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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辛苦最怜天上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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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北京城里近一段时间人们谈论得最多的话题,那莫过于八大戏院联手举办京剧汇演这件事了。这次京剧汇演是为庆贺大栅栏新建成的北平大戏院开园而举办,遍邀了大江南北的当红名角,而最为吸引人的,则是在这次汇演中将由梨园公会公评出十大名角,并由陆军总长段正勋亲自颁发证书。
北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叫做北京,京剧因此而得名,北平的名伶一向较其它各地的名伶位高一等也就是这个原因。想当然尔,由北平梨园界公评出的十大名角,也就是全中国的十大名角,那是何等的荣耀?所以此次参加汇演的当红名角,届时个个都会拿出压箱底的绝活,如此盛会,怎不令人神往?
新盛春也是应邀而来的戏班之一。
休整了二天后,沈世秋带着任平笙、燕平亭开始逐一拜会各方人马,足足用了一周的时间才把各处走全,在这期间,任平笙了解到了北平现下的局势,不禁忧心忡忡。
费尽心机自孙仲逸手中夺来大权的袁逸方不顾一切的重推帝制,当上了宏宪皇帝,但却遭到各地声讨,现正重病卧床,处于苟延残喘之中。
作为袁逸方心腹爱将和素来倚重的陆军总长段正勋却值此时大力支持北平梨园界轰轰烈烈地开展汇演,做出忙里偷闲之态。
整个北平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不过,既然来到了北平,参加汇演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任平笙观望和犹豫了。
反复斟酌后,新盛春参加汇演的戏码终于敲定。
燕平亭出演《杜十娘》,任平笙挑梁《伐子都》,徐平君等其他名角分别为二人配戏。对于这样的分配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在新盛春里,任平笙与燕平亭的地位是不容质疑的。
戏码敲定之后,任平笙、燕平亭就立即开始排练,尽管选定的都是二人早已烂熟于胸的戏码,但想在汇集一时之秀的京剧汇演中拨得头筹却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自然要精益求精,才能一鸣惊人。
练功场上水袖翻飞,龙腾虎跃。
这日午饭后,何素玉抱着一堆布料来找任平笙。
同样的戏由不同的人在同一个舞台上来演,除了比拼戏里的功夫,也要比拼戏外的功夫,角儿身上的行头当然在比拼之列——样式是不是美观,面料是不是华贵,绣工是不是精致,要耗费的心血绝非一点半点。何素玉自幼跟母亲学习刺绣,又精于剪裁,常有独出心裁的创意,所以一向由她来打理任平笙和燕平亭的戏服,而为此次京剧汇演准备的戏服更需精雕细琢,何素玉几易其稿,却始终拿不定主意,于是决定来找任平笙商量。
轻轻敲了敲门,何素玉叫道:“平笙,是我!”房内传来任平笙柔和悦耳的声音:“进来吧!”
何素玉走进房间,任平笙正端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何素玉四顾了一下,走到床边放下手上的布料,经过任平笙身后时留意了一下,原来任平笙正在修改《伐子都》的剧本,剧本的行间空白处已被他用红笔细细密密地批注了许多字。
写完一个段落,任平笙放下笔,这才抬头看何素玉:“素玉,有事么?”
何素玉扁扁嘴:“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戏服,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任平笙微笑起来:“你的眼光一向都很好的,我信得过你,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做便是。”
何素玉道:“你每次都这么跟我说,可是,这次京剧汇演这么重要,我怕……平笙,你……不怕吗?”
任平笙敛了笑容,缓缓道:“我当然也怕,这次新盛春来北平参加汇演,算得上背水一战,汇演的成功与否,决定着我们是否能留在北平,要知道在北平唱戏,是每一个唱戏人的梦想……可是,光怕是没有用的,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力而为,不留遗憾,至于结果……我信一句话——皇天不负苦心人!”
何素玉注视着任平笙,眼中有着星星般闪亮的光芒,那是掩饰不住的仰慕与眷恋,炙热得可以点燃燎原大火:“平笙,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不信皇天,但是,我信你!”
任平笙笑了笑,然后一如既往地避开了她的眼睛。
一阵酸楚浮上心头,何素玉幽幽地道:“平君向我爹提亲了。”
任平笙怔了怔,但也只是怔了怔而己,神情并无什么变化:“哦?”
何素玉又幽幽地补了句:“我爹没答应他!”
任平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后,道:“你、我、平亭、平君,我们自小一同长大,亲如手足,现下虽然各忙各的,但心里都和当初是一样的。师傅教你帮他打理戏班里的事务,就是知道你遇事能拿得定主意,我也一直相信,任何事都难不倒你,所以,无论你怎样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何素玉轻声道:“即使我会教平君伤心,你也会支持我吗?”
任平笙怔了怔后,道:“平君的性情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事说开了就是,他气也是一时,不会气一世。”
任平笙这番话说得极是客观,但他愈是客观何素玉愈是难过,她强忍着不教眼泪流下来,带着鼻音轻轻问道:“平笙,在你心里,一直当我是朋友,是吗?”
任平笙毫不迟疑地道:“不,不是朋友,我们是手足,我一直当你是我的亲妹妹。”
何素玉苦苦一笑,眼泪终于滴落在衣襟里:“平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心!”说完,连衣料也不拿快步跑出了任平笙的房间。
任平笙望着敞开的房门,苦苦地微笑着。
何素玉是任平笙到戏班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常让他想起打小陪伴自己长大的表姐朵儿,而何素玉比朵儿更为细致体贴,两人一度是最亲近的朋友,何素玉为他缝补衣衫、做可口的小吃,他教何素玉识字执笔、送她新奇的小玩意。年纪渐大后,他在沈世秋的提醒下疏远了何素玉,就是担心有朝一日会发生今日这种事情,可是现在看来,他当初所做的一切都嫌晚了些。
正出神间,燕平亭闪进房来。他穿着件月白色的家常袍子,神情有些奇怪。
“我看到素玉从你院子里出去,然后躲在墙角里哭,平笙,她……怎么了?”
任平笙一惊,急忙向外走,燕平亭却站在房门正中,不让他过去。
“你是不是跟她说了?”
“说……什么?”
燕平亭似笑非笑地看着任平笙:“说……劝她和平君好的话啊!”
任平笙正色道:“我为什么要劝她?素玉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知道怎么样对自己最好,她的终身大事轮不到我指手划脚。”
燕平亭奇异地看着他:“平笙,你在生气吗?”
任平笙忽然觉得很无奈、很疲惫,他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会生气?你别多心,我的口气是冲了些,但绝不是对你。”
燕平亭极轻地冷笑了一声:“你的心乱了,平笙。”
任平笙看了他一眼,未语。
燕平亭继续冷笑着道:“平笙,既然素玉对你有情,你对素玉也并非无意,你就索性去跟何师傅提亲,又何苦让平君夹在你们中间平白地吃苦头呢?”
任平笙愠道:“平亭,别胡说。我一直当素玉是手足姐妹,并无男女之情。”
燕平亭眼睛倏地一亮,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凑近任平笙,他半笑半揶揄地问道:“哦?难道是素玉还不够好么?平笙,那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呢?你告诉我好不好?”
任平笙皱眉道:“我根本没想过找什么媳妇的事,现在是素玉与平君有事,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燕平亭笑吟吟地望着任平笙此时虽然冷凝却仍是俊美迷人的脸庞,眼神里渐渐飘出一丝异样:“我想知道啊!平笙,说起来,自打你成名后,有那么多的女人迷你,杭州那位徐小姐、苏州那位钟小姐都把非你不嫁的话写到报纸上了,可你却谁都不理。按说现在,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功成名就了,到找媳妇的时候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跟我说说嘛!”
任平笙斜睨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不是提醒我,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功成名就了,该给你找个媳妇了?”
燕平亭气极,推了任平笙一记:“去你的!人家跟你说正经事,你却拿人家取笑!”
任平笙一笑,顺势退回房内,坐到了床边。
燕平亭问他:“你不去看素玉了?”
任平笙垂了眼帘道:“也许,我去了素玉更难过。”
燕平亭坐到他身边,叹了口气道:“说实话,素玉要是配了平君,还真是可惜了。”
任平笙翻看着何素玉留下的布料,没说话。燕平亭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平笙,这么多年,你真的就没遇到一个让你动心的人么?”
任平笙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念头忽然浮了上来,也许他可以……可是……
想起徐平君的无奈、何素玉的黯然神伤,咬了咬牙,他沉吟着道:“平亭,如果不是你想知道,这件事我是不会说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订过亲了。”
燕平亭瞪大了眼:“什么?订、订亲?”
任平笙点点头:“是的,我父亲和他父亲是生平最好的朋友,同吃同住,我们是在一起长大的,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后来因为一些变故,分散了,我跟了师父,再没有了彼此的消息。但,我们之间的婚约并未取消。”
燕平亭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答案,他的脸色青白不定,半晌才问道:“也就是说,你有朝一日会去找她,跟她成亲?”
任平笙点点头。
“可是,如果你找不到她了呢?”
“那么,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成亲。”
燕平亭脸色瞬间雪白一片:“可是,你也说你早就没有了她的消息,你又改名换姓、进了戏班,要找到她、履行婚约岂不是难若登天?”
任平笙神色凄凉:“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对任何人动心……”
燕平亭呆呆地看着任平笙,神情极为复杂。
任平笙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平亭,帮我一个忙,好吗?”
燕平亭呆滞地点头,显然还没法消化任平笙的话。
“装作不经意地,把这件事透露给素玉……我怕我自己去说,她会认为我是在骗她。”
燕平亭愣了一会,再点点头,依旧无语。
看了看天色,任平笙拍了拍他的肩头:“平亭,走吧,该练功了!”
燕平亭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却多少有些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