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笙（重修中）》卓羽寒

29、欲语心情梦已阑

　　深夜，将几份刚送来的急报处理完毕后，段秋淮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端着杯子踱到窗前，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无端端地有些心绪不宁。
　　房门轻响，有人推门而进，段秋淮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只能是陈静舟。
　　陈静舟是玉园中惟一一个任何时候都可以不用敲门就进到他房间的人，即使是他的卧房。
　　“陪我喝一杯？”
　　陈静舟摘下军帽，坐进沙发里：“不了，今晚已经陪老秦喝了太多的酒。”
　　“依你看，老爷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把老秦调进北平？”
　　“老爷子和那边的争斗越来越厉害了，老秦进北平定是冲着那边来的，他和你一样，是老爷子一手调教出的嫡系嘛！不过，以老秦的直性子，并不适合做那些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难道，老爷子想把你派出北平？”
　　“你说得对，老秦不适合做我手上的事，所以，老爷子调他进京未必就是要派我出京，所以，这事才教我不得不费神想想……”
　　“我已教人留心关于老秦的事了，老爷子一有动静，我们就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暂时还不必因为他伤神……”说完了正事，陈静舟沉默了片刻，才有些迟疑地开口：“……我听说，任平笙被你关进了暗牢？”
　　段秋淮这才转过头去看陈静舟，神情并不意外：“恩，我想磨磨他的锐气。”
　　陈静舟望着他，眼睛里满是不赞同：“之前你从来没这样对待过其他人，哪怕你明知道他们是别人栽在我们身边的暗刺。关于任平笙的调查和这一段时间对他的监视记录你已经看过了，他的身世可能有些秘密，但绝非你担心的暗探或是革命党，接近你也并非故意为之。我看得出，他是这么多年来惟一一个教你动心的人，你又何苦这样待他？”
　　段秋淮望着他微微一笑：“他也是这么多年来惟一一个教你心动的人罢？”
　　陈静舟一下子哑了，不自觉地回避了段秋淮的眼光。
　　“之前不管我如何对身边的人，哪怕你再不赞同，你都不会多说一句话，可是对于任平笙，你一直特别关注。”说到这，段秋淮踱到陈静舟身边，拍拍他的肩头：“我说过，我可以把任平笙给你，我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心的。你现在这样子，我还真是庆幸我还没有动他。”
　　沉默了半晌后，陈静舟终是摇了摇头，颓然道：“大哥，你没看错，我的确是对任平笙动了心。可是，我在他眼里，却只看到了你的影子，从开始到现在，始终如此。我与他，只有朋友的缘份罢了。”
　　与他并肩坐下，段秋淮叹了口气道：“我想我明白了，静舟，你是个真正的‘情种’，我自愧不如。可是……你是知道的，我的心里早就有了玉儿，只有玉儿，我生存下来的惟一原因，就是为了找到她，一生一世和她在一起。可现在，我竟然为任平笙动了心，你知道吗？这个事儿……我觉得有点可怕……这么多年来为了生存，为了向上爬，把身边人当成棋子和筹码，上一刻还在床第间缠绵，下一刻我就可以把那个人凌迟，因为我不在乎，我的心早就给了玉儿……可是，现在，我可能会在乎了……这不行啊……”
　　陈静舟看着段秋淮微阖着眼揉着眉间的烦燥神情，关于任平笙的秘密已到了唇边，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后，终是又咽了回去。
　　这个承载了那么多苦难和幸福的秘密，是属于任平笙和段秋淮的，不该由他来捅破。
　　想了想，陈静舟道：“大哥，你太累了，其实有些时候，把事情想得简单些就好。有两句词不是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吗？一切随缘也未尝不可。”
　　段秋淮一笑，摇了摇头：“你说得不错，可是一时之间，我真是想不透、看不破啊！”
　　陈静舟站起身，道：“那你便好好想想罢，我要回去了。”
　　段秋淮看着他戴帽整装，笑了笑道：“去罢，方便的话，去暗牢转一圈。”
　　陈静舟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瞥他一眼，摇头道：“掩耳盗铃！”说着开门径去。
　　段秋淮敛了笑容，重又陷入了沉思。
　　陈静舟与段秋淮在书房长谈时，章朵儿与任平笙正在暗牢中的一间审讯室内隔着一张冰冷的铁桌相对两无言。
　　玉园的暗牢在北平百姓的众口相传里是一个恐怖的所在，进入暗牢便等于进入了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而且有去无回，偶尔有一个得以逃出生天的，也已不人不鬼。
　　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任平笙进来的那一刻也不禁为其间的血腥与惨厉而震骇，一间间黑暗的囚室，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和着腥臭的味道和不绝于耳的惨叫，撕扯着任平笙的心。
　　怎么能想像，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竟是她日思夜仿的淮哥一手炮制！
　　她的淮哥如今……是一个魔鬼……
　　押送任平笙进来的副官便是当初陪他来提徐平君出去的那一位，任平笙听到大家都喊他霍副官，想来亦是段秋淮的贴身副官之一。霍副官明显知道任平笙的身份和段秋淮送他进来的用意，挑了一间位于暗牢最深处、很少动用的高级审讯室来囚禁他，并叫过管理暗牢的军官好生交待了一番后，又向任平笙敬了个军礼，这才离去。
　　霍副官离去不到一刻钟，章朵儿便来到了审讯室。
　　打发她身边的勤务兵在门外隔着段距离守着，又仔细查看了周边确定没人会听到他们的谈话后，章朵儿才开了口，尽管她抑制着自己，但任平笙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她的气极败坏。
　　“怎么会搞成这样？不是说过了要你躲着他些吗？”
　　心情已沉至了最低点，听到这句话后，任平笙的心又沉了沉，缓缓吐了口气后，他忍耐地道：“如果我知道他会去那家饭庄的话，我今天就不会去。”
　　章朵儿也知道现在再埋怨也没什么用，便又硬梆梆地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任平笙冷淡的道：“我如果有办法，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章朵儿勃然色变：“难道，你打算跟他说出真相？你不要忘了，你当初承诺过我什么，你……你……你不能……”说到“你不能”这三个字时，她陡地痛哭失声，鬓边那朵娇艳的玫瑰花滑落下来，花瓣已然半残。
　　任平笙见她如此，心中先自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别哭了，用哭的时间来想想办法吧，我现在只有你这一线希望了。”
　　章朵儿啜泣着道：“……你听见了，他刚刚、他刚刚叫我‘姊’，这是重逢之后，他第一次叫我‘姊’……他为什么要叫我‘姊’？他为什么要叫我‘姊’啊？”
　　任平笙看她哭得那么悲切而绝望，心中最后一点对她的不满也变成了不忍，沉吟了下，道：“也许……是你表现得太迫切了些罢？他如今高高在上，一言定人生死，又岂会容忍别人把意见强加于他？你的心思他不会不知，既然当初默认，如今却反复，若没有别人介入，那便只能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章朵儿并非笨人，闻言止住了啜泣，从胁下扯下手帕拭了拭泪：“……你是说，我不该这么早就把手伸得这么远？也不该这么快就以玉园的女主人自居？”
　　任平笙淡淡一笑，道：“我不是你，怎么知道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更何况，现下眼看我的秘密就要守不住了，还谈什么以后？”
　　章朵儿彻底被他点醒，思忖了片刻，决然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教你有事，我这就去找阿淮。”
　　任平笙点点头，看着她离去，唇边不禁绽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自己这又是何苦来哉？
　　这时，任平笙才有空环顾了一下整间审讯室。窄小的空间，冰冷的墙壁，用来绑缚犯人的刑桩两边，陈列着种种形状奇异的刑具，森森的刃口在惨白灯光下闪着寒光，教任平笙后背一阵阵泛凉。门掩着，可惨叫之声仍然清晰的传了进来，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间或听得到人的身体被击打的声音……只是听着，便教人不寒而栗……
　　任平笙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一种异样的寒冷从心底里一直蔓延到骨头里，再蔓延到四肢，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幼时漫长的逃脱经历教他不再惧怕死亡；为了生存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也教他对各种伤痛的忍耐度极高，而多年来成功扮演任平笙的经验冶炼了他的性情，教他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可是，今夜，他知道自己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宁愿受到折磨的是他的身体，而不是他已千疮百孔的心。
　　淮哥……这两个字仿佛世上最残忍的刑具，把他的心一遍遍凌迟，一次次撕碎……
　　承受不住胸口里那一阵阵的痛楚，任平笙伏到了冰冷的桌上，将自己的脸庞埋在了臂弯里，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一件厚重的大衣披上了他的肩头，接着，任平笙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去拿杯热水来。”
　　是陈静舟的声音。
　　任平笙缓缓抬起头，陈静舟正俯身望着他，黝黑的眼眸里闪动着关切。
　　“陈副官？你……怎么来了？”
　　陈静舟松了口气，微笑道：“我听说军长把你送来了这里，我……便来看看你。”
　　任平笙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军用大衣，现在不过是夏末秋初，还远远不到穿大衣的时候，显然陈静舟是特地为他准备了这件衣物。这份心思……难得，但并不合适。
　　将士兵送来的热水杯推到任平笙面前，陈静舟道：“其实，军长也已经后悔了，我来，是他允许了的。他……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别放在心上。”
　　任平笙将热水杯捧在手心里，籍着那些热气来缓和自己，好一会才开口：“你对这里的一切都已司空见惯了吧？”
　　陈静舟听得出任平笙言语中的谴责之意，苦笑了笑，道：“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对于我无力改变的事情，我只能视而不见。”
　　任平笙点点头，再不说话。
　　陈静舟也不多说，远远地在角落里寻了个地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击出火光，再熄灭它，再击出，再熄灭。
　　任平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淡黄色的火焰吸引，看着它在陈静舟手中跳动，看得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霍副官推门进来：“任老板，请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一周都在陪小崽子跑医院，打点滴，身心俱疲。
总算，把这一章写出来了。
我要去睡了，各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