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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柳风番外 ...

  •   收到急信的那一天,海上是墨云压顶,是风暴前的预兆。
      搬到桃花岛上已经快一年了,第一次听到桃花岛是她说的,后来让人搭了几间屋,便用了她的话。其实东海桃花岛真真假假的事,她讲的也是几分虚假,可我却不想查个通透了,人生难得糊涂。
      今年桃花开的时候,二弟来岛上喝酒,说,哥与她斗,我们输在了商人本性,一味以为她是货物摆在架子上,可供挑选,却不知她才是站在高处握着选择权的人。等她,不如糊涂,由她自己愿意。
      如今是寒冬,风阴冷地刮。阿萝端着药进来,她看了一眼敞开的窗,便皱了眉,想要合上:“都年纪一大把了,还当自己是个年轻小伙子吗?以为吹点儿什么咸湿的海风,就能写出个千古佳句?赶快喝药,多活些年头……”
      阿萝喜欢唠叨,可当初收下她时,我并不知这样怯涩的女孩,却是如此话多,颠覆了清静外表。
      “不用关了。”我站起,缓缓踱出步,咸湿海风扑面而来:“出岛,回西泠。”
      桌上镇纸下的信笺被吹得边角翘起,哗啦啦地响。最里面的一张,素白得刺眼,是去疾的急函。塞北大营的人想刺杀她。我曾以为在自己已老,在也不会有如毛头小子般的冲动了。有什么比那张纸来得更加锐利,寻了她大半年后,密部送来她嫁人的消息。痛不欲生?心如死灰?可我终究还是活了下来,经历一场血肉蜕皮。皮剥去,以为是再无痕迹,现在才晓得有些东西在心里,褪了几层皮也是无用的。
      “先喝药——”阿萝捧着碗追出来,她脸上泛着激烈奔跑后的红潮。

      * * *

      西泠柳庄。
      “少爷,这是你常喝的茶叶,我放在了车厢右边梨花柜的第三层抽屉里。莫姑爷配的药,我赶制成了药丸存在了冰晶玲珑罐里,记得每天吃上一丸……”阿萝在马车里上上下下,口中不曾停歇。她说了许多,我心不在焉,只听了几个词。掌心被重重拍了一下,清脆的响,我抬眼,阿萝正叹气,将锦囊塞入我手中:“这是大小姐去年过年留下的枫露丹,川蜀莫门的救命灵丹,用蜜蜡封上了,遇到危险记得含入口。”
      我坐在马车里,绝尘而去,手里拈着锦囊,缓缓放入最为贴身的地方。

      * * *

      她蜷在火堆前,脸埋在双膝间,单薄的肩微微耸动。膝头上的细麻褶裙生出暗纹,湿冷的。火光跳跃上她的发梢,冥冥暗暗。
      “先吃些清心丸,等到了前面吉安镇再请大夫瞧瞧。”我取了锦囊,阿萝早已准备精细,灵丹平常药丸都一应备好。她仰起脸,眼下淡淡青黑色,却是干涩,湿痕大约闷干了。“谁这样细心准备好的药丸,锦囊针脚细密,一定是个巧手女子……这么贤惠的丫头居然还嫌弃,等段时间就会思念她的好了。阿萝,想必她的模样也是极好看的。”
      她抿唇细笑,额上青丝轻轻晃动,如夜迷迭。以前听海外商人人说,一个人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我想是错的,你要真是心甘情愿,次次都能摔得尘土飞扬。我迷惑在她的笑容里,摔了千万次,记不得痛。“嗯,阿萝微微垂下额头时,很像……就像盛夏庄里湄华池的水莲,清风微摆,我很喜欢的。”
      阿萝低头时像她,我才救了阿萝,虽然我一直抗拒这个理由。

      * * *

      “中断箕位,面镇星而倒,是为引祸!祸从土出,盖天地之变色!”她站在高处厉声喝来,清婉眉目间戾气纠葛。我瞧着这样的她,微微发愣,原来短短数年,变化横生。如果一个人抛下曾经以为世间是单纯美好的憧憬,是长大的话,那么如莲清丽的扶柳不再存在,她坚硬,舍弃了无用柔软,披上尖利甲衣。为了另一个男人。
      匕首转动,推到,一切自然,很自然听着她的话做到。
      雪崩咆哮,与我无关,只回身寻她。
      我觉得所有都是本能。伏在雪地里,右手撕裂一层皮,温热的血沿着箭杆滴入雪地,冰天寒风中我感觉到了疼痛,火辣辣刺入骨髓。这样的危险,似乎我随时都可以看到她死在我眼前。
      风雪中暗香萦绕,一只纤细的手摆在我身前,圆润指甲在轻轻颤抖,投下的暗影在雪地里交错着,如受惊的鹿。我狠狠握住,抬眼便瞧见她苍白的脸,以及紧绷的唇角。她微凉的手放在我掌心,舒展一笑,我亦随着笑起。
      “扶柳,等一下。”瞥见雪地上沾满雪色的锦囊,我放了她的手,回去拾起。枫露丹,起死回生的灵药,真灵的话,是一定要戴在身边,为她留下。

      * * *

      “娶她好吗?”
      她殷殷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三年来,她不晓疲倦在我耳畔说着阿萝,阿萝的好,阿萝的情,刻意的无意的,仿若阿萝是她的影子,离不开。
      她向前倾着身子,数缕青丝漫过肩头,脆盈盈洒落在脖颈,散漫开清幽冷香。我迷恋她周身的空气,大口的呼吸,极力压下血液热度。是一种激愤?还是火焰成灰的最后一丝温热?扶柳,知不知道心那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阿萝我记得,却放不入心了。
      湄华池,有皎皎水莲,枝叶清疏。
      我黯然。倘若心是一方池,血肉里只盘根下一枝莲。扶柳,你是我的莲,纵然阿萝幽香拂人,我也无法替换。眼中无它。如果,我是阿萝追寻的莲,无法选择,她跳入池,也够不到,就如我挨不到你。上天注定了一切。
      咫尺之距,她瞳中的希望在一点一点的消失,无声伤痛。
      一瞬间,变化了模样。我眉眼舒展,微微一笑:“好。”
      舍不得她受一丝伤害。她伤心,我更痛。初起,我远远望着她靠着老松树根,手里不停抚过木雕,眉颦泪落。冷寂幽苦。后来不再窥望,她的泪会渗进我身体,冰珠子般寒冷。我愿意看见她的笑容。她喜欢阿萝挽起我的手臂,我会站在阿萝身边对她舒心一笑。
      ……喜事姻缘……举案齐眉……
      她喜盈盈地写,袖口抹了浓色烟墨。我以谎言,换她笑靥如花。

      * * *

      “千万不要回头,即使你很害怕!”
      我藏身在马车内,隔着黑漆桐木,贪婪捕捉着她的每一个音节。翠玉珍珠泄地般的声音,大约以后听不到了。车帘被撩开,正踏入车厢的女子停下脚,素袖浮起,轻飘飘好似一朵云。她望向我,如水黑瞳闪过惊讶。我捂唇,极力比划让她镇静不要出声。她柔和地笑,弯下纤腰进来。脖颈线条微屈,肤质腻白,如莲瓣雅然,低头一笑真像是她。
      遽然停顿呼吸,我思索不及。猛地马车前行,直到背重重顶在车厢板上,伤口撕裂的痛才让我稍微清醒。挪开看那女子的目光,我将手伸到后背,热黏黏一片,包扎伤口处又渗出血。
      “公子,婢子来换药吧?”素衫女人细声道。
      我点头,递给她药粉。素衫女子挽起长袖细纱,垂眸说:“婢子第一次穿得这样好,不太习惯。”她微凉指尖擦过伤口,我一阵颤栗,闭上眼,任她包扎。
      伤是拓跋狼牙骑的箭擦裂的,带走一层皮。也怪自己大意,小瞧了那个拓跋阏氏,不防拓跋阏氏是个狠心角色,竟然想置我于死地。一支利箭射来,她说,想不到你是个傻瓜,愿意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推入情敌怀中。
      箭刮过后背,我策马离去。是啊,我是傻瓜。
      “为什么愿意上车?”我问道。
      素衫女子在系布条:“婢子家中慈母急需药钱,骠骑将军说,只要婢子今晚坐在马车里去一趟太庙,便给婢子二十两银子。”
      “哦,”我喟叹,默默取了挂在车厢的白玉萧,吹起,声声慢。
      窗帘挑起,月光倾泻。
      马蹄声急如雷。我手指滑到玉箫第六洞口,轻轻按住。声如裂帛。有上官府的护卫拦截,追兵停滞,马车不缓不急地前行。
      清亮啸声突兀间响起,唇离萧,我回头,骏马之上白衣人萧索举弓。轻弓,弦绷得却有如千斤重。我扬起唇,手臂圈住那女子的肩,不让她回首。
      很多年前,我想我与他迟早是会见面的。不是因为扶柳,那时她还小,未踏出西泠。是个落魄书生酒后狂言,仕有洛谦,商有柳风,锋芒不出世荫尔!那时,我们都是初出茅庐,雏凤清鸣,大抵是春风得意。那书生讥讽我与他不过世荫庇护而已,众人皆笑而过,倒是流传下了仕有洛谦商有柳风这句话。
      箭裂空而来,他的眼中炙焰燃烧,通红激烈。
      铁箭擦着我的背,钉在车厢上,箭尾摇摆,如黑色蛇尾,狰狞扭曲着想要噬人。素衫女子双目瞪大,压抑地惊呼。我将她搂得更紧,在耳垂边轻声道:“千万不要回头,即使你很害怕!”
      她颤抖着点头,缩在我的臂弯里。我低下头,瞥见她黑发间的金钗似落未落,钗头金箔莲花颤巍巍地摇,比月光更耀亮。又是一箭,她惊恐咬着唇,极快地向后瞟了一眼。瞬间,箭如流星,击碎她的心脏。我抬眼,洛谦冷如冰。我轻轻叹息,放开了素衫女子。你只是背影像极了扶柳,容貌却是大不同,怎能回头望他一眼?
      人潮涌动,他身后披盔甲的人越来越多。车夫被射死,马受了惊,一个劲地往前奔。直到闯入太庙,撞上古松。车裂,我冲起,拔剑,杀个痛快。
      有萧,有歌,还有无数想杀我的人。
      血幕中,我的剑折了,靠着枯树,看见天空的云是压闷的铅灰色。
      刺入腰眼的匕首被我的热血冲刷得温热,我在等待死亡的来临,却有暗香打破阴沉。我轻声道:“扶柳,对不起,我也是会骗人的……”让你落泪的时刻,不在西泠,而在太庙——祭奠死人的地方。
      她就在眼前,为我流了泪。
      “可,如果你原谅的话,能不能在我看到人生尽头的那一刻,陪在我身边……”
      她在我怀里轻声哭泣,低低的鼻音。我拂过她的发,抬起头,对着洛谦淡淡地笑。突然间,心底有了更深的渴望,真想知道扶柳会不会为我杀了洛谦?邪恶的快感总是滋生地非常快,我血液里有无数躁动的因子。
      可惜,再大的火焰也抵不过她的一滴泪。我胸前她的泪浸湿大片,冷了躁动。这样的流,她活得过几年?爱她,只希望它活着。抬起手,握住她掌心,将一枚利齿埋在我与她手掌之间,再狠狠写下拓跋两字。
      腰间匕首的血槽太浅,粗糙得没有经过打磨。是拓跋的技艺。混斗中我切开了持匕首官兵的牛皮护腕,他的腕间系有狼牙。苍白锐利的野狼犬齿,是每一个狼牙骑兵的标志。当匕首插入时,我挑了狼牙握在自己手心。
      累了,不必再为她说谎,只需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扶柳,活下去,无论如何……因为要活着替我报仇!”
      我舒缓地笑,倒在地上,闭眼。仕有洛谦,商有柳风,我比不上他,那么死也要化成铁凿,硬生生抢下她心上的一方空间,会为我流泪,也将为我报仇。
      用一生爱她力竭,用一瞬让她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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