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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知道今生哪见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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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四人缓缓走出新盛春,何素玉、任平笙、燕平亭三人在前,徐平君独自在后。
站在冰雪未消的街头,任平笙迟疑地问何素玉:“素玉,你都打算去哪里?”何素玉道:“我要给我娘买几尺布,还想再买几本书。”任平笙回头问徐平君:“平君,你呢?”徐平君嘴角轻撇,苦笑着答:“我只是随便转转,哪里都一样。”
任平笙也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招手叫来两辆黄包车,趁其余三人都犹豫的时候抢先上了一辆,然后唤徐平君与自己同坐。燕平亭似笑非笑地盯了任平笙一眼,与何素玉去坐了另一辆,吩咐车夫先去瑞蚨祥。
徐平君看两辆黄包车之间拉开了距离,就低声问任平笙道:“平笙,你们真的与素玉约好了吗?”任平笙怔了怔,苦笑着问他道:“你以为呢?”徐平君“砰”地捶了一下黄包车的扶手,引得黄包车夫心疼地回头张望,徐平君也不理他,只管气愤愤地道:“我到底哪里不如她的意,还是……她根本就是看上了……”任平笙低喝道:“平君!”徐平君一愣,终于把最后那个字咽了回去,但他直瞪着任平笙的眼神还是说明了他想说的那个字是什么。
你。
任平笙面沉似水地转开头去,半晌才低声道:“平君,我希望你相信我,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唱戏,最起码十年之内,我不想有家室之累。”
徐平君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瞟了眼前方黄包车上披着雪青色斗蓬的何素玉,低声嘟囔道:“这句话你应该和她去说。”
任平笙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愠道:“素玉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出格的话,我凭什么要去跟她说这些?”
徐平君沉默下来。
在瑞蚨祥买了几匹布料,问询伙计得知不远处便有家书局,四人便一路步行而去。
天寒地冻,日色将午,书局中客人寥寥,任平笙与何素玉都是一卷在握便浑然忘我的人,燕平亭与徐平君两个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自行找个角落坐下低声闲聊。
书局中的安静在一刻钟后被打破。
一个灰衣男子快步走进书局,确定没有人注意他后,闪身到一个无人的书架后,极快地将身上的大衣脱下反穿,他的大衣显然是特制的,正反皆可穿,而且颜色样式全然不同。再掏出架黑边眼镜戴上,他摘下头上的礼帽,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塞进书架底下。极快地起身后,他双手插进口袋中,做出浏览书籍的悠闲模样来。
刚刚站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四五个彪形大汉闯进书局,东张西望了一阵,就分散开来,挨个打量书局中的人。
男子心中焦灼,面上还维持着镇定,迅速扫了一眼书局中的人,霍然发现了任平笙,心中一动,立时拿起一本书踱到了任平笙身边:“平笙兄,你看这本书如何?”
任平笙被那群不速之客惊动,手里握着本书,正微皱了眉头打量他们。忽然间有个陌生男子亲近地唤着他的名字凑过来,一怔之后立即明白眼前这人定是那群大汉正在搜寻的人。
只是他何来的信心确信自己不会拆穿他呢?
世人皆知,任平笙一向不问政治,经历过钟离家的兴衰后,他对官场中的勾心斗角深恶痛绝到了极点,更不想与任何势力有半点牵扯。他深知,虽然自己看上去高高在上、风光无限,可归根结底仍只是一个戏子,一旦牵扯进政治旋涡,同样也只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更何况,他身后还有百余人的新盛春。
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从不亲近哪一方,也从不疏远哪一方,安安份份的做一个局外人。否则,一个被孙仲逸先生一手捧红的名角,又怎能如此轻易地从南入北?
他目光冰冷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男子,然后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愈看愈耐看的年轻男人,眉清目秀,儒雅而不失英气,望着自己的目光恳切中带着祈求,教他的心一动:这个人的气韵竟然隐隐地与自己深刻在心中那少年的形象有几分相似……
这样一想,任平笙的心立时软了。
目光落在男子拿着的那本书上,竟是一本《饮水词》。任平笙勉强一笑,接过放到自己选定的一摞书上。
何素玉抱了一摞书过来,满面的不悦,道:“平笙,我们走吧。”
任平笙看了一眼她方才的位置,两个大汉正站在那里,想必何素玉也受到了他们的惊扰。好在时下得以读书认字的女子一般都是身份不凡的千金小姐,那些人摸不清何素玉的底细,并不敢十分过份。
何素玉看了一眼任平笙身边的陌生男子,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任平笙,任平笙只若无其事地道:“好吧,我们在这里也耽搁得太久了,大家都饿了,该去吃饭了。”说着,向已经起身的徐平君、燕平亭招了招手,抱起自己选好的一摞书走向柜台教伙计算帐。
陌生男子见势极快地接过何素玉手中的书,跟在任平笙身后。
何素玉怔了怔后,也跟了过去。
大汉们观察了半晌不得要领,其中一个头目叫过掌柜问:“掌柜的,你这店里刚刚有没有进来一个可疑的男人?穿灰大衣,戴灰礼帽。”
掌柜的苦着脸答:“当然没有啦,您看,我这书局里一共就这几位客人,哪有什么穿灰大衣的人啊?”
头目打量着任平笙几人,犹疑了一会,终究不敢鲁莽,挥挥手,带了几名大汉退了出去。
任平笙付过钱,吩咐书局派伙计把书送到住处,五个人一齐离开。
对于跟来的那个陌生男子,无论是何素玉,还是徐平君、燕平亭,都一致保持了沉默,从小一起长大的四人,彼此间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书局边随意找了家干净的饭庄,五个人坐了楼上临窗的位子,点了几个精致招牌菜后,啜饮着伙计送上的香茶,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还是陌生男子打破了沉默,低声道:“方才冒昧了,多谢各位老板援手。”
任平笙面上一直微笑着,吐出的言语却极冷淡:“兄台既知我们的身份,便该知道兄台的生意不是我们一介戏子能沾的,用过饭后,还请兄台自便。”
陌生男子脸上微微一红,道:“在下明白,这顿饭请让在下结账,聊表寸心。”
何素玉插口道:“今日大家是特地陪我上街的,这顿饭理应我请,我们四个从小一同长大,不分彼此,谁都不许跟我争。”
她说到“我们四个”时,微微咬重了音,陌生男子明白,眼前这个端庄秀美、冰雪聪明的姑娘其实是在强调:无论日后谁提起,今日这餐饭都只有四个人!
任平笙会意地看了她一眼,真正地微笑起来:“那我们就客随主便了。”
陌生男子极快地扒了碗饭就告辞了,四人至此,也再无兴致逛街,从饭庄出来就叫了黄包车回了新盛春。
夜色已深,任平笙房中的灯仍未熄。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怔怔地瞪着书页上的字句,任平笙的眼前渐渐一片模糊。
纳兰性德的词大半都是悼亡之作,字字句句都勾起他的重重心事,重返北平,亲眼看到已成他人家产的故园,再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传说……长久以来,被他压在心底不敢翻动的伤痛一下子全都涌上来,又哪堪这泣血断肠的词句之激?
熄灭灯烛,任平笙倚在桌边,揪住疼痛欲裂的心口,紧紧咬住嘴唇,不教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一任泪水纵横。
良久,直到泪水流尽,面上半干,肌肤开始隐隐生痛,任平笙终于颓然坐回桌前椅中。
桌上怀表的时针早已过了午夜,火盆中的炭火早已熄灭,房中的寒气沁人骨髓。
又茫茫然坐了半晌,任平笙打起精神,推开窗。
窗外只有一片黑暗孤寂的夜色。远近无声。
所有的人都睡了。
关了窗,提起外间储水的桶,倒满了铜盆,任平笙掬起冰冷的水拍在面颊上,立时一振。顺手拿起架子上的毛巾放到水中,任平笙在黑暗中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脱去外袍,解去衬衣。
衬衣下不是贴身的内衣,而是一件奇怪的衣物。
它的颜色接近肉色,无缝无扣,紧紧地贴在任平笙的身上,勾勒出他高挑瘦削的身形。
任平笙纤长的手指在腰间摸索着,然后轻轻一拉,这件东西宛如蛇蜕一般飘然从她身上落下,轻盈如一瓣落花。
夜色涌动的房中,任平笙伫立的身姿极尽婀娜窈窕。
楚凉秋带着她逃出后首先找到了一位默默无闻的老人,生辰那日佩戴的所有首饰再加上淮哥送她的玉珮,她倾尽一身财物换来了这件贴身软甲,这才让她成功地掩饰了性别,变成一个男孩。也正因为有这件软甲,她才能做了这么多年的任平笙而未被任何人发现破绽。
挽起内衣的袖子,任平笙开始用冷水里泡过的毛巾擦拭身体。为了掩饰身份,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代替沐浴。
将一切都整理得不露痕迹后,任平笙才终于躺到床上休息。
不过,终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即使心潮起伏,任平笙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也是极尽小心谨慎的,可是,他没有想到,还是有一双眼睛看到了他的秘密。
翻墙越院,在一片黑暗的民居中穿行良久后,男子决定把眼前这个独立的小院作为自己暂时的安身之所,天亮之后再去与同伴会合。可是,当他隔着未曾关严的窗缝发现自己选择的藏身处竟是任平笙的住处时,真有无语问苍天之感。白日里刚刚得到过任平笙的帮助,夜里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个脸进去的。
接下来,他就瞪大了眼睛。
他看的正是任平笙从男儿身转回女儿身那一幕。
直到任平笙开始挽内衣的袖子,他才反应过来,急忙转开头,权衡一下,退出了任平笙的院子,钻进了方才路过的一间小仓库里。
在黑夜中行走许久,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看得出这里虽是仓库,却还整洁,里面大多是一些箱箱柜柜,可能是用来装戏班的行头之类的物品。松了口气,坐到一口箱子上,他才发觉自己的心竟然还在狂跳不己。
眼前又浮现出夜色里那窈窕的身影,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却那般迷人……
任平笙……原来是个女人?
难怪他的气韵如此与众不同!
回想起火车站前眼神忧郁的任平笙,男子不禁浮想连翩:是什么原因教他如此煞费心机地隐藏自己的性别呢?这里一定有一个曲折悲伤的故事吧?他的真实身份会是谁呢?
男子尚未发觉,仅这一眼,任平笙就已深深地印在了自己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