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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断肠声里忆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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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大名伶的排名其实早已按照年纪辈份备好草案,演出结束后由陆军总长段正勋亲口宣读,任平笙被排在第六位,这样的结果已在任平笙的意料之中,所以无惊无喜。
教他暗自皱眉的是那个曾在园中打过照面的军官,他军装上佩戴的军衔不高,但却一直陪伴在段正勋身畔,显然身份不低,但只要稍有闲暇,他就会目光灼灼地注视任平笙,任平笙常在不经意间与他眼神相对,然后为那眼神中的冰冷与邪气暗暗惊心。
这个面目残酷、周身杀气的人是谁?又是怎么样一个人?
重重疑问在任平笙心底盘旋,一直到离开玉园,回到住处。
新盛春为任平笙荣选十大名伶而欢欣不己,任平笙却为那束灼灼的目光而暗暗忐忑,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那个人并没有出现,而与北平戏院签订戏约的事占据了他大部分精力,渐渐地,那个人被他抛诸脑后。
新盛春共与北平三家戏签订了戏约,每天下午到晚上共演出五场戏左右,任平笙担纲的戏不能少于三场,戏约一签便是三年。每家戏院都预付了大笔的包银订金,并送来大批礼物以示交好,如今京城中,有十大名伶坐镇的戏院才算得上一流戏院,而任平笙这张新鲜面孔,可比原本踞守北平的名伶卖座得多!
至此,新盛春稳稳地扎根在了北平。
紧接着便是农历新年了。在北平过年对新盛春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新鲜事,再加上这一连串的喜事,沈世秋大派红包不必说,任平笙、燕平亭也都拿出自己的包银给戏班上上下下送了新年礼物,所以大家都是兴高采烈,人人笑不拢嘴。
新年过后不久,北平风云又起。
3月下旬,袁逸方的皇帝梦在多方抵制反对下破灭,脱下了仅穿了短短八十几天的皇袍后,忧愤成疾。他的退败却成就了段正勋的伟业,由陆军总长兼国务卿进而成为国务总理,登上了权势顶峰。
新旧权力交替,不见雪中送炭,但见锦上添花。新盛春以及北平大大小小的戏班全都堂会不断,台上台下共同演绎着成败兴亡。
整日奔波穿梭于各个府邸的堂会之余,任平笙听到了一个相当意外的消息:段正勋成为国务总理后搬离了玉园,玉园被他赏赐了一位下属,再次换了主人。
坊间流传,这位玉园的新主人大有来历。
他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军长,但却是段总理的义子,曾在战场上救过段总理的命,被段总理重用后,一直为段总理执行一些常人不能为的艰巨任务,段总理的成功上位,他的功劳当数第一。
听到这段传言后,任平笙眼前立时浮起了那张残破的脸庞和那灼灼的双眸,如果传言可信的话,那么,他相信,那个人就是玉园的新主人。
几日后,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证明了这个消息。
得到通传的任平笙走进客厅便是一怔,尽管这位一身笔挺军装的客人此时正背对着他负手观看墙上孙仲逸先生手书的“侠肝义胆”横幅,但他仍是一眼便认出,这个人正是曾在书局中向自己求助,然后又在玉园意外相逢的年青人!
陪在一旁的沈世秋见他出来,忙向他介绍:“平笙,这位是段秋淮军长身边的陈副官。”
陈副官闻声回过头来,眼中有抹光亮一闪而过,神情却是淡漠的,他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道:“这位便是任老板吧?我是陈静舟,段秋淮段军长的副官,三日后也就是本月初六,段军长将在玉园设宴,请任老板届时到场唱戏助兴,这是包银。”
说完,他一挥手,站在客厅门口的一名勤务兵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面是五摞红纸封好的大洋。
陈静舟?段秋淮?
任平笙瞟都未瞟那些大洋一眼,只淡淡微笑道:“陈副官是吗?辛苦了。”然后转头问沈世秋:“师父,您看呢?”
沈世秋略为迟疑地道:“初三陈司令订过堂会,日期恰好也是三日后……”
陈静舟不容置疑地插口道:“陈司令那边,我会派人通知,任老板三日后按时到玉园便可。”
沈世秋一怔,看了看任平笙。
任平笙微微皱起他好看的眉头,定定地看了陈泄静舟一眼。
这一眼,澄澈如水,锋利如刀,仿佛直看到陈静舟心底里,陈静舟再也维持不了他强硬冰冷的面具,竟有不得不臣服于任平笙那从骨子里迸发出的高贵和威仪之下之感。
迟疑了一下,挥退勤务兵,陈静舟诚恳地向任平笙道:“任老板,静舟对您并没有半分不敬之意,只是您并不熟悉我家军长……我可以这么说,即使是最恨他的仇人也不敢面对他的怒火。”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虽然他的军衔只是军长,但他的身份远比陈司令要高得多。”
任平笙沉吟着问道:“请恕我冒昧,段军长可是当日在玉园中与您在一起的那位?”
陈静舟点头:“正是。”
任平笙多少有些犹豫,直觉告诉他,此行只怕不会顺利,可是,这又是个不容拒绝的邀请……
陈静舟又道:“段老板,重返玉园对段军长来说意义重大,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他的心情,所以,请您务必到场。”
任平笙一震,敏锐地捕捉到了陈静舟话中的特殊词句:“重返玉园?”
陈静舟迟疑了下,解释道:“其实这在北平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了,不过任老板初来北平不久,可能不曾留心。我家军长本是玉园的主人,钟离家的姑爷。”
任平笙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全无血色,他紧紧盯住陈静舟,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他、他、他是钟离家的、的……什么?”
陈静舟脑中灵光一闪:任平笙本是女子,而且又是如此地超凡脱俗,听到玉园、钟离家又会如此失态,难道……他其实就是当年军长舍命救出的钟离家小姐——钟离玉?
他望向任平笙的眼光立时变得奇怪之极,心中翻江倒海般涌上各种滋味,但他立即抑住自己,清楚地回答道:“我们军长本是钟离小姐的未婚夫,如今,他的名字是段秋淮,当年,他的名字是慕秋淮。”
任平笙整个人都呆掉了,如泥塑木雕般,半晌没说一句话。
那个与他擦肩而过、一身杀气、容貌可怖的男人……就是淮哥吗?
他仔细回想着那个男人的面目,愈想愈心惊,那男子的轮廓果然依稀有几分淮哥的影子……可是,淮哥怎么会变成这样?而且,非但自己没有认出淮哥,淮哥竟也没有认出自己?……天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淮哥竟然还活着……
他心中翻江蹈海一般,脸色越来越白,直有摇摇欲坠之势!
沈世秋也看出事有蹊跷,任平笙何时曾如此失态过?他心中的猜想与陈静舟是一样的:难道她就是……钟离玉?但沈世秋要比任平笙多一份理智,无论任平笙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放任他在陈静舟面前失态都是不明智的。
重重咳了一声,沈世秋来到任平笙身边,一边在他肩头轻拍了几拍,一边正色对陈静舟道:“陈副官请放心,三日后新盛春上下自当登门道贺。”
任平笙被沈世秋拍醒,勉强向陈静舟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静舟知道今日不是追根究底之时,便也含笑告辞。
待他出门,沈世秋转头问任平笙:“平笙,怎么了?你……与那军长是旧识?”
一言问出,任平笙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哽咽半晌,终于才道:“……玉园……本是我的家,我……我就是……钟离玉啊!”
即使心里已隐隐猜到,沈世秋仍是震惊的“啊”了一声,随即,二人听到“啪哒”一声沉闷声响,蓦然回首,何素玉正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望着任平笙,脚下是散落一地的账册。
何素玉简直要发疯了。
任平笙怎么可能是女人?任平笙怎么可以是女人?
原来,七年来的所谓情份只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从头到尾,竟然只是她的一个春梦而矣……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朝夕相处的意中人竟然是女儿身?这分明只有戏里才有的事情啊!
难道是她在做梦?难道是任平笙在排演新戏?
可是看到沈世秋与任平笙的神情,何素玉知道,她刚刚无意中听到的那句话是真的。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终于,任平笙哑哑地唤了一声:“素玉……”
何素玉眸中本已珠泪盈盈,听到这一声呼唤,泪水夺眶而出,转身便走。
任平笙看了一眼沈世秋,急步追了上去,在个无人的角落拉住何素玉,低声恳求道:“素玉,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但是,请听听我的解释,好吗?”
何素玉终究随着任平笙去了他的小院,任平笙尽量平静地将他隐藏了十年的往事讲了出来——从天而降的灾难、无辜枉死的父母、为了她舍命引敌的淮哥、身世坎坷的楚凉秋、化身男儿的无奈、四处流浪的凄凉直至来到新盛春……
任平笙说得辛酸,何素玉听得流泪。
她不想再埋怨任平笙,任何一个人背负着这段过往都会把它深深埋在心底,那不是平常人可以触碰的伤口,那是时时都在流血、每一刻都痛到骨子里的悲伤与无奈……
难怪任平笙的气质那般高贵脱俗、与众不同;难怪任平笙的微笑里总是带着一份忧郁;难怪任平笙纵然与人再亲近也是离群独居;难怪任平笙对所有的爱慕都视而不见……
她该恨任平笙的,可是她的心里满满的全是对任平笙的心疼,心疼他的痛苦与煎熬,心疼他的负重与隐瞒,为什么老天把这么多的苦难都压在他的肩上?
好在,现在老天终于肯把幸福还给任平笙了……
沉默了一会后,何素玉问:“平笙,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玉园?”
任平笙正沉吟着未语,传来几声拍门声。
何素玉站起身,这才发现天已黑得透了,讶道:“竟然到这般时候了,定是平亭见你没去吃晚饭担心你,所以来看你了!我去开门,你整理一下,小心教他看出什么。”
任平笙点头,走到镜前对镜理装。
院门外果然是燕平亭,见是何素玉来开门,他怔了怔:“素玉?你怎么在这里?”
何素玉淡笑道:“我找平笙有点事情。”
燕平亭“哦”了一声,神色微有些暗淡。两人默默走进任平笙房中。
看到神情微带疲惫的任平笙,燕平亭柔声问道:“平笙,你不舒服吗?晚饭也没去吃?”
任平笙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些累,没什么胃口,想稍晚些再吃。”
燕平亭将手中的提盒放到桌上:“正好我嫌今晚厨房没什么精致饮食,就熬了些鸡丝粳米粥,想着你也没去吃晚饭,就给你拿了些来。”说着,他抱歉地看向何素玉:“不过,只有一碗,我不知道素玉也在这……”何素玉忙道:“哦,我来了这许久,我爹找不到我只怕要发脾气了,我就先走了!”说着,她转身走到门边,手放在门上又回过头来,看着任平笙:“平笙,你晚上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任平笙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地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感激的微笑。何素玉这才离去。
看着他们二人默契无间的样子,燕平亭心头仿佛坠上了一块大石一般,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