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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等闲变却故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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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毫无胃口,但在燕平亭的坚持下,任平笙还是吃了半碗粥,漱了口后佯作不在意的对燕平亭道:“我去师父那里坐一坐,平亭,我把房里弄得太乱了,你帮我整理一下可好?”
燕平亭正收拾碗筷,闻言欢欣地一笑,应道:“好啊!”
任平笙笑了笑站起身,发觉身上的西装外套已被压出皱痕,便脱下来搭到一边的椅背上,打开衣柜拿出一件深蓝色便袍披上。
燕平亭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到任平笙身后,提起便袍袖管,待任平笙将双臂伸进后,他又转到任平笙身前,为他系上衣扣,再抻平衣上的折痕。他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便仿佛一个贤淑的妻子在服侍自己的丈夫。
平素,燕平亭常常这般帮任平笙穿戏装,任平笙此刻心中又是千头万绪,竟浑未发现燕平亭这样做时凝望着他的眼神满含眷恋和爱慕,对镜稍做端详,便出了门。
任平笙来找自己,沈世秋并不意外,教他坐下后就径直问道:“玉园的堂会你决定了?”
任平笙顿了顿,道:“师父,我就是想来和您商量这件事的。”
“那你是如何打算的呢?”
任平笙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如果他与淮哥相认,那么从此就要与新盛春告别,就算淮哥可以给戏班大笔的金钱,可是师父十年来的心血、新盛春在北平打开的局面都将付之东流……
可是他又怎么能忍心不与淮哥相认?十年来的生离死别,十年来的痛彻心骨,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与淮哥还能再错过几个十年?
沈世秋看着欲言又止的任平笙,叹息地道:“平笙,师父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放心,无论你怎么做,师父都会支持你。这些年来你虽然红遍大江南北,可师父知道,你是为了师父、为了戏班才做的这些,我一直想你过些轻松的日子,可是师父没本事,只会唱戏……”
任平笙再也听不下去了,“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含泪道:“师父,您别说了!没有您就不会有任平笙,无论何时何地,您都是我的师父,新盛春都是我的家……”
沈世秋扶起他,感极而泣。
师徒二人相对,说不尽心中的百转千回……
陈静舟回到玉园径直去见段秋淮。
书房里,段秋淮正倚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手上拿着份绝密文件沉思。看到陈静舟进来,放下文件,伸了个懒腰,问道:“如何?你心心念念要去一见的绝代名伶,见面是否一如闻名?”
陈静舟一笑:“任平笙,果然名不虚传。”
段秋淮颔首,眼前浮现出古董店里那个清逸出尘的黑色身影,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忧郁的眼和眼中那道悲哀的痛楚,还有那个虽浅却极美的微笑……
尽管只是匆匆一面,但这个任平笙,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一个戏子,却有着教人不得不仰视的美丽与气质,本身就足已激起上位者的征服欲,但他大江南北的奔走,却从来潇洒自如,这只怕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孙仲逸这把算不上牢靠的大伞;而一直教段秋淮耿耿于怀的是,古董店里聆听钟离小姐的传说时,尽管任平笙未发一语,但他却觉出,任平笙的心里因了那个故事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恍惚中回神,段秋淮问陈静舟道:“堂会他应了?”
陈静舟点头:“是。”
段秋淮又问道:“他听说我的名字,或者听到是来玉园唱堂会,有没有什么异样?”
陈静舟心中一动:“大哥,你的意思是……?”
段秋淮神色一瞬间变得黯然而困惑:“算起来,我回到玉园的消息放出去已经半个多月了,可玉儿依旧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任平笙似乎会知道关于玉儿的一些线索,当日在古董店遇到他时,他拿着玉儿的发钗,那一幕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当然,也许是我太想玉儿了,也许是我多心,但是只要是关于玉儿的蛛丝马迹我都不会放过,所以,我一定要见一见任平笙。”
陈静舟想了想,道:“你这样一说,我倒也觉得任平笙听到要来玉园时,的确有些异样,也许,他真的知道什么也未可知……”
段秋淮猛地坐正了身子,紧紧盯住陈静舟:“哦?你确定你没看错?”
陈静舟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段秋淮松了口气,倚回太师椅里,喃喃道:“三天……三天后……也许我就可以知道玉儿的消息了……”
三日后,玉园。
坐在黄包车上,望着渐行渐近的玉园,任平笙心头最后一丝对于段秋淮是否慕秋淮的怀疑被打消了——经过几任主人修整面目全非的玉园大门,已恢复了当年模样。难言的欣慰与欢喜浮上他的心头,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十年相思,终得相聚,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期待的呢?
此时天气尚寒,戏台设在了宴客厅中。
锣鼓声中,《八大锤》开演,任平笙饰演的陆文龙一出场,就得到了满堂彩声。借着亮相之机,任平笙迅速扫了演台下,宴已开席,来宾大半是身着军装的军人,带着花枝招展的女眷,将偌大的宴会厅坐得满满当当。正中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同样一身戎装的男子,正侧着头与人谈笑,只露出半张侧脸,脸上那骇人的疤痕随着他的笑容显露出狰狞。
他……便是淮哥吗?
是什么样的血腥与罪恶才把当年那般优雅温柔的淮哥变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一思及此,任平笙只觉心如刀绞。但这毕竟是在台上,所以,尽管心中起伏不定,但任平笙仍是竭力收敛了心神,专心地投入到戏中去。
《八大锤》终于结束,段秋淮大声地叫了声“好”,带动了满堂彩声。任平笙在台上向下拱手施礼,二人的眼光遥遥相对,都微微一怔。
《八大锤》后是燕平亭的《天女散花》,任平笙卸了大靠后进到为他单独设的更衣间卸妆,用备好的温水洗去厚厚的妆粉,他发觉,自己的手指冰凉,可脸却火热。
还未及擦干面庞,门上忽然被急急敲了两下,任平笙皱眉问道:“何事?”
门外传来一个多少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任老板,请开门。”
任平笙怔了怔,随即省起,门外应是陈静舟。
看来是淮哥要见自己,教他前来通传……
心中怦怦乱跳,任平笙一时乱了方寸,拎着毛巾过去打开门,一抬头,身子一震,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的确是陈静舟,另一个却是段秋淮。
段秋淮没想到自己看到的会是这样一个任平笙。
一头蓬乱的兀自滴水的浓发下是一张秀美绝伦的脸庞,那双没有了金丝眼镜遮挡的眼眸清亮如水、黑白分明,而那张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两瓣红唇衬着一线银牙,愈显得姣嫩诱人。一身雪白的水衣,由于刚演完戏,大半已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了身上,使得那匀称高挑的曲线显露无遗,虽然没有女子那种峰峦起伏的美,但也足以教人心旌摇曳。
从头到脚一寸一寸打量过任平笙,段秋淮面色未变,可眼中却透出了一丝明亮的笑意,他温文尔雅地向任平笙问候道:“任老板,你好。”
任平笙呆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地道:“哦,您好,对不起,我正在换衣服,请您稍待片刻。”
段秋淮颔首,颇有君子之风。
大约三分钟之后,任平笙打开房门,重新出现在段秋淮面前。
段秋淮又是一震。
此时的任平笙,浓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完美无暇的面庞上,眉如剑,眼若星,鼻梁上架上了那副金丝眼镜,穿了一件崭新的雪青色长袍,有如一株皎皎白莲,清新秀颀,芬芳四溢。
在段秋淮闪亮的眼神注视下,任平笙含笑向他道:“段军长,平笙失礼了,请进。”
段秋淮看了陈静舟一眼,陈静舟跟上一步,关上房门后候在了门外。
房间不大,本是下人房,临时拨给戏班做为后台,妆台、衣箱、把子、盆架等杂物把房间挤得满满的。唯一可以坐的地方就是妆台前面的一张褪色的旧椅,椅背上还搭着件半旧的便袍,肩头上洒落着五颜六色的妆粉,显然是任平笙平素化妆时所穿。
任平笙环顾了一周,略带歉意地道:“后台就是这般凌乱,无以待客,望段军长海涵。”
段秋淮淡淡地笑道:“任老板不必客套,说起来,段某是主,任老板是客,是段某招呼任老板不周才是。”
任平笙微笑了一下,垂下眼帘。
从近处细细审视段秋淮,任平笙发现,他的五官并不难看,甚至可以用俊秀来形容,可是一道自左侧太阳穴起,贯穿左眉,直延伸到脸颊上的深重疤痕破坏了一切,使这张脸孔平添了五分杀气,再加上犀利的一双眼,透着仿佛能看透人心的亮光,这个人就令人望而生畏了。
把深藏在心中的淮哥的眉眼、轮廓撕开掰碎地与眼前这张脸孔对照,渐渐的、渐渐地,任平笙把它们重合到了一起,心仿佛被揪扯成了一团,往事汹涌而来,夹着对淮哥的心疼,几乎教他不能自持。
欣赏着任平笙如画的眉目,段秋淮继续道:“久仰任老板的大名,也久慕任老板的风采,不过,段某没想到,台上的任老板是那般的英武,而台下的任老板竟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艳绝人寰!”
段秋淮说最后这四个字时声音微微低哑,听起来就仿佛是接近暧昧的挑逗一般,任平笙听在耳中,心中仿佛吹进一阵冷风,全身都一凛,只能低声道:“您过奖了。”
幸好,段秋淮随即转换了话题:“任老板,其实我们之前见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任平笙有些茫然:“哦?”
段秋淮微微一笑:“当日我在琉璃厂的一家店里买了对玉钗……”
任平笙脑中立时闪现出那个大半张脸庞都藏在礼帽里的怪异男子,恍然道:“原来如此,我早该想起才是……”
段秋淮幽幽道:“说起来那对玉钗虽然也是为玉儿十岁生辰打造的首饰,却并非玉儿旧物,她卜一拿到手便转送给了她的姐姐,不过,十年来,我能睹物思人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我执意买下了那对玉钗。”
这寥寥数语立时牵动了任平笙的柔肠,只觉鼻中发酸,强自按捺才勉强以正常声调道:“早知如此,当日我们必不会与您争那对玉钗……”
段秋淮定定地凝视着任平笙,柔声问道:“任老板想必已知道玉园十年前的旧事了?”
任平笙已无法抑制自己的心跳了,淮哥终究还是认出自己了,是吗?
十年的孤单、十年的煎熬、十年的思念、十年的追悔终于可以在这一刻结束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咦?陈静舟?阿淮也来看任平笙吗?他在哪里?”
陈静舟未语,估计是以手势示意,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一个红衣女子大刺刺走了进来:“阿淮,难怪我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早就过来招蜂引蝶了?”
段秋淮看了任平笙一眼,苦笑道:“什么招蜂引蝶,你说我点好听的话好不好?”
任平笙满腹的言语被这女子的闯入打断,只能转开头去,强自忍住眼中已盈盈欲滴的泪,一颗炽热的心蓦然沉了下去,只觉得全身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