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笙（重修中）》卓羽寒

12、相思相望不相亲

　　女子上下打量一下任平笙，抿嘴一笑：“真是一副好相貌，卸了妆比上了妆还美！”说着斜睨了段秋淮一眼，带着露骨的轻薄之意。
　　任平笙脸色微微一沉，转开头去。
　　这女子是谁？与段秋淮如此熟稔，又如此粗俗无礼？
　　段秋淮咳了一声：“嗯哼，别口无遮拦地把人家吓着！”
　　女子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白了段秋淮一眼道：“哼，就凭我吓得到人家十大名伶之一的任老板吗？人家可是见惯大场面的人！”说完这话，她看了眼任平笙，见他面无表情，忽又掩口格格一笑，促狭地问段秋淮：“阿淮，你这般讨好人家又是安的什么心肠啊？”
　　段秋淮也看了眼任平笙，微微笑道：“我能有什么心肠啊？”
　　女子又白了他一眼，酸酸地道：“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你那后园子里花花草草的已经够多的了，做人要知足才能长乐！”
　　段秋淮微笑着附和道：“这话有道理。”
　　女子待笑不笑地看着段秋淮：“话有道理，可军长大人您未必肯听吧！”
　　段秋淮立即道：“当然听，我不听谁的，也不能不听你的啊！”
　　这话很显然取悦了女子，她娇嗔地推了段秋淮一把，笑得花枝乱颤。
　　任平笙一颗心已如坠冰窖，乘二人旁若无人的谈笑之时，偷眼打量那女子。
　　她看上去大约年近三十，正是女子最显成熟美艳的年龄。精致的艳妆下，柳眉弯弯，凤目含笑。一头长发挽着时下流行的发髻，髻间插着孔雀毛镶嵌着的发饰，耳上颈间，都佩戴着镶钻缀玉的饰物，谈笑间不时闪烁着宝气珠光。她身材娇小，穿着一袭鹅黄色的洋装，洋装的样式极新潮，纵然仍是天寒地冻，也露出雪白的肩头和若隐若现的锁骨，她在洋装外戴了条雪狐风领，毛色极佳，显然价值不菲。
　　看过之后，任平笙暗皱眉头。
　　这个女子的容貌美则美矣，却算不得出类拔萃，虽然行为举止俨然受过相关的规矩训练，眉目流转间却难掩风尘之气。但是，她周身上下洋溢着种近乎是诱惑的韵味，这种韵味比她的衣服和首饰更抢眼，打扮得她风情万种。
　　淮哥如今中意的原来是这种女人！
　　一念及此，任平笙忽然万念俱灰。
　　在世人眼中，任平笙是近乎完美的，台上是万众瞩目的英雄，英武绝伦；台下是风度翩翩的男子，俊美潇洒，可是，倘若教他恢复女儿身，她却一定比不上眼前这女子，因为，她的身上可能连一丝一毫的女人味都不会有……
　　女子显然被段秋淮几句话哄得心情大好，笑过之后抛下一句：“我回去看戏了！”便如来时一般又突兀地离去了。
　　房门重又关上，段秋淮转向任平笙，似是解释什么地说了句：“她一向如此口无遮拦，任老板别放在心上。”
　　任平笙未语，只是淡淡一笑，只见笑容，毫无笑意。
　　顿了顿，段秋淮状似随意地问道：“任老板是杭州人？”
　　任平笙怔了下，答道：“我生在北平，学艺和成名都在杭州。”
　　段秋淮神情一紧：“哦？任老板也是北平人？当初家住何处呢？”
　　任平笙迟疑了一下道：“记不清了。”
　　段秋淮微微皱起眉，追问了一句：“那你的家人呢？”
　　任平笙神色坦然地道：“如今尽随我在戏班当中。”
　　段秋淮眼中一抹希冀的亮光倏地灭了，沉默了片刻，自嘲地一笑：“既如此，打扰任老板了。再会。”
　　任平笙微微颔首，然后望着他几步走出房间，顺手甩上房门。
　　段秋淮走路的步子很大，很决然，带着一往无前的气概，也许真正经历过战场的军人都是这种步伐吧，他们需要的是闯过去，而不是回头。
　　其实他只要一回头，就会发现任平笙正痴痴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颊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失望、委屈、悲哀、幽怨……种种情感汇成的浪涛在任平笙胸中翻滚不休，十年相思、十年苦楚，终得相见，可相见却不如不见。
　　也许段秋淮这十年间都将钟离玉放于心上，但他终究还是有了别的女人。
　　钟离玉已经不是段秋淮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唯一，段秋淮也已不是钟离玉心中那个要一生相伴的白衣少年……
　　任平笙苦苦一笑，一转眸间自镜中看见自己苍白如死的面庞，颊上两道湿淋淋的泪迹，唇边还带着透骨凄凉的笑，不禁呆在了那里。
　　门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接着传来沈世秋的声音：“平笙，我可以进来吗？”
　　任平笙忙抬手把脸上的泪拭去，打开门，低垂着头唤了声：“师父！”
　　沈世秋轻轻问道：“平笙，怎么样了？”
　　任不笙只是一径地垂着头，轻声道：“师父，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我们料错了，不过还好，总还来得及回头。佛祖不是说，回头是岸么？”
　　沈世秋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知事情有变，但此时却不能多问，只得轻叹一口气，道：“你歇息一会吧，我教人给你送杯热茶来。”
　　任平笙强撑着的冷硬几乎在师父这句简单却亲切的话里崩溃，只能埋下头，极力咽下喉中的硬块，不教自己痛哭出来。
　　踩着隐隐传入耳中的彩声与掌声，燕平亭回到后台，沈世秋迎面而来，附到他耳边轻声道：“平笙心情不好，你去看看他，但别问他什么。”
　　燕平亭诧异地皱眉，望望沈世秋，见他面色慎重，便点点头，连妆也不卸，径直来寻任平笙。
　　推开更衣间的门，只见任平笙背门而立，只一眼，燕平亭心中便是一颤，为什么任平笙的背影看起来如此的孤寂悲凉？
　　他迟疑了一下，娇俏地笑唤了一声：“平笙！”
　　觉察到有环珮叮当之声渐近，任平笙已知是燕平亭下戏归来，急急地深吸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心境，待听到燕平亭那声呼唤回头时，他唇边已挂上了微笑，只是，笑得极为生硬。
　　燕平亭脸上挂着清丽的浅笑，莲步姗姗地飘进房里，摆出一个极其妩媚的姿势在房中间站定，娇声道：“平笙，你看，我今日是不是特别的好看？”
　　饶是满腹心事，任平笙也不禁为之莞尔：“平亭，你今日真的很美，简直是……美若天仙！”
　　的确，扮作天女的燕平亭真的很美。
　　只见他宝髻高挽，钗环耀眼，穿一身绣满了莲花祥云的罗衫，手中还执着两条五彩长绫，益见十指纤纤，指若春葱。
　　彩妆绘出天仙般容颜，眉如黛，唇涂朱，粉面生霞，笑生双颊，一双妩媚多情的明眸，仿佛蕴着千言万语，欲诉还羞。
　　燕平亭不依地跺脚：“这是什么夸奖嘛，人家今天扮的就是天仙啊！”
　　任平笙但笑不语。
　　七年相随，苦甜与共，台上台下形影不离，他与燕平亭已默契到彼此一个眼神就可以了解对方的想法，他又怎么不知燕平亭是在费尽心机地引自己开心？
　　师如慈父，弟如手足，有可容天地的舞台任他施展，还有台下那无数为他痴狂的戏迷陪伴，任平笙夫复何求？
　　师兄弟二人说笑了一会，燕平亭开始卸妆，任平笙在一旁帮忙，卸到一半，沈世秋急匆匆走进来道：“平笙、平亭，段军长教你们到大厅里领赏。”
　　堂前领赏对于二人来说是司空见惯之事，燕平亭快手快脚地打理好自己，换了件杏黄色福字花的长袍，二人随着一名副官来到了宴会厅。
　　此时戏台上，徐平君的《大闹天宫》正打得热闹，戏台下的宾客也兴致正高，一个个松领撸袖，或划拳掷骰，或杯来盏往，喧哗之声有如阵阵春雷。
　　正中主位上的段秋淮也已脱去了上装，以一个看上去十分舒适的姿势倚坐在宽背雕花的沉香木椅里，手上端着杯酒，贴身的雪白衬衫上已酒渍淋漓，面庞上倒看不出醉意，但整个人已不复方才的温文尔雅，虽不动声色，却散发着狂暴而危险的气息，教人想到一只葡伏着的猎豹，随时可以跳起择人而噬。
　　这样的段秋淮，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任平笙与燕平亭一路不急不缓地随着副官前进，衣饰整洁，风采翩然，神情自若，不卑不亢，所过之处，无不为之侧目，竟硬生生将厅中的喧嚣一截截压了下去，待他们走到段秋淮的主位前，厅中已一片平静，二人则成了全场目光的聚焦点。
　　任平笙与燕平亭并肩站在主位前，向主位上的段秋淮深深施礼，齐声道：“新盛春任平笙（燕平亭）拜见段军长，恭祝军长万事如意、前程似锦！”
　　段秋淮这才缓缓抬眼看了看向自己躬身施礼的两个人，点了点头，随意道：“好，二位老板辛苦了，陈静舟，重赏！”
　　陈静舟回头对两名勤务兵一挥手，两名勤务兵送上两只托盘，一只托盘上是四匹精致布料，另一只托盘上是两枝玉如意。任平笙与燕平亭接过托盘，又齐声道：“谢段军长赏，任平笙（燕平亭）愧领。”
　　段秋淮挥挥手，径自举起杯，将杯中美酒喝得一滴不剩。
　　任平笙与燕平亭正欲转身退下，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你们等一下。”
　　二人转头看去，任平笙便是一怔，说话的正是那个红衣女子，她坐在右手第二席上，一左一右各坐着一个年轻英俊的高级军官，她叫住了二人，笑吟吟地转向段秋淮：“阿淮，天气还早，再教二位老板唱上两出，大家都还没过了戏瘾呢！”
　　段秋淮笑道：“那有何难，拿戏单子尽管点便是！”
　　红衣女子再回眸笑看着任平笙：“戏单子上的我都不爱看，任老板，我想点一出戏单子上没有的，不知道行不行呢？”
　　任平笙沉吟了一下，道：“段军长及佳宾有命，新盛春焉有说不之理，不过，戏单上的戏都经过精心准备和筹划，一应切末都是全的，戏单之外的戏，只怕要粗糙些。”
　　红衣女子笑道：“哟，不愧是任老板，可真会说话，就凭您，这戏能粗糙到哪去？再说了，我们这些外行人看戏，图的就是热闹，不热闹不成戏嘛！”说着，做势想了想，轻飘飘地道：“你和燕老板就给来一出《活捉三郎》吧！”
　　厅中立时哄笑一片，任平笙和燕平亭都变了脸色。
　　《活捉三郎》是根据《水浒》中宋江怒杀阎惜娇的情节衍生出来的一折小戏，说的是死后的阎惜娇不甘黄泉寂寞，捉了奸夫张三郎的魂魄与其同住阴间，戏里大半时间，阎惜娇都在追忆当初二人如何勾搭成奸，戏词身段都颇为大胆，生旦须得搭肩勾背，极尽香艳之能事，是乡野间不入流的戏班或是私宴中才演的戏码。
　　教任平笙、燕平亭这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名伶来演这出戏，是相当侮辱人的。
　　任平笙吸了口气，婉转地道：“这出戏的行头新盛春不曾准备，恐怕要让这位贵客失望了。”
　　红衣女子似是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说，接口道：“那就清唱好了，二位老板都是才貌俱佳，不扮戏也是一样的，阿淮，你说呢？”
　　段秋淮无可无不可地笑着：“我别问我，我可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人，压根不知道你说的这出戏，你问我也是白问。”
　　任平笙与燕平亭对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作者有话说

　　关于此章中对京剧《活捉三郎》的描述，并未考证史实，而是应故事需要而进行的揣测，望专业人士不要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