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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踏金殿(三) ...

  •   “你出自上官,何来广平长公主之尊?”苏婉银牙碎咬。我凝视掌心祥凤印,一字一顿,清晰道:“本宫既号瑞安,便是皇家人。”隔着垂帘,我与苏婉不过一丈远,静得可怕。
      “娘娘,”张德子忽地低声道:“大皇子正过来。”
      苏婉目光越过我肩头,双手青筋暴露,用尽极大的力,将国玺盖在了圣旨上。一名女官托着一方紫檀描金木盘,穿过垂帘,在我面前屈膝。盘中铺着灿黄锦缎,三年来上官家一心想要得到的封王圣旨。玺印已真实存在,我亦双手压住祥凤印,用力盖上。
      一张完美无缺的封王诏书!
      我径直抽取圣旨,明黄的绸缎像一道耀眼的光芒落在我的手中。缓步走下金阶,稳坚地迈步到阿轩身前,嘴角上扬,一丝欣慰的笑容,却将更多的苦涩隐藏其中:“大皇子,请接旨!”
      阿轩神情坚毅,双膝跪地,腰却挺得极直,将圣旨高举头顶。
      “晋王,请起!”我轻声唤道。从此以后,他便是坐拥繁华洛阳的晋王。王族中除了皇帝之外,最有权势及兵甲实力的亲王。阿轩傲然起身,面对群臣,冷漠的眸子里有了风起云涌,他开始睥睨西华河川。
      “贺喜晋王!”……
      众臣恭贺起这位新封的晋王,但其中真心假意,就要全靠阿轩自己分辨了。官员们渐渐将他包围。我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夹在中间的人越来越多。
      金銮殿外飘起鹅毛般的白雪,白羽落地,密密麻麻。
      我隐藏在喧闹之后,悄悄步出权势巅峰的含元殿,停留在风啸四起的走廊中。狂虐肆卷的寒风扫乱一地琼玉,我斜倚在含元殿外的白玉栏,长长的拖地宫装被风吹起,扭曲翻卷在半空,上好丝缎的光泽永远那么魅眼,像是三千青丝在风里撕裂。
      即使只是在最偏僻的地方,可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含元殿,俯览而下,长安漫天雪景尽览眼底。纯白的雪花似飘絮,洒落整个长安,银白一片。白色,单纯的白色掩住了长安的各种华彩颜色,也藏住了阴暗角落。
      含元殿是不是华美异常?犹记当年初问洛谦。
      骊山大觉寺,在那里眺望长安,风轻云淡,才是最好之景。是吗?
      洛谦,你果真是非常迷恋含元殿的吗?
      角楼上的洪钟声声响起,早朝结束,群臣陆陆续续步出含元殿。我在角落随隔得远,但看的清楚。阿轩走了,上官毅之走了……我一直在等他带我回家,可以与他并肩……
      只那么远远的一瞥,我便婉然淡笑,不徐不急走了过去。
      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缓缓地行走了含元殿前的汉玉白阶上。这样慢的速度,给了我足够的时间,不必气喘吁吁地奔跑,才能赶上他的步伐。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落在他的朝冠上,也飘进我繁复宫服的褶皱中。
      二十步……十步……三步……一点点地在接近……
      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吗?轻快的脚步声!
      最后一个台阶了,我就在他的身后,看不到皇宫了,只有他的背影。
      我发现自己在颤抖,是因为寒冷吗?
      轻柔地伸出左手,握住了身前的右手,依旧是干燥而温暖。
      全身的动作瞬间止住,静悄悄等着他说我们回家吧!
      他优雅转身,我抬眸静望。
      雪,飘零。
      “长公主。”那么温柔地轻唤,却又那么残酷。
      我感觉被一股力量从温暖如春的花园生生地强拉如寒绝的冰窖,整个人在不可抑制地轻抖。原来,他那么强烈地在意!一句长公主,打碎了我曾经希翼的美好!心是琉璃,碎了,尖锐的棱角割刺五脏六腑!可是,为何手心还是温暖而干燥,从没有变化的感觉,甚至现在也没有离去……
      一滴,两滴,泪珠滑落的速度怎么可以这样快,甚至不需要丝毫情绪过度,我就已经泪流满面。眼泪顺着脸颊积聚在尖瘦的下颚出,一滴,两滴,全部落在厚厚的积雪上。灼热滚烫的泪水瞬间融化了白雪。
      原来那刻入松心的三年之约,字字含怨。他不是要诛尽上官九族,而是要亲手推我入地狱。
      心存犹死。
      哒哒马蹄声,逐渐逼近。冒雪而来的单骑,踏碎了遍地琼玉。
      哥满面疲惫,怒意勃发,一把拉我上马,终于我离开了那徒有温度没有力量的右手,他连一丝挽留也没有!
      “洛谦!”哥几乎是咆哮着对洛谦狂吼:“不要欺人太甚!”滚热散乱的气息滑过我冰冷的脸颊,我现在躺在哥的怀抱中,听得到哥剧烈的心跳,哥的情绪失控了,他在盛怒,怨恨!
      “哥,我累了。”我虚弱地在哥的怀里说道。
      “上官扶柳好样的!竟敢独闯含元殿,是不是不想活了?”哥的怒火冲烧了他的大脑,他说得每一句话都那样的尖锐,可却又暖心。哥见我不反抗,怒火不再窜高,最后深沉地叹气:“怎么办呢?扶柳,哥没有请到神医,找不到灵药……”
      我轻扯着哥的衣襟,打断了哥的话语:“哥,我们回家吧。”
      “回家?”哥喃喃道:“对,我们回将军府!”
      我憔悴地阖上眼,低哑道:“不是回府,是回家,我想回江南了……”
      “江南呵,有竹林,有温暖的春风,有灿烂的笑容……,还有那么多的人,娘,哥,雨焦,雪君,霜铃,连大表哥也回去了……”安静地窝在哥的怀里,不见漫天大雪,不见猩红皇宫,亦不见洛谦……
      烈马撒蹄,踏雪远去。
      “扶柳……”低沉地叫唤在风中回旋,可惜我已经驰过宫门。

      咕咕轻响,像是药吊子烧得滚沸了。苦味太重,我翻过身,背后一阵热一阵凉,汗黏湿内衫贴在脊上,不甚舒爽。依稀又回到了小时候,初到长安将军府,一心要离去,便不惜染上重寒。年幼,又怎晓寒症厉害,毁了半生健康。那时是哥日日守在床边,就近搭上药炉子,细细替我熬出黏稠苦药,让他瘦了一圈。
      “哥,太苦,我不愿吃药。”我犹如小时耍赖。
      衣角绸缎悉悉摩擦,大约是走到了我床前。“将军不在,但嘱咐过婢子,好好伺候小姐吃药。”是年轻女孩子的清脆嗓音。背后又冒出一阵热汗,我起身,“流苏呢?”女孩子利索,见我额角全是汗,兜了件素丝内衫过来:“婢子来时只望见流苏姑娘的背影,往青松园方向去的。”
      我拉下锦帐,褪下湿透的内衫,刚将干爽新衫换了一半,系扣还未搭上,便撩起苏缎帐帘。秋香色的丝绒流苏沙沙打在我额头,凉意阵阵,“掌灯,到青松园转转。”青松园在府中西北角,平常几乎无人踏足,四季都是极为冷清的。
      “呃?”女孩子略惊,但极快平静道:“小姐,夜已深,怕是各院门已关,明日再去吧。”套上夹袄,我抖开锦帐,走到衣架前披上织锦斗篷,低头摸索着系扣,淡淡道:“门下钥了,再叫他们重新打开就是。”
      “是,婢子去点灯,但请小姐喝药。”那女孩嗓音清嘹,腰段袅袅退去。我回到桌边,端着药碗。青瓷花形碗中盛着泥浆褐土般的药汁,不经意怔住。记得怀着熙儿时,我也是常吃药。一晚大约也是这样的雪夜,他捧着青瓷茶碗进来,笑道:“熬药的丫鬟将碗打破了,流苏顺手就取了我的茶碗盛药。”长安人一向偏爱越州青瓷煮茶,喜用青瓷的千山翠色衬碧茶清澈。“舍不得?”茶碗沾了药,有了异味,不能再盛茶。他又是一笑:“你若喜欢,老了我们去上虞开个窑厂,可好?”
      可好?青瓷易碎,我情愿换个摔不破的铜碗。那时我没回答,现在想到想要的,却说不出来。手中的药渐渐凉下。思旧不若瞻望,再想,药更凉,错过的将更多。我一口饮完,不想药凉下竟会让苦味变弱。
      出门时那女孩子提着琉璃灯站在檐下,夜色浓浓,光束穿过透明琉璃向上斜射在女孩子尖尖下颌上,如同抹了一层厚实白粉,惨白得诡异。“走吧。”我向北走去,那女孩子趋步走在斜前方。
      连廊幽深,探望四周鸦色如墨,空中细雪点点,宛若柳絮风起。偶尔几点晶雪飞入灰檐下,落在掌灯女孩手腕处,冷得她战栗不已,琉璃灯也随之摇摆,灯角挂着的几串碎玉珠子也泠泠敲打着琉璃。
      一路玉璃轻击的脆响,我与那女孩子已默然行至青松园门口。
      我立在青松园门楼前,凝目仰视。高角楼檐下,贴着横梁有面银牌闪着微弱淡光。我回首,青松园斜北方是上官祠堂。“去祠堂。”
      “小姐,那里……”提灯女孩子嗫嚅道。
      祠堂森严,下人们不敢随意去。我轻叹,接过女孩手中的琉璃灯,折身向北。
      “老爷和少爷在祠堂。”檐角下响起干涩声音,我举起琉璃灯,琉璃光束照得极远,那如练白光映到檐上的积雪折射出五彩色条。妖艳的光芒正好照亮藏身在檐角下流苏的脸,她淡唇干裂。“流苏,以后你不要把那面银牌擦得太亮,容易暴露藏身地方。”流苏冷冷抿着唇,那面银牌还是小时候哥在大风营参军时寄回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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