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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须知浅笑是深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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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中得到消息,一时乱了套。
沈世秋权衡轻重之后,吩咐众人去准备。戏班中人只好带着气愤无奈地忙碌起来。
沈世秋不无忧心地问燕平亭道:“这出戏你的词不熟,能唱下来吗?”
燕平亭想了想,道:“他们既要我和平笙两个人演,前面那段唱就可以免了,后面这段当初在杭州闲散时,我和平笙在庙会上曾看过,因为觉得戏里的身段特别的艰难,玩耍时也曾试着演练过,大致不会出什么差错。”
沈世秋点点头,叹息道:“难为你们了,待会演戏时还是要认真些,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不好的戏,只有不好的角儿。”
任平笙与燕平亭都郑重地点头,将沈世秋的话听进耳里,记在心中。
既是清唱,任平笙与燕平亭便只在外袍上再套了件戏袍,任平笙穿蓝,燕平亭着粉。
应那位至今仍不知身份的红衣女子的要求,任平笙与燕平亭来到了宴会厅正中的空地,也就是主位前表演,场面里只来了何师傅和一把京胡,就在席间拉了二把椅子,坐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伴奏。
此时红衣女子已坐到了段秋淮身边,两个人正在主位上低声说笑着,状极亲密。
任平笙只看了他们一眼,就转开了眼睛。
胡琴咿呀,水袖飘飘。
阎惜娇忆起初见情景,柔情似水,张三郎被勾动情肠,全忘了眼前人已身在幽冥,着意温存。
燕平亭的眉间眼底尽是化不去的浓情蜜意,水袖如同绕树的柔藤缠绕着任平笙的水袖,顺着那纠缠着的水袖,燕平亭无限娇羞地依偎进了任平笙怀里,微阖双目,轻启朱唇,长而浓的睫毛轻轻颤动,仿佛依恋着花枝的墨蝶的翅膀。
“曾记得呀小院中递送香茗,手相接目相视意态殷勤,眉眼间度春风心心相印,芙蓉帐款款细语倾吐衷情。君说是识惜姣三生有幸,妾言道知妾心惟有君心!”
席间传来一阵不怀好意地叫好声,中间还夹杂着粗野低俗的笑声与低语,燕平亭与任平笙充耳不闻,心无旁鸷地表演。
这段戏里燕平亭不仅有一段长长的唱词要唱,而且每一句唱词里都伴随着各种身段及水袖花,中间又有大部分动作要与任平笙相互配合,此时全凭二人积累多年的舞台经验与心有灵犀的默契来顺戏,纵然一人出错,另一人都能及时补救,看在观者眼中,只觉得二人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和谐。
“谁料想热望未遂身先殒,郎是知己妾离君,我不怨此身多乖运,不怨失足落泥泞,不怨宋江刀刎颈,只怨孽债未赎清,你不该忘却旧时景,负我殷殷一片情,今夜魂游来索命,三郎啊,我与你幽冥路上再赴巫山云!”
一段戏唱完,却无掌声。在座的女眷们大多自顾自谈笑,对二人哧之以鼻,席间的军官们多半仍在推杯换盏,但投射到二人身上目光都极尽放肆,尤其是燕平亭,且唱且舞之后,气息未平,胸口不住起伏,双颊上带着诱人的红晕,更吸引来无数道暧昧至极的眼神。
低垂着眼帘,对周遭投来的眼光视而不见,任平笙带着燕平亭双双向主位上躹了一躬,便欲转身退下。
“啪啪、啪啪啪!”
几声清脆的掌声让任平笙、燕平亭齐齐一怔,顺着掌声来处看去,左侧一席中站起一个年轻女孩,一边鼓掌一边向他们走来。
这个女孩亦是一身红衣,却与段秋淮身边那红衣女子完全是两种风格。
一头黑亮的发烫成新潮而精致的发卷,拢起一半,缀了一枚鲜艳的红色蝴蝶结。一张鹅蛋型脸庞,弯月样的眉,大大的眼,尖尖的下巴,美丽得多少带着几分张扬。她很年轻,姣嫩的肌肤上只薄薄地施了层珠粉,颇有唐诗中“却嫌脂粉污颜色”的格调。她的洋装款式极为少见,是改良的西洋骑士服,小立领,领口处还系着个小巧的蝴蝶结,紧身束腰的长上装,两排闪亮的银扣子从胸前一直延伸到下摆,肥大的马裤只露出短短一截,因为她的红色高筒马靴一直覆盖到膝盖,将修长的双腿曲线完全显露出来。
这个女孩,有着名门闺秀才会有的美丽和高雅,而眉宇间则带着新式女子的自信与潇洒,举手投足间是十足的洋派味道,站在那里,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芳华绝代,光彩照人。
任平笙不只一次地见过这个女孩,琉璃厂附近的点心铺里她是送山货的穷苦少女,京剧汇演的开幕仪式上她是敬业的专职记者,而今天她又出现在了玉园的宴客厅中,她究竟是什么人?
女孩笑容可掬地对任平笙和燕平亭自我介绍道:“任老板、燕老板,我是自强报社的记者楼心月,之前曾在京剧汇演中采访过二位,可能你们已不记得我了,但我对二位一直颇为关注。”
燕平亭道:“我记得你,你跟其他记者站在一起,看起来很不一样。”
楼心月一扬眉,惊喜地道:“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燕老板的话我相信,如果这话是任老板说的,我却只能半信半疑了。”说着,她瞟了眼任平笙,见他挑眉以示不解,就娇俏地一笑道:“我并不是对任老板你不敬,只是你已习惯了把违心话当成真心话来说,我闲来无事,替你累得慌而矣!”
楼心月这句看似轻松的话却教任平笙当下哑口无言,唇边不禁浮起一个苦涩至极的微笑,交际和应酬形形色色的人物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功课,这就是成名的代价,其中的辛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是眼前这还根本是全然陌生的女孩,竟会一眼看透?难道自己演戏的功夫退步了?
楼心月看到任平笙唇边的那抹微笑,眼神闪动,心底有丝什么被触动的感觉一闪而过,但却不及深思,也不能深思。
段秋淮也看到了任平笙唇边的微笑,心中一动,感慨丛生。若非经历过沧桑世故,绝不会有如此忧郁而苦涩的笑容,而这位正红透半边天的一代名伶,谈吐清雅,进退有致,气质非比寻常,与其他戏子几有天地之隔,沦落到这种地步想必也是有不得告人的苦衷……任平笙刚刚卸罢妆,娇艳欲滴的面庞突然浮到眼前,段秋淮极小心地吸了口气,将一个刚冒出的念头压了回去,他现在已回到了玉园,玉儿至今却全无消息……原以为任平笙会知道一些线索,可是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现在回想起交谈之时,任平笙的神情倒不似做假,可是前后态度却有微妙的转变,倒是教人费解……
陈静舟竭力不教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叹息,只是,情形本不该是这样的,那已经在眼前的笑泪与共的相逢,怎么竟变成了咫尺天涯的无奈?章小姐的出现是很意外,但她本不该成为任平笙与段秋淮之间的阻碍才是……要怎么才能化解这误会……要怎么才能不教任平笙露出如此平静却绝望的眼神……
楼心月用眼角的余光微微扫过整个宴会厅,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边,便微微一笑,提高了声音说:“我自幼出国,回北平还不到一年,对于京剧我是个外行,但刚才二位老板的表演,却让我很震惊。我没有想到,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竟然还有这样一台浪漫的戏剧,一个古代的女子,执着地追寻幸福,不在乎礼教的约束,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就算是死亡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这是何等让人动容的勇气啊!我更没有想到,二位老板竟能将这个故事表演得如此之美,阎惜娇真情流露,张三郎风流而不下流,虽然只是清唱,但戏中精髓却表演得淋漓尽致,二位老板,从此我就是你们的忠实戏迷了,请让我给你们作一个专访吧,我要写一篇关于二位老板的长篇报道,在我们‘自强新报’创刊号上发表!”
任平笙与燕平亭对视了一眼,自强新报?创刊号?
楼心月看出他们的疑惑,颇有几分自得地解释道:“我回国之后一直在北平日报任记者,不过现在我已经辞职,打算自己开一家报馆,现在一切都已就绪,最晚下个月初,自强新报就要出报了!”
任平笙微笑道:“恭喜楼小姐。”
楼心月笑道:“先说好,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参加报馆的开馆仪式哟!”
燕平亭道:“楼小姐若是不嫌我们二人身份低微,届时一定登门。”
楼心月笑容一敛:“身份低微?你们二位可是全北平乃至全中国的当红名伶,谁敢说你们身份低微?世上人原无三六九等之分,做人只要仰能无愧于天、俯能无愧于地,清清白白,谁也不比谁低微!”
一直在主位上冷眼旁观的红衣女人娇笑着插口:“楼小姐说得好,不愧是从外国回来的,就是比我们有见识!”
楼心月连头也未回,只冷冷地道:“章小姐过奖了。”然后继续向任平笙、燕平亭道:“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呢?明天上午可以吗?我知道你们的住址,明天一早我登门拜访二位,好不好?”
任平笙眼中闪着温和的笑意:“当然,新盛春当翘首以待。”
无论楼心月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无论她此举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她能在此地此时站出来,并以如此张扬的方式替二人解围,这份心意已教任平笙不胜感激,更难能可贵的是,楼心月纯粹是在以平等的身份与他们交往,这教见惯世态的任平笙尤为意外,试想,从国外归来不足一年便自己开报馆,又能坐在这里,并且还可以给与段秋淮同坐的女人脸色看,楼心月的背景身份可想而知,而此时此刻站在任平笙对面的女孩,却是笑颜如花,全无一丝一毫的骄奢,怎不教人心折?
见任平笙、燕平亭与楼心月叙过话转身要退下,主位旁的章小姐又开了口:“任老板、燕老板,你们二位等一下。”
二人只得又转回来,任平笙恭声问道:“请问还有何吩咐?”
章小姐教一名勤务兵送上两摞封好的大洋,笑吟吟道:“刚才呢,我与段军长打了一个赌,段军长说二位不会这出《活捉三郎》,我就赌二位老板会唱这一出,结果二位老板不仅会唱,还唱得相当精彩!这个呢就是你们帮我赢回来的钱,钱倒不多,就打赏给你们两个了,总算你们也是辛苦了一场!”
任平笙眼中闪过一道冷光,唇边反倒挑起一丝微笑:“多谢章小姐,不过段军长付的包银已经足够了,这份赏钱还是请您收回吧!”
说罢,任平笙与燕平亭再不停留,快步退出了宴会厅。
即使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可还是看得出章小姐此时脸色青白不定,极为难看。她愤然转头向段秋淮道:“这什么人啊!再红也不过是两个戏子而矣,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段秋淮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悠哉自在地拿起柸饮尽杯中美酒,仿佛全未听到章小姐的抱怨。
章小姐意识到了什么,终于闭上嘴,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不吭声了。
宴客厅中重又掀起了喧哗的声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