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胭脂碎》蔓凉

120、画成灰（一）

　　长安，春望楼。
　　“臭老头子转过头来了，娘快趴下！”洛熙死劲攥着我的衣角往下拽，他人小，力气却不小，我又不愿与他比力气，就顺着他屈膝蹲在墙角。在缓缓下降的时候，对面阁楼窗前的老者正转过脸，一双精目扫视过来。
　　背抵着雪白墙壁，我认真打量起这个房间。刚才洛熙急急拽着我进来，一路上匆匆忙忙，只扫过一眼这方院落的匾额——春望楼。春风瞭望，这春望楼正是长安最著名的烟花之地，可这间阁楼上的绣房却装饰得极为古怪。色彩浓烈，家俱粗糙，不像花魁的温柔窟，倒像是南方密林中的原木房子。
　　“这么久了，也没有瞧出个什么名堂，我先回去了，小亮子还在外面等着呢。”我瞧着洛熙骨碌转的黑瞳淡声说，作势便要起身。这里绝不是春望楼的生意场所，洛熙瞒了我一些事。
　　“娘，等等呀！”洛熙瞬间压在我怀中，撒娇嘟着嘴嘀咕：“娘不讲信用，刚才在德胜斋里明明答应熙儿教训一下臭老头子的！”
　　“先生人呢？”我问道，其实也并不相信洛谦请来的先生会是一个毫无用处窝囊书生。
　　“就是对面的臭老头啊！”洛熙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对面瞄去。只见他额头刚露处窗棂，脖子猛然一缩，又蹲了下来，吐出粉嫩舌头啧啧道：“哎呦，差点就被发现了。”说完，他摸着墙壁向右踏出两步，手里抓住墙角一个凸出的黄铜兽面钮，嘻嘻笑道：“不让我偷看，我就偷听！”
　　洛熙向外转动黄铜兽面，咔嚓轻响，墙壁上露处一个幽深黑洞。“娘我先听了再告诉你。”洛熙趴在地上竖起耳朵对着黑洞，得意对我笑道。我上前一步，将黄铜兽面瞧得更加清晰，那洞口是精铜管道，想来另一端是掩藏在了对面阁楼的隐蔽角落。
　　可只偷听了片刻，洛熙便僵住，一张脸笑得比哭更难看。
　　“还是被发现了！娘，先等熙儿一会儿，我现在就去搞定臭老头。”洛熙极快爬起，蹬蹬跑向门口，一会儿不见了踪影。我望着墙壁上的黑洞，念头一闪，便俯下身子倾听。
　　“小皮猴，还不过来领罚！”声音如洪，震得耳膜隐隐发麻，应该是对面阁楼中的那个老者在铜管的另一端大吼。
　　我屏气，稍微远离了些黄铜兽面。老者又吼了几句，大约见无人回应，便离去了。隐约间又似乎听到了老者放低声音道：“子谦，归藏出鞘无回……如今时机不佳，切不可急躁，拔剑滥用……”
　　金属传音时断时续，我听得并不十分明切，不由得又靠近了黄铜兽面几分。
　　“你是谁？”厉声质问在门口响起，我一惊，立刻扭头望去，门槛处的绣花鞋面上的白首鸳鸯正在戏水。沉静下来，我拍了拍裙上灰尘，袅袅站起。
　　“夫人？不对，是瑞安长公主！”
　　认识我的人？我凝目望去，门口女子身影袅娜，红裙张扬，“素娘？”
　　女子点头，她正是三年前在骊山大觉寺只见过一面的素娘。她长眉蹙起，目光含疑，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长公主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是我带娘来的。”洛熙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冲进房间，直拉着我往外奔：“臭老头子答应我了，只要找出一个比他厉害的人，就不教我了。娘，你是最棒的，一定可以杀得臭老头丢盔卸甲！”我一时也不知洛熙要带我去哪，但现在与素娘已然尴尬，不如就顺着洛熙离去。
　　跟着洛熙急急跑过廊桥，几个转弯，进了对面阁楼。
　　“我找了娘来比试，”洛熙一把拉着我跨进暖阁，对着老者大声囔囔：“到时候输了可以哭鼻子，但绝对不许耍赖哦！”
　　“是你？”老者盯着我缓缓道。他鬓间已然花白，但目光如炬，如利刃刚出鞘。我福身，随即立直，淡道：“在下瑞安，见过定北将军。”
　　“眼光不错。”老者李定耀微微转首，对着左手边的白衫人抚须笑道，可他目光锐利依旧，寒气更甚。那白衫人不动如山，只唇角淡淡笑着，也是笑意冰寒。李定耀随即又望向我，“既然识得老夫，那便比试吧。”
　　“洛熙，带你娘离去吧，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那白衫人冷冷道。
　　洛熙急忙抓紧我的胳膊，泣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天天挨打！”我的胳膊几乎被熙儿死死箍住，掐得生痛。轻轻拍了拍洛熙的头，我勉力笑道：“当初答应熙儿比试前，瑞安并不知是对手竟是定北将军，不然也不会这般不自量力。但人无信不立，虽只是孩童戏言，瑞安也应遵循承诺，愿向将军请教。”
　　“娘好样的！”洛熙吸着鼻涕笑道。
　　李定耀亦是笑道：“果然不愧为百年将军之家！你用的可是上官先祖的《参辰兵法》？”
　　“瑞安乃是女子，无缘窥见先祖智谋。”我轻笑，上官祖法向来只传男不传女，“这次瑞安用的是武乡之法。”
　　李定耀双目灼亮：“幸甚，得见诸葛之法。素娘，速速布置来。”
　　一炷香后，我端坐在李定耀对面，面前左手棋盘右手沙盘。素娘打开棋盒，轻声说道：“将军与人比试，向来是左右开弓。”她点上迦楠香，弯腰靠近香炉低头嗅香，又似是在思索，片刻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四寸长的螺钿木盒，递给我道：“听闻长公主最近微恙，这盒中乃是名家丹药，或许对长公主有所帮助。”
　　“谢谢。”我接过，将螺钿木盒放在一旁，目光却滞在了盒顶东北角，那里刻着家徽，小篆的洛字。
　　“可准备好了？”李定耀沉着嗓子问道。
　　我急忙抬头，还未能说话，便对上了李定耀的沉沉目光。他的目光更像是沙场上沾血的斧钺，不动便已气焰盛盛，让人畏怯。两军对峙，首先交锋的便是气势，气衰必败。我不能退，咬牙也不能回避李定耀的目光，先输了气势。
　　“与我对视，你身僵而不露怯。”李定耀慢慢说：“很好，对面强敌，无胜算而不退，是大将之勇。”
　　我一惊，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才笑道：“兵者，诡道也。不过是狡诈骗人的游戏，为何不可以是瑞安故意示弱让将军放松警惕呢？”
　　李定耀亦是一惊，随即大笑道：“素娘，取了水漏，限时三个时辰。”素娘应声往更漏里注入清水，滴答滴答，水珠敲在铜漏中。猜先，我输了，李定耀夹了一枚黑子，正要落下。
　　“等等，不公平！”洛熙忽地跳起大叫：“你是个大将军身经百战，我娘连刀也没有握过，这样不公平，应该让我娘先来。”
　　“小皮猴！”李定耀瞪着乱跳的洛熙：“见形势不好，就要耍赖，是不是？”
　　“才不是呢！”洛熙躲我身后露出头，手指刮着脸颊，“羞羞！你个老头子怕输了，所以才不敢让我娘先走。”
　　“将军不必听小孩……”我还未说完，李定耀啪的落子，肃然道：“老夫痴长几岁，按理与后辈切磋是要让先，但子已落便不可悔，所以这局若是平局也算老夫输了。”
　　我点头，取子落棋。若再是推脱，怕不免让李定耀认为我是小瞧了他。
　　李定耀也不再言语，双目只盯着棋盘与沙盘。他常年作战经验，布盘稳扎稳打，找不出任何破绽。我从未上过战场，所学再精也只是纸上东西，并不敢托大，摆下了天权五阵中最为沉稳的岁次阵。
　　子起子落，阵合阵开，时光飞转。
　　身后追兵已至，我挥动染血的军旗，再次摆列成岁次阵。潜龙藏地，两翼锋锐，可攻可守。黄沙滚滚，数千铁骑严阵以待，阵心李定耀刀锋直指我心口，铁骑咆哮着涌来。
　　是攻？是守？仓促之间我竟一时无法做出决断。
　　“娘，娘，时辰快到了！”忽地洛熙在我耳畔欢快大叫，我猛然一颤，眼前黄沙战场瞬间消失，变成了沉香弥漫的暖阁。方才只是幻影，我不禁舒气，望向盛满清水的铜漏，三个时辰快到了。
　　我僵在半空许久的手臂终于收回，落子推盘，只是守。
　　守，无法胜，也必不败。再扫视一遍棋局沙盘，我才正真放心，可也才感到背后已是凉汗湿透衣裳。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李定耀，我发现他额头也是布满了豆大汗珠。
　　最后一滴水落入铜漏。
　　李定耀竟是笑起：“和局，老夫认输。”
　　“啊！娘最棒了！”洛熙跳着老高，扑入我怀中。可我竟然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身子一软歪在了地上。“娘，怎么了？”洛熙急急问着，我却连回答的一丝气力也没有了，这一场三个时辰的比斗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心血，只能瘫在地上，让眼前逐渐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