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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松涛雪(四) ...

  •   马蹄声越来越近,身边的汉子纷纷抽出了朴刀,刀锋狭亮。
      “阿轩,扶三姨起来。”我靠着阿轩站起,受伤的腿刚刚抹上了药膏,不过效果明显,已能扶着他人勉强行走几步。柳风快速地做着手势,指挥着身后的汉子藏在松林阴影中。原本的二十人经过半日苦战,如今只剩下了八九人,再加上躲入暗处的三人,柳风身边更是人单影支。
      “去帐篷后小坡的最高点。”催促着阿轩带我站在了一丈高的雪冰台上,身后是大片的坚硬冰面,寒气逼人。不禁冷得轻颤,我抓着阿轩的手臂,抬头望向天空。深蓝色的夜幕,如白鹅毛般的雪飘飘洒洒落下,没有月亮,但北辰星依旧是耀眼的明亮。视线扫过整个星际,直到将散乱分布的星星在脑子里连成一条线,我才垂眸,俯视整个松林,低声吟诵道:“至玄之夜,星散凌乱,阴气自女虚大涌,是以荧惑之象……”
      “扶柳,你是故意引他们来这里的!”柳风突地转身,衣袖猎风扫过,将那刚熄灭火堆中烟尘扬起,如一团乌云绕在他身旁:“你早发现松林里暗藏玄机,所以在我们经过这里时,你便让大家休息烤火。火光映射在后面雪坡的冰层上,可以传得更远。苏刚急于杀你,摆脱李重俊后他必然四处追寻,顺着火光极容易找到我们。在这里你究竟想干什么?”
      “大表哥,刚才我说了,扶柳已经踏入长安的权力修罗场,”幽黑的松林远处出现了点点火光,在黑夜里分外醒目,指着那些渐近的火把,我轻笑道:“所以我想在被他们杀死之前先杀了他们!”
      苏刚消瘦阴冷的脸在黑夜里缓缓显现,阴鸷的双瞳,如刀锋般锐利的薄唇,以及空荡荡的右袖。火把下,我看清他的脸上添有一道新的伤痕,还未来得及结痂。他冷冷地瞧着我,犹如在看着死去的猎物,的确在他眼中,我们今夜必将死在他的剑下,“今夜无人能救得了你们!”
      我傲视苏刚及他身后执弓的人,爽朗笑道:“全是昭阳宫的精锐?”
      “五十精锐,每个人都至少杀过十个人。”苏刚平淡道,像是在介绍他最锐利的杀人武器。
      “好!”我笑意更盛,我要杀的就是精锐!苏刚开始挽弓!
      “启天桓,北移玄武,暗合斗参,大难将至,无人可逃!”我清声诵出,手臂猛然震起,指尖直直指向东方箕位的一颗参天松树,对柳风叫道:“中断箕位,面镇星而倒,是为引祸!祸从土出,盖天地之变色!”
      铁弓拉起,苏刚似乎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只是瞄着我,箭尖在弓柄上轻轻旋转。柳风回瞪我一眼,却是抛下了众人,疾速奔向了箕位松树。
      我依旧在低吟:“天位在高,坎不离震,地陷而山摇,须静如水稳如石,后制轸井,必一击而中,得窥满天星辰。”
      那棵松下,柳风已拔出精光匕首,深深刺入树桩,暗含劲力推动匕首旋转半周,褐色树皮纷纷下落。苏刚铁弓满如圆月,箭尖泛着幽青光芒。流苏却带着皇甫辕飞到我身边。我猛地一推阿轩,他不及反应踉跄地撞到冰面,“阿轩,砸开冰面,快点!”
      尖锐啸声直冲而来,气旋飞扬,在半空卷起一条雪龙。龙首昂扬,铁牙利牙,直取我的心脏。苏刚立在黑幽松林里,冰冷薄唇扬起一抹残酷笑意。
      雪花轻飘飘滑过鼻尖,一片微凉,我盯着苏刚笑了笑,眉尖舒缓扬起。不管那箭呼啸而来,我只关心箕位的柳风,他却是望着我,浓眉深锁,鬓角银发纷乱。半转过身,面对柳风,我是蹙着眉,急急挥着衣袖做了一个急速推的动作:“面镇星而倒!”喉咙里压迫出来的嘶哑声,在风雪里似乎扭曲了,听起来有几分凄厉,柳风手中的匕首掉入雪地,琼花玉碎。
      肩膀被人狠狠扳过,手臂几乎脱臼,同时,一道厉风擦身而过。
      冰碎之声在身后裂盛,犹若玉珠砸在冰冷地面,清脆中夹杂着破碎的狠绝。我回头,是阿轩狠瞪的眼,里面似乎有腾腾怒火在跳跃。他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我轻声一叹:“不是叫你去砸冰吗?这里自有流苏照顾一切。”
      轰天巨响突然爆发,我匆匆转过视线,在箕位参天松树已倒。柳风立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那层层树冠倒向了镇星之位。我几乎是拖着阿轩来到冰面前,冰面上的铁箭冲入寒冰,开始有了支离裂痕。
      “阿轩,快砸开冰层啊!这是唯一的活路了……”又一阵巨响猛烈爆发,淹没了我颤抖的低喝声。松树重重砸在镇星位上,巨大的冲击力将原本在镇星位上的岩石撞了个粉碎,深褐色的碎石激射四周。
      “大表哥,轸井之位在我身后!”我尽力大吼,冷冷空气灌入喉咙,只呼了一阵,便咳嗽起来。柳风身形快动,几乎是踏着飞雪,疾驰而来。而正与苏刚手下厮杀的那群汉子们也都按照柳风的手势,退往这里。
      苏刚掩不住的讶异,却是冷目盯着那箕位横倒的松树。
      更大的声响迸发,隐隐是雷声在震,震得地面晃动。镇星位的岩石破碎后,它的地底似乎有千斤炸药同时点燃,撼天动地的冲击破瞬间爆发,积雪被冲到半空,宛若形成了一道雪瀑布。
      摇晃中,我抓住流苏的手腕,勉强稳住身子,瞟到阿轩脸色苍白的不停地重重砸着冰面。长刀狠狠砸着冰面,碎冰激扬,原本的裂口更大更深了。
      惊呼声自远处传来,苏刚手下们呆楞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当飞扬的积雪落下时,镇星位出现了一个深渊,急速不断地向四周裂口。深夜里,这样幽深无底的洞似乎更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噬人之口,吞没一切。地裂山摇,这座覆满白雪的山头似乎更像是跌落地面的白瓷,从底部开始碎裂,裂痕极快地攀沿上了山头。雪地无数黑色裂纹,越来越多,直到形成一个巨大黑网。
      “雪崩!是雪崩了!”远处的苏刚手下们纷纷惊恐喝叫。
      山头的白雪咆哮着冲下,越来越大,像山间溪泉逐渐汇聚成大江一样,只是雪流的速率远比江水快速。它才是雪山玉龙,昂头冲下,令众人胆颤变色。
      忽地一股冷风刮过我的背后,急忙回头,阿轩已然砸开一个小洞,远远望去,里面黑洞洞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个山洞,一个被厚冰封住但却可以躲过雪崩的山洞。再也顾及不得其他,我也抓起脚下掉下的冰块,与阿轩一并用力地砸。尖刺的碎裂声,在此时更胜得人间天籁。
      极快,黑洞裂口已能容纳一个弯腰进去。阿轩横剑在侧,第一个踏入未知山洞,随即闷声传来:“很安全!”
      “流苏,带着辕儿进去!”我推着流苏进去,随即回首朝着正向此处奔来的柳风道:“快些!”
      雪龙所过之处,百年老松尽毁,无一活物,甚至在震天呼啸声中可以隐隐听到野兽临死前的凄厉嚎叫。苏刚身后的人都已抛下兵器,掉头回跑,脚下处处是或深或浅的裂痕。
      轰隆,山顶如雪莲绽放,又是一阵摇晃。隔着一道深深地裂,苏刚拔剑杀死刚掠过他身边逃命的手下,随即面对咆哮而下的雪流,他亦是毫不变色再次拉满铁弓,弦挤压他的脸,扭曲的厉害。铁箭冷冽,他的眼藏在箭后一片寒绝。突然间在与这个男人的对峙间,我感到寒冷,他的眼太过平静,静得如同黑漆漆的地狱,这一箭他想拉我同入地狱!
      那么远,我几乎清晰听到铁弓强弦发出的低沉颤抖,箭破空而来。脚步错乱,只知道不停的后退,砰地一声,我的背撞上冰面,脆裂细碎声咯吱咯吱地响,已无路可退。
      箭流寒光瞬间便消失,柳风伏在雪地上,右手里握着一支铁箭。鲜红的血染红了箭翎,箭杆擦破了柳风的掌心,血珠滴在了他乱在雪地上的银发。我大步向前,伸手手臂放在柳风身前,没有说话,只轻轻地喘着气。
      柳风握住我的手,温暖的,十分有力。我抬眼望向远方,苏刚正仰天大笑,笑声凄厉。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止住笑,冷到死寂的眼珠盯着我,缓缓地抬起染血长剑,极快的寒光闪动,艳艳鲜血自他脖颈喷出。
      我垂下眼,终于是取了他的命。
      “扶柳,等一下。”柳风放开我手,他已起身,却是回身去捡雪地上的锦囊。锦囊大约是方才抓箭时掉下,喜庆的颜色落在冷白一片里很是扎眼。我笑了笑,这锦囊是阿萝亲手绣的。
      忽然一阵阴寒大风吹到后背,不禁寒颤,我再回头看时,雪浪如潮水涌来,马上就要淹没这里的一切,“大表哥,不要锦囊了,时间来不及。”
      急忙转身,看见的却是柳风依旧飞向那锦囊,衣衫飘起。原来他是如此在意这方锦囊,我听着雪浪咆哮,却是扬起唇角笑着。眼前身影闪过,有温暖的手臂揽过我的肩头,带着我一同踏入冰洞,“我有轻功,自会无事,你傻傻地站在干什么呢?”
      洞内角落里亮起微弱火光,阿轩燃起火折子,冷冷道:“不被积雪埋死,这洞里无水无吃,我们迟早还是会死的。”
      “先沿着山洞走到里面再说吧,冰层虽厚,怕也是承不住雪崩的冲击,待会儿这里也会被雪埋住。”我借着淡淡火光,率先走入山洞深入,转了两弯,走过一个之字形山道,见空间稍大,我停下步子,靠着山壁坐上。方才惊险时刻不觉的,如今神经放松,腿上伤痛厉害。“这是条活路,阿轩,你不用担心了。”
      阿轩抿着唇,并不十分相信。柳风将锦囊小心放入袖口,才道:“这是有人特意开凿出的之字形山洞,雪崩后可能压破冰面,但却绝通不过这个之字形山道。扶柳,你怎么知道会是雪崩?”
      我揉着腿,轻笑:“我也不知道盖天地之变色的祸是雪崩,如果知道,大约也不会冒这份危险去杀他们了,毕竟自己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扫过四周,又少了一些人,几次大劫过后,原先的二十执刀人只剩下了两人。
      柳风点头:“也好,外面的人恐怕以为我们都葬身大雪之下了吧?以后三年倒是可以清静一下了,童二,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赶往吉安镇……”
      “不必了,我们已经到了吉安镇。”我扶着山壁站起,“这里就是大哥说的吉安镇了,环镇阵里的清静之地!”柳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果真便是此处了,到底是泓先生的隐居之地。”
      “不是泓先生,但也应是有关联的人吧。”我摇头,泓先生两年前去往西方,而这里的环镇阵至少布置了十年以上,才有这等威力,可以引发雪崩。“流苏,扶着我慢慢走吧。”
      曲折行进中大家都是沉默。莫约过了两刻钟,一阵轻风拂来,前方有光亮显现。大家面上都有喜色,待出了山洞,眼前竟是一个土墙院落,柳风上前,叩响粗简木门,轻声道:“西柳柳大不请自来,打扰主人了。”
      等了片刻,无人应声,柳风推开门木门。里面是普通的东北大院,朴素简约,却极大,八间砖房错落的坐落在各个角落,占据八方。
      “北方最寒,要破之,莫若火中朱雀,是正南方的鸟翔门吗?”阿轩踏上前一步。我浅浅摇头:“说的不错,可何为环镇?环而坚守,严镇不懈,是故闯过此阵,必是一条路通向底。”抬臂直指正北的一间大屋,“所以还是北方的风扬门。”
      “请这位精通环镇阵的姑娘进来吧。”清俊飘渺的声音从正北方传来,我正欲上前,流苏忽地斜插在我身前,伸臂挡住去路,示意我不要向前了。流苏足尖点地,掠过五丈地,停在北方砖房门前。
      “好俊的轻功!”屋内之人赞道。同时,门也被流苏用剑推开。
      一名眉目清浅的中年人端坐在屋里面南的高背椅上,定睛瞧着流苏,长眉略沉,“不是你,你身上杀气太重,学不了天权阵法。”
      “是我。”我缓步走入大堂,略略施礼,笑道:“打扰先生的清修了。”
      “是你?”他转回目光,盯着我,轻轻抚上三缕清须,“好像又太年轻了点。”
      我笑笑,“诸葛一门,无论年少,天权之法自在心中。”
      他神色泰若自然,可手指却不小心弄乱了长须:“或是同门中人,还请姑娘私谈几句。”语毕,他健步如飞,穿过大堂西侧的十几根烛台,进了内屋。
      我立即回头嘱咐流苏:“我不会有事的,你不用跟来了,否则误闯阵法,打开机关,”极快宁下心神,缓步进入烛台之中,轻行慢走,裙角磨擦烛台,穿梭其间。一炷香后,我暗舒一口气,终于走进内室。
      一进内室,便见有副丈长画像悬挂在正北墙面上。画像年代有些久远,边角略有磨损,但画中人物还是栩栩如生。羽扇纶巾,清雅之士。
      清俊中年人垂手立于左侧,道:“小姑娘,先给祖师爷磕头吧。”
      原来画中人是武乡侯,我立即跪下,隆重大礼,一丝不苟磕完三头。
      “好了,坐下说话吧。”他带我坐在内室炕上:“你师傅名讳可是诸葛泓?”
      “正是家师。”我垂目答道。
      “这些年师兄还好吧?”他问道。
      我冉冉笑道:“泓先生云游四方,与青山绿水为伴,过得潇洒。”
      “很好啊,抛开心结。”他感慨而言,但很快便一脸正色,严肃道:“你为何要开启环镇破土之杀,可知此劫一现,杀人无数?”
      “我是要杀人,”我眉尖轻轻挑起,望向那人,“却不知那祸端竟是雪崩,其实论起杀孽,先生就不应该在破土之杀安排如此灭地灾难。”
      他皱眉:“杀的是什么人?”
      “杀人五十,每人皆是杀人十人以上。”我回道。
      他轻轻舒气,再问:“三个月前在林子里转了两天自称是诸葛泓弟子的上官去疾,你可认识?”
      我点头道:“我乃上官扶柳,上官去疾正是家兄。”
      他倏然挥袖,愠道:“回去告诉上官去疾,无论何人前来劝说,顾逸松都不会进京辅佐大皇子的!”
      原来哥曾经苦劝过他,只不过事情不成,反而激怒了他。
      我依旧端坐着,衣角不动分毫,浅浅笑起,悠然道:“泓先生曾说,扶柳若是有难,同门之人定会倾力相助。”恰似悠闲,从袖中取出天权玉牌,递到怒气冲冲的顾逸松面前。
      顾逸松脸色霍变,反复摩挲着玉牌,等了一会儿才道:“我要先验明真假。”我点头。他立即取来玉碗,盛满清水,再递与我一把小巧银刀:“滴血之法。”
      我接过银刀,在手指上轻轻一划,将自己的一滴血滴入玉碗清水,血极快融开,玉中水依旧清澈。顾逸松极为谨慎地将玉牌放入水中,很快,白玉玉牌上渐渐显现出艳红的天权两字,似血液流动般。他立即拜倒:“天权门第十六代弟子顾逸松,拜见第十七代门主。”
      我沉声道:“顾师叔,请起吧。扶柳承蒙家师垂青,担此门主,实在是受之有愧。”
      “年纪幼小,便贯通五阵,可为门主。”顾逸松捻须,高声道:“只是就算是门主,也不能逼门中之人做不愿之事。”
      还真是脾气倔强,我巧笑道:“顾师叔误会了,其实扶柳此来并非要请师叔出山,只是扶柳偶遇困难,想借师叔贵地暂居三年。”
      “外面有人追捕?”顾逸松皱眉,“不对,上官去疾既是你大哥,那你就是上官家的小姐,也是当朝丞相的夫人。天底下有谁敢追捕你?”
      我反问道:“皇上都尚有被迫之时,扶柳一介女子,怎没危难时刻?”
      “皇上?危难?”顾逸松喃喃重复着我的话,突得长眉一展,“原来如此,此危难非汝危难,而是上官的劫,皇甫的难。刚才我瞧见屋外有一人贵气非凡,想必门主要保此人逃离追杀。”随后顾逸松长叹道:“看来好像也只有这十年的雪地环镇阵可挡住世外的重重杀机了。”
      我会心一笑:“谢谢师叔相助。”
      顾逸松摆手,摇头走向内室偏门:“唉,何苦投身帝王家,百年回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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