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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当时只道是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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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晴的琉璃厂。
专卖上品玉器的博古斋雅静的店堂内,一个一袭黑色锦袍,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意态悠闲地浏览着一排排古董架上的各色物品。
这是一个正值锦年的青年人,容颜俊美,气韵清雅,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令人迷醉的潇洒。不过,在他的眉梢眼底,却散落着一份挥之不去的忧郁,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碰到一只小巧玲珑的玉雕兔爷时,他停住了步伐,一种极深重的悲哀在他眼中一掠而过。
儿时每年的仲秋,淮哥都会送她一只小小的玉兔爷,九只形态各异的兔爷都被她当成心肝宝贝收着……猛然移开了目光,他在心中对自己摇头:任平笙啊任平笙,不能再放任自己这般处处触景伤情了,否则,你留在北平的日子怎么熬下去?
“平笙,快来看这对玉钗!”一个男子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从柜台边传来。
任平笙定了定心神,唇边绽出一个习惯性的掩饰自己心绪的微笑,绕过古董架,走到柜台边。
一个穿着一身深绿色锦缎棉袍、外罩着一件嫩绿色兔毛滚边亮缎马甲的男子笑吟吟地回过头来。
这是一个容貌同样出众却与任平笙的气质迥然不同的男子。他比任平笙要矮一些,梳着与任平笙相同的发式,发稍鬓角却都较任平笙稍长,便比任平笙多出了几分柔媚。他的容貌亦极尽柔媚。眉如柳,眼盈波,唇红齿白,面若芙蓉,眉间眼底无处不妩媚,举手投足无处不动人。虽然是男子,他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女性的阴柔之美,且美到了极致。
这便是如今的燕平亭,新盛春的头排青衣。
他迎上来抓住任平笙的衣袖,笑容可掬地道:“我好喜欢那对钗子,平笙,你买给我好不好?”
曾有人以“玉兰初绽”来形容燕平亭的一笑,而他在任平笙面前展露出的笑容却足可以称之为“倾国倾城”。
任平笙笑叹了一口气,随他来到柜台前。年轻的掌柜倒吸了口冷气,这是怎么了?全天下的灵秀之气全汇到眼前这两个人身上了吗?
一只暗红锦缎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钗,玉色极纯,钗头是一枝缠枝玉兰,凹凸有致,栩栩如生,果然是难得的佳品。
任平笙微微一怔,这对玉钗——怎的如此眼熟?
他拿起其中的一枝凝神细细审视着。
燕平亭笑道:“怎么样?我眼光还不错吧?”
掌柜连忙介绍:“这位少爷好眼光,这对玉钗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您看这玉质,可是真正的南阳独山玉,您再看这刀工,采用了镂空和半浮雕的方法,只有当年宫中顶尖的御用师傅才有这功夫!而且……”掌柜加重了语气:“您知道钟离家吗?这就是当年钟离老爷为钟离小姐重金特制的生辰礼物之一啊,钟离家出事之后,这对玉钗几经辗转,这才流落到民间。三百大洋,买一件钟离小姐曾戴过的首饰,您说贵么?”
任平笙身子微微一震,迅速低下头去,不教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神情。
燕平亭略诧异地问道:“钟离家?钟离小姐是什么人啊?”
掌柜笑道:“原来您不是北京人儿啊?那就难怪了,说起来这钟离家的事情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钟离老爷是当年全北京城里最大的西洋货商,家里面的钱财那是数都数不清,宫里的皇上、老佛爷都眼红啊!这钟离老爷膝下无儿,只有一位掌上明珠,这位钟离小姐的相貌美得就跟那天仙下凡一样,天生的绝顶聪明,文能吟诗作画、武能舞剑骑马,还说一口流利的洋文,当时就是年纪小,要不然皇上一定娶她当皇后……”
纵然一腔愁绪都被这掌柜数语挑起,任平笙听到这里亦有些啼笑皆非,自己怎么不知道,原来钟离小姐还跟皇上扯上过关系?
燕平亭不耐再听掌柜夸张庸俗的赞美,插口问道:“那这钟离家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呢?”
“唉,这位钟离老爷为人极好,颇有侠义之名,认识不认识的只要求到他门上都会仗义援手,当年他收留了一个王府逃出来的戏子,结果老佛爷早就惦记着抓他的把柄呢,就借题发挥,把他满门抄斩,所有家产尽数充入官中了!祸事临头那天,刚好是八月十五,钟离小姐的生辰,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啊……不过,也有人说钟离小姐当时没有死,而是被什么人金屋藏娇了,因为心中始终放不下家门的仇怨,进门就病了,不到一年就玉陨香消……”
燕平亭笑着摇摇头:“唉,原来就这样啊,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生死相许的故事发生呢,平笙,你说呢?”
任平笙低着头,半晌未语。
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蓦地插进:“掌柜的,这对玉钗我要了。”
任平笙和燕平亭都是一惊,这才发现柜台边多了一个高大男子。这个男子在他们进店之前便已在店中,因为一直安静地待在一个角落,所以并未引起二人的注意。
任平笙极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子,他穿一件质地样式普通的黑色长风衣,戴着一顶遮了半张脸的礼帽,看不清面目,但却全身都散发着凌厉的冷漠,显然并非寻常之辈。
燕平亭皱眉道:“这位先生,有句俗语叫‘先来后到’你听说过吗?这对玉钗是我先看中的!”
男人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已比你先决定了。”
燕平亭气结,回头扯任平笙的衣袖。任平笙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开口道:“这位先生,请恕我冒昧,您为何要买这对玉钗?是因为它是钟离小姐戴过的首饰么?”
男子冷冷地道:“请恕在下无可奉告。”
燕平亭愠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礼?”
男子压根没理他,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存票扔给掌柜,掌柜瞟了一眼数目,极惊异地看向那男子,那男子只道:“不必找了。”就径自拿起桌上的首饰盒,探到任平笙的面前。
任平笙怔了怔后才会意,将仍拿在手上的玉钗放回盒中,微微一笑道:“抱歉。”
男子合上首饰盒转身便走,燕平亭跺脚道:“那对玉钗明明是我先看上的,这是个什么人啊,是土匪强盗出身么,哪有这样的!”
任平笙的目光追逐着男子的背影,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对钟离小姐的物品这么执着?
掌柜的兀自拿着存票发呆,任平笙偏头看了一眼,也是一惊,那男子扔下的竟是一张千元存票,好大的手笔啊!
走出博古斋,燕平亭犹自愤愤不己:“那个人真是无礼、蛮横、可恶!那玉钗落在他手里,简直就是明珠暗投,生生地被糟蹋了!平笙,你也真沉得住气,都不帮我。”
任平笙轻轻一笑,道:“平亭,你就别再耿耿于怀了,那对玉钗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眼下因为没有买成,所以你才放在心上,如果当真买了回去,你也未必会当成一回事。”
燕平亭轻嚷:“我几时把你送的东西不当一回事了!”
任平笙莞尔,又道:“再说,那人出手如此之阔绰,身份想必不比寻常,我们初来乍到,人地两疏,犯不着因为此等小事而惹出是非来。”
燕平亭嗔道:“人家只是气不过跟你念念嘛,你干嘛总是老气横秋地教训人啊!不要忘了,论辈份你要叫我师兄的,要教训,也是我教训你才是!”
任平笙哧地一笑:“好了,好了,是我不对,燕师兄,你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
燕平亭欲笑又气又无奈,拿一双顾盼流波的眼恨恨地横了任平笙一眼。只不过这一眼里,满是娇嗔柔媚,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慑作用。
接触到燕平亭动人的眼神,任平笙唇边的笑容微微一滞,不动声色地转开眼去,向前一指:“前面那家点心铺很有名,我们给师父买点回去。”
燕平亭“嗯”了一声,随着他的脚步向前走去。
点心铺里的客人还真不少,任平笙与燕平亭按沈世秋的口味选了几样精致点心,又教点心铺里的伙计将各色点心每式都称些分份包好准备拿回去送给戏班里的老人和孩子。
等候间,一个肤色略黑,衣着极为寒酸的轻年女子走进点心铺。
她低垂着头,径直走向柜台里跟掌柜打招呼:“掌柜,要新鲜松子吗?”
掌柜抬头看了她一眼:“多少钱一斤?”
女子答:“您看着给,都是老主顾了。”说着,拢了把头发,借此机会,警惕地扫视了一周,正遇上任平笙无意间投过来的眼神。她一凛,随即稍稍放松,因为任平笙随即就转开了目光,可是她刚刚松了口气之时,任平笙又回眸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一抹诧异,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她的发际后才又转开头去。
女子迅速低下头,下意识地在自己发间摸了一下,脸色当即一变。
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子在发间插了一枝别针,这并不奇怪,女孩家都有爱美之心,但如果她的别针上还镶着一颗宝光盈然的黑珍珠,那就值得人深思了。
女子一把拨下自己发间的别针,懊恼自己疏忽的同时,不禁又悄悄抬眼看了看任平笙,还好,怎么看眼前这俊美男子也不会是暗探之流,可是,他又是什么身份呢?今天这个破绽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危险?
这时点心刚好打包好,任平笙付过钱,与燕平亭转身离去,再未看她一眼。对于任平笙来说,这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在乱世中保全自己需要用很多方法,视而不见也是其中的一种。
回到住处,将点心分发完毕,又陪着沈世秋谈笑了一会,任平笙与燕平亭一同告退回房。并肩沿着抄手游廊走向后院,燕平亭多少有几分疲惫,伸了个懒腰,刚想说话,却见任平笙竖起食指压在唇边向他示意,他怔了怔,随即会意,当下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
先是一个男人厚重的声音:“素玉,你要出门吗?”
一个女子柔婉的声音回答:“是,我娘教我去买点东西。”
“刚好我也要出门,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这是小事,不必耽误你的。”
“我也没有什么正经事,不过是刚来北平,想到处转转,刚好陪你。”
“……平君,我……”
随着越来越近的声音,游廊转折处闪出两个人影,前面的是一个梳着两条长辫的少女,弯月样的眉,清亮有神的眼,身姿有如三月婀娜的杨柳,整个人都透着江南的灵韵之气。
见到任平笙与燕平亭,她的眼睛一亮,转头对身后的男子道:“我已经和平笙、平亭约好了!”说着,投来一个求助的眼神。
燕平亭和任平笙对视了一眼,面上都掠过一丝无奈。
无声地叹了口气,任平笙微笑地道:“素玉,你准备好了?平君,你也要出门吗?一起走吧!”
何素玉身后的男子正是徐平君,当年四小中,如今数他的个子最高。相貌虽然谈不上俊美,但极具阳刚之气,浓眉虎目间英气毕露。不过,此时他的面上全是无奈:“哦?这样啊……那就一起吧!”
坐在客厅里闲聊的沈世秋与何师傅看到四人结伴出门,面上不禁都露出了笑容。
何师傅道:“他们四个打小一起长大,到现在感情也还是这么好,看着真是教人高兴。”
沈世秋也同样感慨:“当年四个小娃一起练功玩闹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似的,可是一转眼,他们就已经这么大了,你说,看着他们,我们能不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