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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愁向风前无处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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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七大戏院联手举办的京剧汇演终于在北平民众的翘首以待中开始了。
汇演的开幕大会很是隆重,在北平第一大戏院里,戏院老板们和所有参加汇演的名角都是衣冠楚楚,北平城里十几家报馆的记者、二、三十位爱好京戏的名流、京城数得上的名票纷纷到场。
沈世秋带着任平笙和燕平亭入场时,众皆侧目。
今天的任平笙与燕平亭都让人惊艳。
任平笙今天穿的是一套最新款式的黑色西装,西装剪裁精致合体,一看便是北平最大的西装店的精品,价值不菲。他没有佩戴领结或领带,而是独出心裁地在颈间围了一条墨绿色的领巾。因为他肤色极白,所以穿起深色衣服极相衬,再加上他俊秀非常的容颜和潇洒得体的行为举止,益显得风度翩翩,有如鹤立鸡群。
燕平亭则是纯中式的打扮,月白色长袍外加了件艳紫色的马褂,马褂上绣着的蝶戏牡丹栩栩如生,一针一线都十分精致。这种更适合女子的搭配由他穿来丝毫不比女子逊色,反而衬得他玉面带霞,娇艳欲滴。
记者们纷纷围上来请他们拍照,吸引了任平笙与燕平亭注意的是,其中还有一个一身红色洋装的洋派女子,俏丽动人,眉宇间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颊上还跳动着诱人的酒窝。
这时候的新派女子并不少见,而真正能出来与男人同样工作的却极少见,更别说这是一位容貌、气质均极为出众的年轻女子。
见二人注目于自己,红衣女子越众而出,向任平笙二人自我介绍道:“任老板好,燕老板好。我是庆新报馆的记者楼心月,我能请我的同事为您二位拍两张合照吗?”
颔首微笑,二人随楼心月到场中站定,一时间,闪光灯此起彼伏,满场人的目光都聚集于他们身上,耳边到处都是“任平笙”、“燕平亭”的名字。任平笙与燕平亭俱是见惯场面的,气度不凡、举止从容不迫,博得众人交口称赞,抢尽了全场的风头。
直到梨园公会会长开始讲话的时候,任平笙和燕平亭才从记者的包围中脱身,暂时得以清静。
会长的讲话将近尾声时,任平笙才注意到,与他两步远的地方,楼心月鹤立鸡群般地独自立在那,正聚精会神地在本上记录着什么。
这个女子……怎么隐约教他有面熟之感?不过,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只要见过一面就应该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才对,为什么自己的感觉却只是隐约模糊?
在记录的间隙,楼心月抚了抚头上精心烫过的发卷,这个动作一下提醒了任平笙。
点心铺里那个肤色微黑的贫家少女浮上了脑海,与眼前的楼心月重合起来。
在楼心月注意自己之前,任平笙移开了眼神,告诉自己以后遇到楼心月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随后的宴会间,沈世秋告知任平笙、燕平亭说:“我问过了,汇演一共半个月的时间,咱们新盛春被安排在倒数第三天,算是压大轴。不过,愈靠后愈考究功夫啊!”任平笙和燕平亭对视了一眼,都未语。
《伐子都》这出戏之所以能成为武生戏里的重头戏,是因为这出戏里扮公孙子都的角儿必须有扎实的真功夫。扮子都的角儿在庆功会一场里需要扎靠披蟒,头戴插翎帅盔,脚穿高底长靴,披挂上足有十来斤重的行头,表演一连串的惊疯动作。先是从酒桌上“窜扑虎”出去,在场上跌滚翻扑,边唱边做,还要在有三张桌子高的龙书案上 “云里翻”跳下,硬僵尸倒地。
新盛春要由任平笙主演《伐子都》这出戏并不是秘密,但随之而来的是参加汇演的戏班中有五家改了戏码,同唱《伐子都》,并且他们演出的时间都在新盛春之前。
这就意味着,任平笙的《伐子都》哪怕比前面的任何一出《伐子都》差上一个眼神,新盛春都将一败涂地。
任平笙可能是整个戏班时最若无其事的人了,他将练功时间减少了一半用来观看京剧汇演,除了五出《伐子都》一出没落外,其他各个行当的看家戏他都前往观摩,相当的兴致勃勃。
那五个戏班都下了功夫来演《伐子都》,那个最考较功夫的“云里翻”,最后一个戏班演出时甚至将龙书案搭到了五张桌子高。
新盛春戏班演戏这晚,戏院里的观众人山人海,各大戏班的班主和头排名角儿全数到场,任平笙的名气委实太高,但向来在江南一带演出,北方的行内人都想知道,盛名之下的任平笙是否名符其实。
燕平亭的《杜十娘》先上。
任平笙早就扮好了戏在一旁默戏,在燕平亭临上场前唤住了他:“平亭!”
燕平亭回眸。任平笙对他微微一笑:“不要分心,只管唱好你的戏。”
那一笑是胸有成竹的一笑,燕平亭原本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他对任平笙深深地点了下头,出场了。
一个碰头彩!
任平笙微笑地倾听着台前的叫好声,重新闭上了眼。
《伐子都》开场了。
任平笙上场时万籁俱寂。
台下无数双眼睛带着挑剔和苛刻审视着他。
亮相!
几乎一半的人倒吸了口冷气。
太美了!
一身崭新的粉色长靠,花团锦簇、描金缀银,衬得任平笙更是英姿勃发!浓墨重彩的勾画之后,任平笙一张脸直如粉雕玉琢,但见剑眉入鬓,双眸似星,鼻若悬胆,唇红齿白,便是用尽天下的形容词也形容不出的俊美潇洒!
扮相美,表演更如行云流水,唱念作打无一不精,开场时的意气风发,争功时的心胸狭隘,见鬼时的心胆俱裂,无不表演得活灵活现,教人感同身受。
庆功宴上,公孙子都终于发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一串连舞带唱之后,要从龙书案上翻下。
戏至此到了最紧张的时刻。
台下台下的人心也到了最紧张的时刻。
任平笙在场边略作休息,检场的开始摞桌子。任平笙招手叫过一个检场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那检场的脸色一下发白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任平笙,任平笙对他点了点头。
台上一共摞起了六张桌子。
台下轰然,大家全都瞪大了眼,有人大声说:“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人能从这么高翻下来!”那是先前那个从五张桌子上翻下来的武生。
沈世秋一把抓住了任平笙的肩头:“平笙,这不行,太危险了!”
任平笙只是一笑:“师父,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沈世秋看着他眉间眼底的坚定,无奈地放手。
鼓点急如骤雨,台前台后全都屏息,所有的目光都随着那粉色身影移动。
起身、旋转、飞下,任平笙身如飞燕,凌空一冲后稳落台上。
掌声如潮、彩声如雷,台下的观众都疯狂了,连那些存心来施压的戏班班主和名伶都为之动容了!
任平笙这一跳征服了全北平人的心。
汇演结束后,新盛春收到了一张以陆军总长段正勋的名义下的请帖,请帖上说明,三日后请任平笙老板到段府演出,这意味着任平笙已跻身于十大名伶之列,在段府演出,则是十大名伶争夺排名的一战。
新盛春戏班上下欢腾一片,任平笙却很镇静,拿过请帖细看了片刻后,都忽然颤抖了手,请帖上注明的段府地址,竟是——玉园!
他终于能回到玉园了,却是以一个微不足道的戏子身份,匆匆一瞥……
连日大雪。去玉园这日,雪却停了。
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洁蓝如玉,冬阳下,银妆素裹的北平城焕发出了迷人的风采。
玉园前一片车水马龙,来参演的戏班和被邀来评戏的名流新贵穿流不息,喧哗声不时惊得府中老树上的栖鸦在空中盘旋不己。
一排三辆出租马车在府前停下,第一辆车上先下来一位一袭素白的年轻人,雪帽下的脸庞白得近乎透明。他快速地扫视了一圈总统府装饰一新的府门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手紧紧地握成拳,借指尖在掌中刻出的刺痛来抑制自己的激动。
这一幕怎能不令他回想起十年前,那天的玉园,也这般繁华似锦……
一个一身黑色棉袍的老人随后下车,轻拍他的肩头,唤道:“平笙!”
任平笙回身扶住沈世秋,玉园前迎宾的亲兵已注意到了他们,听说是新盛春戏班,分外殷勤地引路,不时偷眼细看任平笙和第二辆车上下来的燕平亭。
任平笙看似平常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一般地痛。这条路、这株树、这九转回廊、这整个玉园在他十年来的梦里不知重游了多少回,如今梦成真,人却断肠,而他面上还一点一滴都不能流露。
这份折磨,比世上任何的酷刑都来得更痛,直痛到任平笙的骨头里。
一行人被引至花园里的如锦堂,所有戏班全在这里准备演出,虽然主人细心地给各个戏班都安排了单独的房间,但是此时看去,哪里都是人满为患,到处一片忙乱。
任平笙已镇静下来,与燕平亭一同开始勒头,化妆,为演出做准备。化妆间隙,总统府亲兵送来戏单,新盛春排在第六位演出,见时间还早,任平笙藉口气闷,走出了如锦堂。
花园中早有些贵妇名流之类的女眷在此流连,任平笙小心地避开人群,循着小径在僻静处徘徊留连,每一处景致都勾起她无数的回忆,仿佛耳畔还回响着父亲宠溺的呼唤,而一伸手就能捕捉到她和淮哥在此流连不去的身影……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水模糊了双眼,任平笙仰首向天,不教眼泪流下糊了已化好的妆容,将满腹愁苦化为一声声长长的叹息,回荡在玉园的深处。
一阵皮靴踩着厚重的雪地前进发出的嘎吱声传来,接着是一声喝问:“什么人?”
任平笙蓦然回首,两名身着军装的男子站在他身后不远的雪地里,站在前方的是一名军官,脸上有一道极深的疤痕,从而教他整个人都显得狰狞可怖,而他身后的那个,任平笙一眼就认出,却是那个在书局中向他求助过的年轻男人。
他是段正勋的手下?段正勋的手下怎么会在北平藏头露尾地被人追捕?
两名军人看到任平笙回眸,却一时都怔了。
眼前的人,勒了头,化了戏妆,剑眉星目、玉面朱唇,直是英气逼人、美不胜收。身上披了件黑色斗蓬,却未系带,露出来里面雪白的水衣,这两种孤寂却极端的颜色,配着一张浓墨重彩、艳绝人寰的面孔,在园中荒僻苍茫的雪地映衬下,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后面的年轻军人忽然神情一动,上前一步,试探地问道:“是……任老板?”
任平笙微微点了点头,解释道:“如锦堂里太过吵闹了,所以出来静一静。”说完,再向二人点了点头,循着原路缓缓离开,身后始终有灸热的感觉追随着,他知道,那是那名军官咄咄逼人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他并非第一次遇到。
低低叹了口气,任平笙真心地希望这个人以后不会成为自己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