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笙（重修中）》卓羽寒

31、天公不肯惜怨人

　　任平笙原以为自己想得很明白了。
　　其心如玉，何畏人言？
　　可是当亲耳听到那些闲言冷语时，他还是被刺痛了，而且痛断肝肠。
　　段秋淮半真半假的炫耀，梨园中人恶毒的讥笑，就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将他的自尊凌迟成了碎片，片片带血、血中藏泪。
　　他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敢要，却被人看成贪得无厌的寡廉鲜耻之辈，当作恶霸土匪一样的防备……
　　任平笙摇摇欲坠地倚在越音阁的大门上，头晕目眩，心神俱碎。
　　前面那两个交谈的人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看到任平笙，都大吃了一惊。心虚地对视了一眼后，其中一个硬着头皮问道：“任老板，你怎么了？”
　　任平笙扶着门板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竭力让自己的语调一如平时：“没什么，可能是这两日太累了，头晕耳鸣，只好在这里倚一下。”
　　那两个人忙说：“那我们送你回去吧。”
　　在两人的陪同下缓缓走回饮水居，任平笙向他们道过谢后被女仆扶进卧房，合衣睡到床上。
　　当卧房内只有他一人时，他不禁无声地大笑。
　　世事原本是这样的可笑啊！
　　昏沉沉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微凉而粗糙的大手忽然罩上了任平笙的额头。
　　任平笙一惊，张开眼，段秋淮正收回手自言自语道：“还好未发烧。”
　　任平笙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段秋淮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庞，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一定又生气了。”
　　任平笙哼了一声，冷硬地道：“我区区一个戏子，怎么敢生段军长的气。”
　　段秋淮失笑道：“还说什么不敢，你现在不就在和我发脾气吗？”
　　任平笙转头向内，不肯再理他。
　　段秋淮除了叹气只能叹气：“唉，平笙，教我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呢？刚才那个出言不逊的是段总统的独生子，阴险狡诈、行事狠毒，他的很多做法连他爹都不认同。所以自从段总统收我为义子后，他一直担心我会与他争权，表面上与我兄弟情深，在暗中却用尽手段压制我。不得已之下，我只有沉湎酒色，让他相信我其实无心觊觎义父的权势。”顿了顿，他坚定地道：“避其锋芒，养精蓄锐，然后攻其不备……”
　　任平笙惊愕地转回头瞪着段秋淮——他的野心竟是……？
　　段秋淮坦然与任平笙对视着，眉宇间带着一种任平笙从未见过的狂傲与霸气。
　　那是一种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狂傲，那是一种龙游四海、唯我独尊的霸气！
　　良久，任平笙垂下眼帘，梦呓一样地道：“我本以为……原来……”然后沉默了下去。
　　他本该想得到的。
　　十年前的楚秋淮是钟离家理所当然的守成人，所以，他只需要做一个精明宽厚、温文内敛的主人就可以。
　　十年后的段秋淮却是血与火中拼杀出的一方霸主，距权力之巅仅一步之遥，本就不是以忠义起家，又岂甘长居于人下？
　　段秋淮柔声道：“我并不想把让你牵涉进来，可是，这次重阳菊宴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所以我还是邀你来了玉园，助你这一臂之力，让你成为天下第一名伶。”
　　天下第一名伶？
　　如果不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登，在风如刀、雨如箭的峰顶，天下第一名伶的风光能有多久？
　　更何况，他任平笙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天下第一名伶。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十年前的悲剧早已让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任平笙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段秋淮这样做是为了他好，而且他真的做到了。
　　玉园重阳宴后，谁敢说任平笙不是天下第一名伶？
　　只是，段秋淮的赠予却像是一枝玫瑰，芬芳艳美的花朵下，是尖刺横生的枝蔓。
　　段秋淮试探地去抚了下任平笙的鬓发，道：“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任平笙身子一震，想要偏头避开，段秋淮的手已极快地收了回去，然后缓缓展开了一个笑容，多少带着几分阴谋得逞的得意：“但是我们现在付出的都会在将来得到十倍的补偿，相信我。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
　　任平笙哑声问道：“什么事？”
　　段秋淮小心地道：“今晚还会有一个小宴，参加宴会的都是我这十年来出生入死结交下的兄弟。本来是不需要你露面的，但是不知怎么让段知秋知道了消息，所以，你多少得陪我……坐一会。”
　　原来段大总统的公子名字中也有个“秋”字。
　　思索着段秋淮的语意，任平笙不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段秋淮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当然，小宴上大家会比较……随意，都是当兵出身，难免言行粗俗、放浪形骸，到时候，必然会有唐突你的地方……当然，我会尽量维护你，不会教你难堪的。”
　　仅仅只是坐一会吗？
　　任平笙心里知道，这一坐，就坐实了他与段秋淮的暧昧关系，从此他就会被视为段秋淮的禁脔。
　　不去坐这一会当然也可以，但段秋淮则要为弥补这个漏洞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精力。
　　段秋淮又轻轻地补了一句：“你如果不肯去，我也不会勉强你。”
　　任平笙蹙起眉头，心乱如麻。
　　段秋淮站起身，道：“我得回去了，你先休息吧，晚上我会教陈静舟来接你，去与不去，都由得你。”
　　段秋淮离开了，房中又只剩下任平笙一个人。
　　但段秋淮留下的难题却让任平笙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裙裾悉索，二太太悄悄走进卧房，一抬头，撞到任平笙凝望的眼神，微微一惊：“唉呀，我以为你还在睡呢。”
　　任平笙坐起来，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惫：“我睡不着……他刚离开不久。”
　　二太太的脸色变了变：“他来……做什么？”
　　任平笙自嘲地一笑：“教我参加晚上的小宴，你知道他们的小宴是怎么一回事吧？”
　　二太太怔了怔：“他让你参加？那可都是……”后面的话她又咽了回去，心中却忽然松了口气。
　　段秋淮小宴上的那些勾当她岂不知？如果他真的要任平笙也去的话，那只能证明，段秋淮的眼里，任平笙不过是一件可以利用的玩意儿而矣。
　　她用愤怒着掩饰自己：“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把你当成什么了？不行，我一会去和他说，我不教你去，我……我晚上也要设宴听戏……”
　　任平笙苦笑了笑，无心看她虚张声势，道：“他说了，去与不去，我自己选。”
　　这句话像一张大网，把二太太的心一下网住，又高高悬了起来。
　　任平笙知道自己有些恶毒，但仍然问道：“朵儿姐姐，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她是有心刺伤二太太的，昨夜二太太不也是用她的殷勤和周到来提醒任平笙——现在她章朵儿才是玉园的主人吗？
　　她可知道当任平笙从被她照顾的温馨与感动中回味出她真正目的后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二太太有些张口结舌：“我？我怎么知道……你们究竟在想什么……”
　　任平笙微微一哂，不再说话。
　　二太太犹豫了一会，问道：“是不是阿淮有什么用意呢？”
　　任平笙“嗯”了一声：“他说我去了是帮他的忙。但此话何意，我也不解。”
　　二太太试探地道：“既然是要你帮忙……不然，你就去一下？”
　　任平笙看着她，眼里闪过一道冷光，然后微微冷笑道：“我若去了，岂不又与他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后还怎么撇清？”
　　二太太知道任平笙是何意，不禁也苦笑道：“我也知道我现在不过是自欺欺人而矣，除了教你为难，我什么也没做到。可是我又能怎么样？阿淮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这样的残花败柳他又怎么会放在心上……你不必顾及我，就由我自生自灭好了。”
　　明知道她的话只是半真半假，但任平笙还是烦乱地叹了口气，勉强劝慰道：“你不要乱想，到什么时候我都不能不顾及你的，他也是一样。你去忙吧，我自己待着就好。”
　　二太太心事重重地去了。
　　暮色如烟，华灯初上。
　　拢起薄纱轻帐，挂上一排大红宫灯，水轩便成了一个宽敞且雅致的小宴佳地。
　　宾主七位，每人一张紫檀雕花太师椅，前放一只四方卷云高几，摆放着各自喜爱的酒菜，围坐成一个半圆形，中间的空场刚好供助兴的优伶们表演献唱。
　　在小宴上献唱的不是白日戏台上那些大红大紫的名角，而是十几个年轻且相貌姣好的二牌青衣或二牌花旦，还有几个正当妙龄的女旦。不用扮戏，也不着戏装，都穿着款式新颖的鲜亮衣服，唱过一段、两段的拿手戏文后，便被叫到席上，婉转低眉地陪酒。
　　不过片刻之后，席上只有段和秋与段秋淮身边空空如也。
　　段秋淮笑向段知秋问道：“怎么？今晚找来的这些美人都不合你的心思？怎么不教他们来陪酒？”
　　段知秋也笑道：“大哥不也是一样孤家寡人吗？我知道了，你现在坐拥天下第一名伶，自然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了。不瞒大哥，我前些日子得了一个妙人儿，如今也如大哥一样，眼光高得很。”
　　段秋淮奇道：“什么样的妙人儿竟然拴住了我们段少的心？”
　　段知秋笑道：“我叫人去接他了，他不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是索然无味啊！”
　　正说着，段知秋的侍卫长带着一个人走近，段秋淮借着灯光打量了一下，来人头戴一顶红色白边镶鸡血石的瓜皮小帽，穿一件杏红的苏州软绫长袍，大红锁金边绣富贵牡丹的马褂，面如敷粉，眉眼盈盈，齿白唇红，端的一副好相貌，这个人怎么……似曾相识？
　　身后的陈静舟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道：“燕平亭？”
　　段秋淮一凛，心知来者不善。
　　段知秋将燕平亭一把揽入怀中，大笑着向段秋淮道：“大哥，你看我家平亭较你的任老板如何啊？”
　　燕平亭浅笑道：“秋少又说笑话，我怎么配与任老板相提并论呢！”
　　段秋淮不动声色地笑道：“燕老板才是说笑呢，你与任老板乃一师之徒，手足情深，从来是春兰秋菊，各擅其美，段少，我说得有错吗？”
　　段知秋道：“我倒是忘了这一层，说起来我们现在还是亲上加亲了！我说大哥，难得如此良辰美景，把你的任老板也请出来，一起喝杯酒吧！”
　　段秋淮便回头向身后的陈静舟吩咐：“去看看任老板换了衣服没有。”
　　陈静舟领命去了，众人接着喝酒取乐。
　　场中一个一身浅蓝长袍配宝蓝马褂，一脸幽怨的青衣手执折扇清唱昆曲《牡丹亭》中那最众口相传的“游园”一段，唱功显然颇佳，连燕平亭都凝神细听。
　　肤色黝黑、虎背熊腰的乔师长却一直在搂着一名女旦喝酒调笑，难得抬头瞅那青衣一眼。他身边的同僚好友问道：“怎么不听戏啊？你最近不也总往戏园子里跑吗？”乔师长唉声叹气地道：“我最近是迷上听戏了，可不是这种伊啊了半天都是一个调的破玩意，听了直教老乔我好生气闷。”他的话引得众人一阵轰笑，段秋淮笑道：“我知道，老乔你听的一准是山东大鼓，要不就是河南梆子，定是那种唱一句吓人一个跟头的戏！”
　　乔师长连连摆手：“军长你这可说错了，老乔我听的可是好戏。这个戏叫做黄梅调，唱戏的是个鲜亮亮的小女子，声音那叫一个甜，听了之后都不用吃糖。她有一出压箱底的戏叫小辞店，专唱小媳伊妇偷人的，那才叫好戏呢！”
　　乔师长的粗鲁直接把众人逗得东倒西歪，段知秋被勾起了兴致：“哦？还有这样的戏？听着叫人心痒痒的，咱们可得瞧瞧。快快，有喘气的没有？赶紧去找人！”

作者有话说

　　因为用眼过度，中间不得不休息了一天，没有写文，所以更新时间晚了点。今早六点半就爬了起来，趁儿子睡觉偷空写文，到现在牙未刷、脸未洗、饭未吃……不过，总算更新了！否则，可对不起大家的“相思之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