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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老洛白皮书(八) ...

  •   “她说:我抛弃洛熙,从此以后他与我上官家无任何瓜葛!他可以恨我,但是请你们记得告诉他,他只姓洛!”重俊喋喋地说,一向振轩的浓眉有些耷拉,像蜷缩在岩缝的鹰:“真他妈的被骗了!根本就不是个女人,哪个女人的心会这样狠?果然是上官家的种才生出来的人。”
      寒沅翠在我掌心里翻转,早已熨暖,玉中翠色几欲透明,如一滴泪垂在心中。“他只姓洛……”他本来就是我的儿子,何需向天下人证明!
      “二哥,先歇息一下吧。”重俊突然间拉起我推向军营大帐:“抓那个笨蛋女人不急,反正她又跑不掉。”重俊的动作太急,手中青筋已然暴起。我定住,望见东北远处有两骑斥候奔来。
      “哎呀,她在我们塞北营的地头上,能躲在哪里?”重俊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二哥,连夜赶来一定很累,快去歇息,睡一会儿……”
      我掰开重俊紧扣在我胳膊的手,淡道:“重俊,你说为什么那些人想杀她呢?你呢?是不是也觉得她还是永远消失的好?”
      “二哥,不是的,不是的。”重俊急道:“我从没有这样想过,至于其他人,二哥你也明白他们的为难处。他们曾经都明里暗里陷害过上官家,如果将来,呃,他们当然会担心洛熙长大后,受母家唆使……”
      天际彤云密布,风大起。
      “不许过来!不许过来!”重俊几乎是跳脚。
      那斥候牵马便要离去,我推开眼前的重俊:“什么情报?”
      重俊懊恼掩面,喉咙咕嘟骂着蹲下。
      “禀丞相,西山雪崩掩埋百亩松林,方圆近百里尽毁……”那斥候单膝跪在雪地,头压得极低。
      “然后呢?”
      “那夜进山的苏府护卫和西泠商队踪影全无,怕是,怕是已被大雪封冻……”
      来不及分辨真假,我抢下斥候的马,挥鞭而去。
      “二哥,危险!那里很有可能再次发生雪崩!”

      三日后。
      “二哥,多少吃一点吧,不要人没找到自己先丢了命。”重俊提着一只烤羊腿重重坐到雪地里。我靠着老松树杆,一点点刻着松木。以前她说一个男人在不停地雕刻心爱女子木像,我一直以为是那个男人后悔了,现在我终于知道,是丢了魂,所以才努力刻出那印在心头的笑靥。
      “不要雕了!”重俊喝起,狠狠抢走我手中的木像,扔进松厚雪地。“二哥,她没死!她是妖女,哪有怎么轻易死的?一定没死,不然为什么我们挖了三天三夜也没见到她的一根头发?”我看着那木像半截身子埋入雪地,还未来得及修饰的脸正对着我笑,唇角讥讽。取了另一截松木,又可是重新雕刻,我着了魔,可没有解脱办法。“唉,二哥,我今夜回营,爹已经发了脾气,我去帮你拦一拦。”我怔了怔,大约快有月余没有过问政事了吧?
      “丞相,将军,我们又挖出一具尸体。”抬着担架的士兵喘着粗气。砰,冒着热气的羊腿自重俊手中掉落。我瞬间移至担架旁,白麻布掩住了一切。颤巍巍伸出手,行至一半,却又僵住,仿若白布下就是她苍白的脸。“二哥……”重俊轻声地说。四周空气似乎停滞了,我再也无法承受这沉重的窒息,一把挑开了白布。
      呼,重俊大口舒气。不是她,是苏刚,可她又在哪里?每挖出一个不是她的尸体,我从未感到一丝庆幸,而是恐惧,恐惧没有一个人逃出了这场雪崩!
      “啊——”我不禁低吼,捏碎了手中木雕。
      拔出青锋剑,下了迦南的炼狱毒咒。如有下次,我亲手取他性命!对苏婉的警告犹在耳畔,苏刚即便你死了,我也让你在地狱再死去千万遍!
      火光浓烈,我站在老松前,剥去松皮,狠狠地刻字。
      上官扶柳,不要以为你躲入阎王殿,我便拿你无可奈何。你给我的痛苦,即使跌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会加倍还给你!
      所以不想痛苦,你就是踏入阎王殿,也要给我转身回到人间!

      山下,大营。
      “子谦,你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有心理准备,迟早会失去珍爱的东西。”定伯安坐在我对面,右手压住腰间长剑。
      我淡道:“我知道。”
      “你回去后,长安是否平静安稳?”
      我笑了笑,苦道:“我恨他们,可又不得不利用他们。放心,我不会自断手足。”
      “那好。”定伯紧握剑柄的手松了松。
      我饮下一杯烈酒,胸腔里有了点温度:“定伯,当初为什么不劝我不要走这条路?”
      “我劝了,你会听吗?”定伯长叹:“这是你的命,你不服,自然会争取,谁又能拦得住?”
      这是我的命。我又笑,再灌下大盅烈酒,竟然有了朦朦醉意:“定伯,你尝过自己骗自己的滋味吗?”
      定伯愣住。
      我趴在桌上,哈哈大笑,笑音凄凉。自己骗自己,自己麻醉自己,自己扇自己耳光,欺骗自己她还活着,然后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说,这个人是个疯子。

      * * *

      “爹,爹……”一团软软的东西扑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眉微扬,淡道:“今天又闯了什么祸啊?”
      “熙儿见到娘了!”熙儿仰起脸,阳光落在睫毛的卷翘处,淡淡的金光,温暖而祥和。曾经也有一个女子每天清晨会站在我的身前,目光下垂,轻轻地为我整理官服。她的睫毛浓密,轻轻扇动,温暖而祥和。
      “你认错了。”我淡道,“这种事不许再提了。”
      “我没有认错!”熙儿倔强道。
      我拂袖喝道:“知错不改,罚今日面壁思过一夜,好好反省一下这些天做错了什么。”
      熙儿撇嘴,转向靑墙,大声道:“前天,我在皇宫里抓破了懦夫小皇帝的鼻子。昨天我在工部尚书王老头子的茶碗里放了条蚯蚓,吓得王老头子到现在还不敢吃东西……”
      “爷,太后有请。”洛文进来。
      我合上奏折:“知道了,马上去。”
      “今天还有不小心砸了百年老店德胜斋,摔坏十五张桌子,打碎二百三十四张盘子,但我真的看见娘了。熙儿的第一百零三次面壁思过是为了娘……”

      昭阳殿内麝香弥漫。
      “太后,何事急召?”我斜望一眼幕后女子,径直地坐在茶桌旁的木椅上,亲自烹茶。
      “丞相,哀家今早可是收到了不少奏折。”苏婉十指纤纤,捏起身旁的一份奏折,曼声念诵:“丞相鞠躬尽瘁,三年协助皇上,使我西华国泰民安。臣愚见,请皇帝册封丞相为王,以显皇恩。”啪地突响,苏婉狠狠地合上奏折:“祖训不封外姓为王!丞相果然有手段啊,使得众臣齐心为你请封啊!”
      “臣想担任晋王。”我顿了顿,继续道:“晋王,臣只当晋王!”
      “晋王?”苏婉默念:“洛阳晋王拥兵十万,在先帝驾崩一年前被废,从此晋王空缺。”
      “封王十八。”我淡笑。
      “十八可封王。”苏婉霍然站起,沉吟片刻:“大皇子今年十八了……”
      “所以臣自荐堪当晋王。”
      我轻笑,望着纱帐后微颤的苏婉,现今她根本不敢再迈出任何一小步。进,他日我将为王,她皇权丧失一半。退,后有皇甫轩步步紧逼,日后皇甫轩为晋王,始终就是她的隐患。
      苏婉尖尖的指甲陷入了奏折之中,随后一仰头,明媚笑起:“丞相怕是夸大其辞了,晋王岂是轻易可当的?若是皇上不同意,天下间有谁可擅自封王呢?”
      “哦,”我扬眉淡笑:“看来太后已有晋王人选?”
      茶已煮沸,清香袅袅,我尝了一口新茶,不禁微微叹气。皇甫朔,最后一步棋你还是算得天衣无缝,纵使我猜出你的遗诏,正如你所料苏婉一定会阻拦我,替你保留下这洛阳晋王位……
      昭阳宫,像是冰冻一般,寂静无言。
      “不劳丞相费心,哀家自有打算。”苏婉快速转身,明黄裙摆旋起张力曲线,而后微微斜身,靠在了纱帐后的贵妃榻上,随即笑道:“听说今日长公主和大皇子回到长安,哀家多年不见长公主,很是想念,已经派人去请长公主入宫一叙了。”
      清脆的瓷器摔裂声突兀响起,我低头,原是手滑,茶碗摔碎在地。
      “仕有洛谦,商有柳风。听闻西泠柳大公子也在长公主身侧,三年未离。哀家也颇为好奇,想看看这柳大公子是否真是人中之龙,可与丞相齐名?”苏婉瞥着瓷器碎片,掩嘴一笑,明亮的眸子迸出狠光:“丞相,不如哀家与你比试一场,看谁先请到长公主?看看三年后的长公主,是如这茶碗破碎,还是完好如初呢?”
      我站起,冷笑道:“是吗?那我就要看看太后的手段了。太后能不能保全苏氏这个岌岌可危的大花瓶了?”
      “白子谦!”明黄轻纱后的苏婉浑身颤抖不已:“你要毁了苏家!阿姐,他居然要毁了苏家!”
      立在昭阳殿门口,我回首,冷风飒飒:“她的命只在我手中,天下无人可夺,无人敢夺!”

      * * *

      “找到夫人行踪。”
      朱笔一横,已从我掌中滑落,画出一迹朱红,“传令侍卫,全副武装,立即出发。”
      来不及披上软甲,只负了一张轻弓,我便领着精兵而出。一路狂奔,快到了太庙,一个急转弯,便看见了路前的马车。与此同时,路边涌出了十几个夜衣人。黑巾蒙面的夜衣人呼啦一声,堵住路面。
      “冲!”我陡然提缰,大宛良驹前蹄凌空,飞跃而起,一声长嘶,已经落到了一行夜衣人的身后。我回望,夜衣人人群之中已有一人手执□□奔越而出,夜衣人速度极快,足蹬硬地,长刀破风,直砍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我将身子向前沉倾,前胸紧紧地贴在了马背之上。不偏不离,身后的轻弓弓背恰好抵住了□□的厚刀背,随即一掌即出,断了夜衣人的右胸两根肋骨。夜衣人破裂衣襟处露处了上官家徽,我一喜,加快催促骏马急行。
      是她,马车徐行,窗前瘦影婆娑。
      素衣如雪,削肩上乌发堆云。那发间金莲,微微颤动,我曾经亲手为她簪起。一幕一幕如流水,闪过脑中,真实得就在上一刻发生。熙儿说她回来,我不信;苏婉说她回来,我不信;如今亲眼看见,只是背影,我已无法控制情绪。怎敢轻易相信她会活生生俏立在我眼前,只怕是假,我欣喜如狂后该如何承受这落差?早已没有了力气去再一遍自己骗自己。
      更近,更近一些,我伏在马背上不住挥鞭抽打,骏马疾奔。
      闻箫声如裂帛,我才发现车上还有俊朗男子在低首吹箫。那男子眉目深刻,鬓发如雪,举手之间自有磊落气度。“仕有洛谦,商有柳风。听闻西泠柳大公子也在长公主身侧,三年未离。”苏婉话中尖刺隔了几日终于刺到了我,虽然迟了,可这尖刺更加锋锐。
      张弓,松弦,羽箭划空而去,擦过柳风的背。
      可她却似乎被吓住,瑟瑟发抖,缩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护翼下。柳风拥着她,这样大的力量,连她肩头素纱也被揉皱。柳风放下唇边玉箫,淡淡望了我一眼,轻笑如讥讽。随后他挨在她耳鬓畔,轻声细语,亲密无间。
      上官扶柳,你果然从地狱而来,也要将我拉下地狱。
      铁箭在手,弓如满月,可我却松动不了一根指头。箭羽贴在我颊间,冰冷如刚刺。动不了,只需轻轻将勾住弦的手指伸指,便能射穿了素衣乌发。僵硬许久,我冷啸闭眼,手指松开,箭离弦而去。偏了一寸。
      “啊……”她惊呼。
      我急忙睁眼,窗前素衣女子回首半面,月下眉目清浅,如此陌生。又是一箭,再无犹豫,正中她的心脏。看着鲜血自素衣女子胸膛漫出,我忽然累极,挽住了骏马,停在原地。望着那辆马车越行越远,身后无数执甲士兵追去。

      太庙之北。
      我吹着玉箫,呜咽梗塞。不知为何接过了他的萧,就如同不知为何一定要杀了他。柳风在赌,我也在赌,赌在她会离谁更近一步。
      粗浅的血槽,弯曲的刀锋,那个手握匕首的长安禁军是拓跋狼牙骑假扮的。他潜伏在柳风身后,蓄积着力量。准备一刀致命。我轻轻舒气,箫音清亮。匕首插入他的腰眼,他笑着反手刺死了狼牙骑。他用生命下注在赌。
      墨黑锦衣,暗朱凤凰,她穿着长公主宫服,挺背穿过森寒兵甲,踏着血迹一步一步而来。真实的她,却从地狱而来,带着为另一个男人淌下的泪水。
      “扶柳,能不能在我看到人生尽头的那一刻,陪在我身边……”
      她伏在他肩头,抽泣不止。他的手拂过她肩头,对我淡淡地笑。他在说,洛谦,你输了。我输了,箫音不成调。
      “扶柳,活下去,无论如何……因为要活着替我报仇!”
      他死去了,可占了她的心。
      终调破音,箫声尖锐,我抛下了玉箫,转身离去。三年前,我以为自己骗自己的只是她还活着。三年后,我才明了,我自己骗自己的是她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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