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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踏金殿(四) ...

  •   深府寂寥,我走向祠堂,夜风吹得衣角簌簌轻响。
      停在祠堂门槛外,我吹熄琉璃灯,躬身站在石阶一侧。上官祠堂我从未踏足过,今夜也是第一次在门口探望。堂内竟无灵位,而是一排排兵刃。最中间的古铜色木架上横着一柄长枪,长锋闪着凄艳醉红寒光,如地狱烈火盘踞在枪锋。
      “进来吧。”爹没有回首,只望着那柄长枪。
      女子不入祠堂,我微微屈膝,向那柄长枪拜了拜。这柄枪我识得,当初爹就是用这烈焰之枪劈断了哥的重剑,冷冷说,你何时赢我,我何时告知你原因。现在离娘去世已有了十二载春秋,往事模糊,可枪刃锋利如旧。
      “尊为公主,可进。”爹右掌拂过枪柄,微微叹息。我抬眼看见他的背竟有些佝偻了。“是。”我敛容整裳后踏进上官祠堂。
      堂内蒲草团上哥双膝跪地,纹丝不动。在哥的斜后方,我折腰长拜,双手伏地,额头久久叩在青石砖上。大礼行过,爹解下腰畔重刀,列在众多兵刃之后,长拜道:“列为先祖在上,上官第六代孙毅之请罪。毅之有生之年上未能发扬门楣,下有负于妻子,愧为上官子嗣。然幸有子去疾,尚有作为,今毅之以腐朽之躯传烈焰之枪于子,望先祖佑我上官福泽绵长。”
      砰,砰,砰,爹额头触地,铿然有声,随后拂袍而起,双手捧起枪杆,面容肃穆:“一百八十年前,先祖随太宗开创盛世西华,凭的不过是手中一柄长枪和一卷兵法,然天下强豪有谁不服?帝剑归藏,将枪烈焰,齐名威震九州!今传枪以汝,望汝不负先祖盛名,重振烈焰之威。”
      哥背脊挺立,双手擎起长枪,我跪在后方清楚看到哥的手在颤抖。哥粗粗的喘气声,像是最原始的厚重承诺。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冷硬枪锋上,凝成乳白色薄膜,那图案渐渐聚成了狰狞火焰。猛然一声低吼,哥握住枪,手背上筋骨纠结。随后,低重震音自枪锋发出,如猛兽咆哮。
      “上官第七代孙去疾定不辱先祖威名,持枪纵横,扫视天下!”
      爹凝望哥片刻,拍了拍哥尚在颤抖的肩,轻叹:“量力而行,切勿贪大。”说罢爹笑了笑,负手踱出了祠堂,悠悠消失在了黑夜中。
      这一场仪式,对我而言太过突然,几乎没有预兆,刚才只因为气氛肃然才没有发声,如今爹已离去,我便问道:“爹怎么了?”
      “他解脱了。”哥低声道,似乎是自言自语般,“却将枷锁推到了我肩头……”
      我探问:“哥,如果这个枷锁很重很累,我们可不可以丢弃?”
      “纵然千斤,亦扛之,不能弃!”哥挥枪划了一个张力十足的半圆,枪尾杵地,铿然重响。哥柱枪站立,转身直对我,有铁甲细片相击的清脆声。我仰头,哥宽袍下竟是细鳞铁甲。“扶柳,如果抛弃不止是权势,还有上官的荣耀以及全族三百七十六条性命,所以决不能弃!”
      我缓缓站起,枪锋上的一抹醉红厉光映在哥的肩甲上,刺目凄冷,“有些东西有些人舍弃了。”
      “柳风可以,”哥坚声道:“我不行!”
      “我知道的。”我淡淡说,转身离去。每个人总是要生存的,于之哥,上官家族就是根下沃土,不能失去。
      “你会替他报仇,是吗?在太庙的承诺,可你真的会为柳风杀了洛谦吗?”身后铁甲碎碎泠响,“哪怕只是伤他一刀?”
      我定住,怔怔望着祠堂外的黑夜,喘不过气。
      “你不会!”哥的声音在颤抖,“他会武,直到最后不得一战时,你才说;黄河决堤,你上万言书也兜着他;那你替他瞒了多少?究竟有多么舍不下他?如果有一天他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你是不是也不会眨一下眼?”
      一声声的厉声控诉回荡在祠堂上方,盘旋着,将我包围,没有留下一丝挣扎空隙。我回头,扬起下颔,盯着哥深沉的瞳,咬着每一个字重声道:“那哥你为什么急急送了柳风灵枢回西泠?他腰间的那柄拓跋匕首又去了哪里?”哥的脸一下子涌起青色,我取下腰间的丝绦。隐藏在裙褶子间的狼牙挂在丝绦底端,嗤地划过锦缎,袒露在冰冷空气中。
      我的双手不住轻颤,那颗狼牙也摇晃不止。“这枚狼牙是柳风在临终前塞入我的掌心,可是哥为什么想……”止了话,再说将“利用”两字吐出,曾经再深厚的感情也抵不住。
      哥握着枪的手青筋暴跳。我合上掌,将那枚狼牙包在掌心,“我会为柳风报仇的。”走到门槛处,看见了檐角下的流苏,她寒霜般的指尖在腰间银牌上游弋。我停步,半转身:“哥,从前你为上官所做种种,我不怨你;此从以后我所做种种,你也不要怪我。”我是自私,对你甚至不如流苏来得尽心,无法为上官奉献出一切。
      沉静片刻,哥道:“我明日便回大风营去了。”
      流苏踏前一步,离祠堂又近了几分。我提起墙角的琉璃灯,淡道:“这次,带了流苏去吧,她武功好。”流苏一震。
      “你呢?”哥追问。
      将琉璃灯芯靠近祠堂门口的铜灯,我轻声道:“我不需要哥脑后的眼睛看着了。”灯芯很快被点燃,火光照到流苏面上,她唇色泛白。
      哥皱眉:“你的安全呢?”
      “我已让霜铃请了峨眉高手,”我施施然走出了祠堂,琉璃灯在黑夜极为耀眼,“绝不会堕了长公主的威风。”
      那一夜,细雪飞扬了整晚。

      长安,汇通钱庄,书房。
      “三小姐人呢?”我翻着书桌上的账目,看样子霜铃这些年干了不少大买卖。前天哥已离京回大风营去了,流苏跟着他。
      掌柜垂手,低声说:“三小姐去临汝办事了。”
      “三小姐特意亲自去找苏家的茬。”小亮子眼里闪着兴奋光芒:“小姐说苏家一群笨蛋也妄想捞钱?这商场还没到傻子都成商业天才的地步!”
      掌柜瞪了小亮子一眼,抹了一把汗道:“是苏家有人抢了我们在临汝的一笔生意,三小姐才过去的。”我笑着合上账本,一拍小亮子的肩膀:“果然是霜铃的徒弟,说话一样的冲!走吧,出去转转,消个气。”依霜铃的性格,不整到苏家赔下双倍的钱,她是绝不会干休的。
      “表小姐,我们到底是去哪里啊?”小亮子嘀咕着。出来许久,都是漫无目的的瞎转,我也不知想去哪里,便停下,抬起头瞟了一眼,竟在德胜斋门前,便叹道:“既然到了门口,我们就进去歇息一会儿。”
      拾阶而上,到了二楼。
      “我等你很久了!”雅间素纱后一袭雪白身影缓缓转向我,那个白衫人摇着一柄金丝锦扇,轻声喟叹。如烟雪纱不住飘动。
      “呵呵,”我身后的小亮子捂着肚子笑声不住,“露马脚了。”
      那纱帐袅袅起伏煞是飘逸,只是雪纱轻盈飘动起来难免露出缝隙,透过那几丝缝隙恰好可以看到几个武师正扎着马步一本正经地推掌,让掌风撩起轻纱,造出些轻风拂过的雅致气氛。
      “哎呀,笨死人,都让人发现了。”那白衫人突然矮了半截,奔到武师前,举着扇柄,跳起来敲打武师光溜溜的头。原是个小孩子,刚才他站在桌子上装大人。
      “娘好笨啊,熙儿在这里等了好久。”那小白影嗖的扒开帘子,跳入我怀里,大声道:“娘怎么可以笨成这样,想不到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找找熙儿呢?”软呼呼的一团肉趴在我身上,我几乎不能站稳,可那温热的气息就喷在我脖子上,那么真实。
      我抱着他,动也不想动,只想这一刻再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你还可以出府吗?过得好不好?府里有人为难过你没?他们都听你的话吗?……恨不恨娘?”
      一张粉嫩的脸挤占了我全部的视线,那只柔软的小手拭过我的脸颊,湿漉漉的一片。他轻轻吹着我的眼角:“吹干了,吹干了。娘不能哭的,哭了就不好看了,不好看了爹给熙儿找了一个恶毒的后娘,熙儿怎么办呢?”
      他嬉皮笑脸,我含着泪斥道:“乱说话。”忽然又忆起第一次见面他的顽劣,不禁弹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个小霸王!”
      他皱起鼻子,看着我说:“你这个霸王娘!”可随即又搂住我的脖子,撒娇道:“人家也还不是因为娘不在身边,无法时时听到娘的教诲。”
      我抚着他的背,轻轻拍着:“娘今后时时陪着熙儿可好?”
      “拉勾,说谎是小狗!”他歪着头,伸出小手指。我笑着勾住。
      “好了!哈哈,我再也不怕那个臭老头子了!”他只在我怀中乱跳,眉眼笑得极贼:“娘现在就去打败那个臭老头子,告诉爹,熙儿以后跟着娘学习。”
      我一僵,大致是明白了,洛熙是为了逃避学习而拉我撑腰来着了,不禁摇头叹息:“子不教……”
      “子不教,父之过。父不调,母之过。”他极快抢过我的话:“我没有教好,是爹的过错。可爹没有调教好,就是娘的过错了。爹逼着我跟着臭老头子受苦,就是娘不疼惜熙儿了!”
      他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委屈尽显。我也是心头一软:“那位老先生不好吗?”洛熙拼命摇头:“他老喜欢打我,看我的手板心,一天到晚都是肿的。”他伸出掌,的确红肿。“熙儿要跟娘学了,娘一定不会打熙儿的。”
      “好,娘教。”我握着他的手,想看得更清楚些,哪知他手一滑,搂着我的肩笑道:“现在娘就去找那个臭老头子比试,羞辱一下臭老头!”说着,他扭过身抓起碟子中的一块糕,塞进嘴:“熙儿要再吃一块,重一些,好好压一压娘。娘你都没有抱过熙儿,这次要全部偿清。”我抱着他下楼,他靠在我肩膀,轻声说:“我是爹的儿子,也是娘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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