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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阿萝番外 ...

  •   腹中空空作响,我咽下口中唾沫,双手尽力压在小肚,期翼多用点力便可以掩住了腹中轻响。已经快有两天没有吃饭了。这华贵酒楼里,爹驼着背,一脸讨好笑容,张阖着干枯的唇,喋喋不休:“五爷,这丫头是没养好,等到了您哪儿,吃好了一定出落得跟花儿似的。”那黄皮老爷眼白颇多,斜望爹时,分外阴沉。爹颤栗着不住搓手:“五爷,您看这三两银子是不是太少了点,我家三闺女阿萝模样的确是俊,五两银子绝对不亏,您再瞅瞅。”
      黄皮五爷顺着爹指的方向看来,细小的眼扫过我。瑟缩后退了半小步,靠着冰冷赤柱,我垂下头。灰色布鞋早已磨破了,乱蓬蓬绒花间脚趾露在外面。我脸上一红,急急拱起脚尖缩了进去。
      “太瘦了,估计没什么料。”黄皮五爷咂咂嘴,又吃了一杯酒:“只三两。”
      爹几乎是哀求了:“五爷,多给点吧。”黄皮五爷肥手摆摆,三根手指摇晃。爹哆嗦着,猛然跳起,抓住宴席上最美丽的陪酒女子道:“翠红楼最红的姑娘也是我的闺女!五爷,阿萝从小就比她漂亮,难道五两银子也不值吗?”
      “呸,老叫花子。”阿藤狠啐一口,甩开爹的枯瘦胳膊,抡了一个响亮巴掌:“是谁放叫花子进来的,弄脏了我新制的云裳。”爹额角青筋暴跳,脖子涨得通红,却只是筛糠般发抖,不敢上前。阿藤笑容得意,眼角泛起细纹。她捧起一盅酒,小指微翘,丹蔻艳如杜丹,细腰轻摆,软在一个白肥的中年男子怀中,眼波流转,媚态如烟,“黄老爷,牡丹敬您一杯。”
      “老夫有些醉了,手也拿不稳,牡丹喂我吃罢。”
      阿藤咯咯娇笑,握成拳的手轻轻垂在白肥男子胸前:“黄老爷真坏。”可如血鲜红的软唇却贴了上去。檀口送香。我急忙低头,脸臊红。阿藤大约是故意给爹看的,当年她被老鸨拖出家门时,咬破嘴唇,血凝在下颔,嘶喊道:“叶重,从今以后父女情绝,你也甭来找我,否则休怪我乱棒打出!”
      爹愣住一会儿,又涎着老脸赔笑道:“五爷,四两总该有的吧?”
      “十两,我买了。”
      清冷的声,酒楼里的笙歌顿时停下。“先吃着。”一叠酥饼摆在我眼前,极长的手指托着青瓷碟。松甜香气让我的肚子叫的更响了,可饥饿感最终战胜了内心的恐惧与羞涩,我极快拈起酥饼塞进嘴。“慢点,没有人与你抢。”
      知道,可我饿啊。我含糊不清地说。想那时我抬起头,他看我的第一眼,必定是个鼓着双颊的小青蛙模样。我狼狈不堪,他青衫飘逸。乌发鬓角如刀裁,锋利眉眼下是温和笑容。我一时忘了咀嚼。
      他朗朗走向酒馆朱门,擦过我破絮衣角,留下一阵余香。极轻,淡淡的兰香,竟没带酒馆内丝毫的脂粉腻香。喉咙内的酥饼慢慢软化,我大力吞下。“愣着干什么,走吧。”他回首,檐角的淡金灯光洒在他眉角。
      我又咬下一块酥饼,薄面崩裂的脆响缭绕在耳。我点头,跟上。就算小妾也比阿藤好,更何况,吃得饱。

      * * *

      原来连当小妾的资格也没有。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把瘦骨头,不像个有福气的人。“阿萝,铺好床没?”舱外的小环进来。“我熄灯了。”
      我躺下,对面的小环除去外衣,窗外月光斜斜射入,映出小环的丰盈曲线。“阿萝,明天就可以回到庄上。”小环说完翻身便沉沉睡去。我环抱着自己瘦小的胸,蜷缩向靠窗一侧,睡不着。
      天空墨黑,星光有些黯淡,唯独圆月清朗。月光独好,我轻轻地叹息。被他买下已有一月,乘舟在秦淮河飘荡,偶尔见几箱沉木箱子上船,似乎是贵重物品,几乎不见他。当初只认为是普通商贾,即使是没名没分的通房丫鬟,也好过同阿藤一样沦陷青楼。那知他家业这般大,西泠柳庄,买得下整个江南。柳风,西泠大公子,这般贵胄,我是别人脚下的泥绰,触不到天上的云。
      其实挺好,做个清白丫鬟。
      可惜依旧睡不着。我翻身下床,提起绣鞋,蹑手蹑脚出了船舱。每夜我都习惯到船尾吹吹江风,就像是在以前江边的破房子里,漫着水草气息的江风透过裂缝吹入。来到尾舷,一抬眼,隔着濛濛江雾,青衫翻滚。
      啪啪,我手中的绣鞋掉在潮湿船板上,沤湿了鞋面提花,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瞬间萎靡。他似乎望向了我,几丈内全是湿雾,我无法确认他真正的视线落在哪里。可我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赤露的双脚绞在一起,不停搓揉,好似上面有污泥般。
      “晕船吗?”
      我垂着头,答非所问:“睡不着。”江风阵阵,他的脚边有大片鲜艳的花朵在绽放。是嫁衣,还有嵌着无数明珠的花冠。珠光流转,真是喜庆,我咬着唇。
      “家中幼妹,前段日子出嫁了。”在雾的另一端他缓缓地说,似乎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长兄……长兄如父,总会担心她过得好不好。”
      我瞪大眼,这世界原来还有父爱,可从小我只见过爹卖掉大姐,二姐,最后卖了我。这种关切,我没有体会,无法去分担他的忧虑。“夜深了,容易着凉,她也是一向身子不好,你也回去睡吧。”
      我转身往回走。突然间就恨起这飘渺的江雾来,总隔着那么一层,听得见看不到。还有冬雾的寒冷,冷得扎入心,不然为何透过江雾传来的声音这般戚戚。
      第二次见面,我只说了三个字,睡不着。

      * * *

      西泠柳庄,天上人间。
      匆匆就过去了半年,四季美景来不及停留,就在我的记忆里唰地翻过,留不下值得回味的画面。依旧是睡不着,这半年我吃得好,穿得好,可就是睡不好。每夜大半时间在打量月亮,今天满圆,明儿就会缺一块。
      早已是单独房间,我出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湄华池旁。喜欢这里,碧水中有亭亭白莲,枝叶蔓连。如同小时门前的水池。娘划着轻舟,一浆,水波荡漾,入了池心。连天碧叶中,采下新鲜莲蓬,丢给岸边的大姐二姐我。阿藤剥开莲子,掐出的甜水漫过她的指甲,放入我口中,真甜。
      “我们总是有缘的。”
      我止步,恰好停在一洼积水中。前夜下的雷雨,水浸入绣鞋底部。不再动了,我望着池边的他,青衫依旧,只是比最初消瘦。有缘,我脑里不停地重复。这是第三次见面,我曾以为他不喜见我,或者他根本记不得我。毕竟我们是云泥之别。酒楼是我们偶然的交集,一生只有一次。但他竟记得我的相貌。
      “你喜欢吗?”
      他转过身,清辉月光也随之转移。那双眼正对着我,清冽如雪水。
      夏风徐徐,掺着白日里的蒸蒸暑气,扑到我脸上。肩头散发被卷到后颈,发梢轻抹,痒痒的。燥热从脖颈一直蔓延至脸颊。
      我不敢再直视他的眼。湄华池水波轻漾,荷叶田田,白莲如玉。银碎池水浮起一层薄雾,月光渐渐迷离,他立在池边青石上,眼神随之空洞。我远远望去,池中的一束白莲花苞好似驻在他的肩头。青衫如水,莲萼轻摇。那莲正在绽放,白玉般的嫩瓣如少女羞涩的粉颊,抹上一线娇红。花开瞬间,刹那芳华。
      “喜欢。”
      我的回答坚脆。喜欢这清华月光,这如玉水莲,所有的一切,微甜的空气,包括人。
      “那明天随我去桃花岛吧?”
      我点头离去。突然间,爱上。

      * * *

      潮涨潮落,海涛起伏。
      这岛他说叫桃花岛,岛上东坡种着大面桃花。每值暮春,夕阳下时,染得桃树林一片火红。花烧似海。
      我开了窗,深红花瓣簌簌飘进来。火炉上的药罐内咕咕地响。一屋子的浓重苦味。良药苦口,他喝下或许好的快些。取了湿布在手,才端起药炉,逼出褐色药汁,倒进天青莲花碗里。看着那腾腾热气,才记起这是在岛上我为他熬的第一百碗药。
      背起包袱,跟着他来孤岛,却不知他是来养病。病,心里生出的一道痼疾,顽固不化。
      推开门,他在伏案写字。鬓角隐隐有了雪丝,极亮,扎眼。我垂下头,心底生出叹息。那年初见,他发如墨,比上等的绸缎更光滑。哪知短短时日竟会白发斑驳?
      “先放下吧。”他还在写,撩起青袖,半截胳膊生硬消瘦。我将天青瓷碗搁向书桌边沿三寸处,那里拿着方便,也不易撞翻。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他收笔,我却叫起。方才手不稳,滚烫药汁滴在腕间。“你识字?”他眼角向上,望着我。我垂目,脸颊微烧:“略懂几个。”他淡笑:“怕是不止吧?经史也读过?”我点头:“爹曾考中秀才,家里有几本薄书,我小时粗略学过。”
      “你父亲既有功名,生活应不难,为何沦落卖女?”
      “自娘去世后,他好赌。”
      “对不起。”他沉默好久,才歉然地说,然后将笔递给我:“写几个字。”
      “是爹的错,公子不必道歉。”我接过笔杆,上面余留他的温度。诗经,郑风。四个字写得极其用心。
      可他唇色发白,望着我的眼神有些涣散。过了许久才幽幽道:“阿萝,既然你识字,就帮我处理些书信吧。”他气色不太好,我笑了笑,眉间尽量没有忧愁:“阿萝只替公子熬药,干其他的事,必须另加工钱。”
      他喝下药,莞尔:“阿萝,没想到你这样叨唠,总是换花样的让我吃苦药。”我反问:“唠叨又什么不好呢?”唠叨里藏着生活的气息,娘也是经常唠叨的。
      他笑,眼角有了细小纹路,“好啊,荒岛有些生气。”
      那以后,我可以天天大段大段的时间陪着他,写书信,与西泠柳庄的生意有关。接触账本许久,可离开桃花岛时,我却记不住一个数字。人的脑子那么小,我只记得他伏案时的侧脸,鬓发如刀裁,偶尔银线跳跃。

      * * *

      深秋,又回到西泠柳庄。
      秋阳还尚有点温度,我坐在圆凳上,在绣鸳鸯。二公子将要迎娶泉州温家小姐。“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郑妈在旁边纳着鞋底,啧啧叹道。
      “嗯。”我只应和,又挑起一根金线。庄内也是无聊。他离去已有二年零七个月十三天,一共是九百五十零三天。那粒枫露丹,他可收藏好,遇上危险时记得含下吗?
      “难怪阿萝受宠?”郑妈放下针线,对我叹息。那句话我知道,她天天对我说。“这低头时的模样,像极了表小姐,特别是那额头弧线。”
      我抬起头,将绣了一半的鸳鸯,放入竹篓。“突然想起还有间房子没收拾,我先去了,不难被总管发现,又要挨骂了。”我挎起竹篓离去。走向秋水居,西泠表小姐曾经住过的屋子。
      陈年的檀香。我站在表小姐的房间里,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泛黄的书页处有密密麻麻的读书心得。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是前朝东吴谢夫人的风格。我年幼亦常临摹谢夫人的《淳化阁帖》。
      “阿萝,有个自称是你爹的家伙在宜扬院等你。”打扫秋水居的小丫头急急跑进来。我将书放入架中,赶回宜扬院。
      “放下!”我大喝。屋内的爹一抖,指间的薄纸飘下。我上前几步,匆忙抓起,指甲抠在地砖,甲缝里满满的泥灰。爹将手掌在衣服上抹了抹,才笑道:“着什么急,这是好事啊,不好意思说吗?不用怕,爹去替你说。”
      纸笺破碎了一角。但那清秀小楷的字迹总算是完好。
      ……喜事姻缘……举案齐眉……
      落笔是小妹上官扶柳敬上。这封信我收到不久,刚开始也是爹这般的惊喜模样。可一夜辗转难眠后,便觉得这张单薄的纸只是一个单薄的童话,就好像是说娘会复活一样,太虚幻。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郑妈的话犹在耳畔。第一次见面我就知,他是云,我是泥,高攀不起。将那张纸狠狠捏在手中,此时我是怕,怕这希望碎了,扎入心中更痛。宁可不信。
      “柳庄主知道吗?要不要爹帮你去说?”爹殷切在问,盯着那张薄纸,好似看见了一堆堆的金元宝。爹的眼闪着灼切的光。
      我瞪着爹,就像看着仇人,冷冷喝道:“你要是敢说出去,就休想再从我这里拿到一个铜板!”爹找我,从来没有其他的事,只有讨钱还赌债。
      爹一愣后便是忙不迭地点头:“好,不说,绝对不说,一切都听闺女的。”我又冷冷横了爹一眼,才回身打开竹箱,取了五两银子给他。
      爹喜滋滋离去,我全身冰冷,就像刚从冬日湖面的冰窟窿里出来,每一滴血都是冷。此后几夜失眠愈发严重,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忐忑不安了数天,终于有一天侍候庄主的大丫鬟找我,说老爷在书房里等我,她看我的眼中藏着隐约的轻蔑。我想,这大约是注定的,躲不过。明知爹的话不可信,我却拿他没有办法。毕竟是长辈,他到处宣扬,我能给甩他一巴掌或者毒哑他吗?
      这些年西泠布局我早已熟悉,走到庄主书房也很快。
      “阿萝,你爹所讲是真的吗?”庄主很是和蔼。我默默从袖中取出书信,恭敬递上。庄主细细看了两遍,抬起头时竟有笑意:“是扶柳的笔迹,她既然肯亲自写书告诉你,那风儿也是同意了这门亲事的。”
      我垂头,轻声道:“老爷,此事……”
      “阿萝,我并不是一个古板的人。”庄主摇手,让我止言,“这封信你不愿公开,也是顾虑我们柳家不会同意,是吗?这一点你勿需担忧,等风儿一回,老夫亲自筹办婚礼。”
      我摇首。
      “我家风儿不好?”
      “不是。”我极快否认,他很好,只是我触不到。
      “阿萝,你很好。作为爹,老夫也只需要你对风儿好,就这一点即可。”

      * * *

      “阿萝姑娘,歇歇吧。”郑妈笑道。从老爷书房出来后,所有人开始称我为阿萝姑娘。我在西泠柳庄的身份已然无声改变。
      “不必,我先绣完这只牡丹。”我挑起金线,刺入喜庆红缎内。做得是嫁衣,为泉州温小姐缝制。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我低头轻笑,自己的命真的要比那位贫女好吗?在屋内,我悄悄为自己绣了嫁衣。大红,喜庆的颜色。
      一月后,我扶着温家小姐跨过西泠柳庄的门槛,站在庄主身后,对每一个人笑脸盈盈,等待自己穿上嫁衣的那一刻。

      系上一个结,再一个结。
      低下头,眼睛苦涩,没有眼泪。穿嫁衣怎能流泪?我告诫自己。红色的嫁衣,服帖熨在我身上,绸缎凉入骨髓。一月的天,怎能不冷?我惨笑,再披上一件外衣。白麻惨淡,更冷。
      泪,是唯一的温度,从我眼角落下。
      等了三年,他终于冷冰冰的回来,躺在金丝楠木的漆黑箱子里。
      “阿萝姑娘……”起伏的叫唤声中,我将白花插入鬓间。手冻得僵硬,不小心钗尾戳到头皮,一阵撕心的痛。我咬唇忍住,出门时,嘴里尝到缕缕苦咸的血腥味。
      我站在余杭城门口,惨白麻衣下是鲜红嫁衣,只是所有人都看不见。
      风雪中,高大漆黑木棺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我面容沉静。柳风今日我扶你回西泠,今日我为你着嫁衣。
      雪粒子扑到在我脸上,眼前一片模糊。
      这一生,她弃你如屐,我视若珍宝,可得不到。

      * * *

      磨墨,落笔。
      戊戌年冬至,太后进鸩毒于帝。上崩。太后临朝含元殿。丞相持归藏诛之,继称帝。晋王伐之。至今,局势不明。然幼妹安好。
      我又看了一遍,确认过最后一句,才放入火盆点燃。每日我会告诉他幼妹消息,好或坏,在另一个世界他不必担心。
      极快成灰。
      “大夫人,庄主有请。”
      我对着灵位笑了笑,轻声说,阿萝好像已经老了,他们都叫我大夫人了。
      灵位上的字,亡夫柳风,似乎也笑了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阿萝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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