬起脸，挨着他的脸颊轻声问道：“会不会为了某个理由舍弃我？”他轻轻舒气，温暖的唇从我的眉眼一直游移到鼻尖，“我从不会舍弃任何东西。”他覆上我的唇，低声喃喃道：“做我的皇后。”
　　你的皇后？我的公主？我渐渐眩晕，无力在他的怀中完成今夜的对话，最后挣扎地说了一句：“洛谦，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