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明月多情应笑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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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新盛春派来的场面师傅到了。
捏着戏单，任平笙有些迟疑。
他并非不能唱、不擅唱，但他的音色尖利有余，浑厚不足，更适合唱青衣花旦，而非老生，当初选择武生，就是担心他的唱会被行家听出破绽，从而败漏了身份。可眼下，燕平亭不在身边，他一个人亦不能开打，只能选唱，可怎么唱、唱什么才能避免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
沉吟了一下，他向段秋淮欠了欠身：“段军长，唱工不是平笙所长，敢在人前献丑的也就那么几段，也不知道能不能入您二位的耳……”
段秋淮留他的本意也并非听戏，听了他这话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
与场面师傅低语了几句后，任平笙缓步来到席前站定，凝神屏气，眼帘微垂。
胡琴声起，任平笙微微侧身，缓缓抬眼，整个人立时光芒四射，与方才的含蓄内敛全然不同。
忽然间包房内便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音、动作都为他停止，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身边的世界一瞬间化为虚无，恩怨、尊卑、喜怒皆成云烟。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
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洲。
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
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
舍不得老娘白了头！
儿想娘亲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
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一段西皮流水唱罢，喝彩声、掌声轰然而起，中间夹着秦司令忘乎所以地大嗓门：“好，好，唱得好！再来一个！”
任平笙浅笑着向秦司令躬身施了一礼，以为答谢，眼光微移间，却见段秋淮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并没有被众人的欢欣兴奋感染，一副“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态势。
这一眼令任平笙的心境立时又沉了三分。
看来，段秋淮是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了……
沉沉吐了口气，任平笙向场面师傅那边示意了一下，胡琴声又起，包间里立时恢复了安静。
“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哄咱。
在长安是你说大话，为什么事到如今耍奸滑？
左手拉住了李左车，右手又把栾布拉，
三人同把那鬼门关上爬，生死二字且由他……”
又是一阵暴雨般的掌声，周边负责警备的士兵不敢叫好，都放下枪拼命的鼓掌，几名场面师傅见此情景不禁又是好笑又是自豪，都挺直了腰板，初进来时为满室肃杀而担惊受怕的心境平和了许多。
就在这一片掌声和彩声中，段秋淮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轻哼，便仿佛一场暴雪寒风，将满室的热情与欢乐一扫而空，空气瞬间凝结成冰。
“好一个‘生死二字且由他’啊！任老板，你这两段唱精彩得很啊，把那些想说又不能说的话都唱出来了，不愧是名扬四海的名伶啊，好，好！”说到最后那个“好”字，段秋淮拍了拍手，然后神色一厉：“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宁死不从喽？”
任平笙一震，垂下了眼帘。
选唱这两段时他并没有深思，可是唱到“生死二字且由他”时，他的的确确想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也的的确确生了“拼将一死”的念头……尽管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包间内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流露出不忍来，秦司令也忍不住插嘴：“老段，这又何必呢？留任老板是为了高兴，你这样岂不大家都不痛快！”
段秋淮向秦司令莫测高深地一笑，笑容带动脸上的疤痕，更显得他极尽无情。
“任老板，今日我来教你一个道理，死很容易，可是死，却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段秋淮的脸上闪过一丝狠绝，厉声叫道：“来人，把任平笙以外的所有新盛春戏班的人都给我带出去……”
任平笙身子一震，平静的面具刹时间粉碎，他惊疑的抬头望着段秋淮，眼中终于出现了慌乱……段秋淮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任平笙的惊惶取悦了段秋淮，段秋淮看着他，无声地一笑：“任平笙，反正你已准备舍生取义了，他们的生死又何必放在心上呢？”说着，接着吩咐道：“把他们送进玉园的暗牢，暗牢里的刑具每一样都给他们试上一遍，留一口气去喂狗！”
无耻之尤！
任平笙紧紧咬住下唇，身子一阵颤抖。
说完那几句教在座所有人都心为之颤的话后，段秋淮悠然自得的靠在座椅宽大舒适的椅背上，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花魁道：“怔着做什么？倒酒！”
那花魁应了一声，忙拿起酒壶向段秋淮面前的杯中斟酒，可手却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显然已惊骇至极。
段秋淮斜斜睨了她一眼，吓得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花容失色。
收回目光，段秋淮看向迟疑未动的卫兵们：“都聋了？还要我说第二遍么？”
士兵们默然上前围住已吓得呆住了的几名场面师傅，刚要动手，就听到任平笙低低的吐了三个字：“我答应。”
段秋淮故意用小指挖了挖耳朵，然后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任平笙已恢复了平静，抬起头用清亮的眼直直地注视着段秋淮，清晰地道：“我答应你，今晚，我随你去玉园。”
段秋淮扬扬眉头：“随我去玉园做什么？”
一阵红晕在任平笙的颊上迅速蔓延开来，可是他并没有移开目光，咬了咬牙，道：“如果段军长执意要做任平笙的入幕之宾，那么，我答应你。”
段秋淮一笑：“入、幕、之、宾？这个词——我喜欢。”
任平笙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可眸光一转，看见仍被士兵们围在中间的几名场面师傅望着他的神色后，他的脸色一瞬间又变得惨白：“请段军长下令，放他们离开。”
段秋淮一哂道：“放他们走是迟早的事，不过是迟是早，就看你任老板的功夫如何了！”说着，他呵呵一笑，神态间极尽轻薄。
任平笙心中冰冷一片，低垂下眼帘掩饰着自己复杂的心绪，沉声道：“军长又何须为了折辱我而降低自己的格调呢？我非君子，军长何苦枉做小人？”
段秋淮笑容一敛，没有想到自己的目的竟会被任平笙一眼看穿。
他的确是想逼迫任平笙到最底线，藉此看清任平笙的心性，解开之前所有因任平笙而起的疑云和困惑，他既然决定要了任平笙，那么自然要掌握驾驭任平笙的方法，教他对自己死心塌地。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任平笙已经等同于立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却仍是沉静如水、安之若素？
他拿起酒杯，凝视着杯中清澈透明的美酒，凉凉地道：“太聪明的人并不讨人喜欢，懂得藏拙才是真正的聪明……任老板，你明白吗？”
任平笙怆然一笑：“献媚藏拙，都是谋利之道，可任平笙在军长身边无立足境，亦无所求。”
段秋淮目光灼灼地望了任平笙片刻，冷哼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看了眼陈静舟。
陈静舟会意，命士兵们退下，然后对那几名瑟瑟发抖的场面师傅挥了挥手。几人愣怔了片刻，方才明白自己已是死里逃生，当下张皇退出。
段秋淮冷冷一笑，向任平笙道：“你瞧，这便是你拼命要维护的人，竟然连看你一眼都不曾。”
任平笙神情淡定地答：“我维护他们，原也不是为了要他们感激涕零。”
“那你为什么还要维护他们呢？”
“心安而矣。”
“……”段秋淮沉默了。
秦司令在这当口插嘴道：“行了，老段，如今这世上谁活得都不容易，任老板已经什么都答应了，你怎么还非得跟人家较劲啊？我这听着都想揍你一顿！依我看，你这酒也别喝了，马上带着人该去哪去哪，该干嘛干嘛，省得在这里杵着让我看着不顺眼！”
段秋淮不禁啼笑皆非：“秦兄，今晚我特地为你设这洗尘宴，你怎么撵起我来了？哪有客人未走主人先走的道理！”
秦司令撇撇嘴，带笑不笑的斥道：“你坐在这儿，我们大家都不舒服，再好的酒都喝不出味道来，倒不如你走了的好！”
再互嘲了几句，段秋淮半真半假、半推半就之下起身离席，笑向陈静舟道：“静舟，你代我在这里陪秦兄吧！许是他看你能顺眼些！”
陈静舟点头应诺，眼光不易觉察地越过段秋淮，投注到了任平笙面上，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虑。
段秋淮却将他这些微的异样看在眼里，怔了怔，凑近他，低声在他耳边问道：“要不然……我把任平笙留给你？”
陈静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就说过——不可能……我……不好此道……”
段秋淮一笑：“那就别怪我横刀夺爱啦，别后悔哟！”说着，牵了任平笙向外走去。
任平笙被他牵了手身不由己的向外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在段秋淮宽大坚硬滚烫的手中，方才的羞愤交加突然不知去处，一缕酥麻、一丝柔软就那么爬上心头……
他和她的手那么的契和，他和她的脚步那么的默契……
陈静舟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忧，不禁有些恍惚。半晌回过头来，却见秦司令也正笑得别有意味，两人目光碰到一起，秦司令笑道：“你也看出来了？他们两个人……有点怪，怪得很啊！”
陈静舟回以一笑，一缕酸涩悄然浮上心头。
段秋淮如今正是所谓的“当局者迷”，连秦司令这样的粗人都看得出，他自己却并未察觉——只要有任平笙的地方，他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别人……
而任平笙……又何尝不是？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明月多情应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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