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笙（重修中）》卓羽寒

25、风波狭路倍怜卿

　　到八大胡同代段秋淮选花魁对于陈静舟来说，是件驾轻就熟的差事。
　　饮酒狎妓古来便是掩人耳目的好方法，更何况段秋淮段军长又是人尽皆知的催花魔手，他的私宴里不招花魁取乐，反倒会令人疑惑。可当他带着那群莺莺燕燕走进房间后，霍然发现任平笙的存在，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
　　这样的场合，任平笙怎么会出现？
　　他特地隐在了勤务兵身后，侧眸望去，任平笙眼底那份被淡定掩饰得很好的悲哀一瞬间便灼痛了他，他不知道任平笙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段秋淮将别的女人搂在怀中寻欢作乐，却只能视若不见，还要小心翼翼地应对随时随地的责难……
　　他明明是迫不及待的，为什么还不肯与段秋淮相认？
　　这中间终究出了什么差错？
　　可是，任平笙迟迟不与段秋淮相认，陈静舟的心底里却是抱着一丝窃喜的。
　　因为，只有她不表明真实身份，他才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放纵自己去关心他，去帮助他，去……悄悄地爱慕他……
　　吩咐人给任平笙与燕平亭安排了座位，陈静舟望着与秦司令相谈甚欢的段秋淮，低声问任平笙道：“任老板怎么会在这里？”
　　任平笙唇边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我刚好在这边吃饭。”
　　陈静舟负手而立，神色冷峻的浏览着包间内，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执行护卫之责，口唇却微微翕动着道：“秦司令是我家军长的好友，这次来北平公干，特地来拜访我家军长，据闻……他一向喜欢亲近名伶，尤其是旦行的名家。”
　　任平笙一怔，瞟了陈静舟一眼，见他若无其事地立在那，眉宇间一片淡定，心中多少有些异样。
　　这不是第一次了。
　　那次匆匆一面之后到重逢再到如今，陈静舟不止一次提点于他，就算只是为了回报掩护之恩，这份义气亦是难得。更何况，他的顶头上司可是被百姓称为“段阎王” 的段秋淮，绝非易与之人。冒着触犯段秋淮的危险屡次暗助于他，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心怀感激。
　　可是，每次他面对陈静舟时，都有种被他看得透透的感觉，对于身怀难言之隐的任平笙，这是种极大的压力，也由此，他对陈静舟一向十分戒备。
　　所以，即使在一定程度上相信陈静舟，任平笙也一直对他敬而远之。而今日看这情形，他只能庆幸，尚有一个陈静舟在。
　　可是陈静舟能起到的作用必定不如楼心月，楼心月现在可得到了消息？
　　想到这里，任平笙眉间忧色立时又添了一重。
　　一名勤务兵匆匆走进来，附在陈静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陈静舟微微一挑眉，似有所悟地看了眼任平笙，又皱了皱眉，微微提高了声音：“楼小姐就在楼下？这种场合不大适合她吧？看来我得去请示下军长了……”说着，他挥退那名勤务兵，走向席间。
　　任平笙的眼神不露痕迹地追逐着陈静舟，看着他接过勤务兵手上的酒坛，藉着倒酒之机巧妙地插进段秋淮与秦司令的交谈中，然后再对段秋淮说了几句什么，段秋淮闻言怔了怔，然后扫了一眼整间包房，最后把目光投向自己所在的角落。
　　任平笙忙收回目光，转头去看身边一直沉默着拿手指在官椅扶手上乱划的燕平亭，低声道：“一会献唱时留些神，若是实在被逼紧了，你便晕倒了事。”
　　燕平亭侧目看了看他，忽然问：“你不累吗？”
　　任平笙一怔，不解地望着他。
　　燕平亭俯下头，唇边的笑恶意而嘲讽：“方才我明明当着那么多人与你为难，你都不怪我吗？一定是怪的，是不是？既然怪我、恨我，为何还要帮我？把心底里的一切藏着、掖着，你不累吗？”
　　任平笙难得地沉下脸，愠声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我之间就算要头破血流，也是回到新盛春之后的事，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样全身而退罢。”
　　燕平亭闷笑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任平笙犹豫了下，放柔了声音道：“平亭，今晚回去，我会和你好好谈一谈，有些事我瞒你，绝非有意，你听了就会明白……”刚说到这里，陈静舟的声音传来：“任老板、燕老板，军长有请。”
　　任平笙抬头，陈静舟站在他身前，神色凝重。
　　他心中蓦地一沉，想起一件自己一直忽略了的事：楼心月为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冲撞段秋淮，以段秋淮的性情，这次，还能轻而易举地放他们离开吗？
　　一边向席前走去，任平笙的心一边沉下去。
　　任平笙与燕平亭来到席前站定，楼心月也已由一名副官引进了包间。
　　包间内的情景楼心月只作未见，似笑非笑地向正中间的段秋淮与秦司令道：“方才老板清人时我就在想，是谁这么大手笔、大气概？原来是段叔叔和秦叔叔二位啊！”
　　秦司令瞧了她一眼，笑道：“是这丫头啊，几年未见，听说你到外国念书去了？嗯，越发学得牙尖嘴利了，你说呢，老段？”
　　段秋淮也笑：“这便是你这做世叔的不是了，你竟不知道世侄女如今乃是北平新女性中的佼佼者，自强新报的创刊人，那是真正的无冕之王，岂只是牙尖嘴利这一点好处！”
　　秦司令一挥手，道：“我是粗人，只知道杀人，哪里知道什么创刊人不创刊人的。不过，丫头，你这当儿跑这来做什么？这不是你女娃家来的地方。”
　　楼心月见他们两个一唱一喝，倚老卖老，倒也不好使出娇蛮派头来，便小嘴一撅，道：“谁来找你们来了！我来找平笙……”说着，便转向任平笙，道：“平笙，说好了吃完饭你陪我去看电影的，你怎么这般磨蹭啊？”
　　任平笙笑笑，望了眼段秋淮，未语。
　　段秋淮皱皱眉，道：“是我教任平笙留下来唱堂会的——世侄女，虽说你是出身将门，又学了外国那些平不平等的先进思想，不必讲究繁文缛节，但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你一个未嫁的女儿家，整日和一个戏子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万没料到从段秋淮口中听到这句话，任平笙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垂眸下去，狠狠咬着嘴唇。
　　楼心月听他言语辱及任平笙，心里的火腾地一下燃了起来：“戏子怎么了？凭真功夫唱戏赚钱，总比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豺狼虎豹强吧？连我爹都没说过这样的话呢，段叔叔，您的思想太落伍了吧？”
　　段秋淮笑哼了声：“哼，你爹没说过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压根不知道你都和什么人往来。我这个当叔叔的既然先他一步知道，就必然要给你个忠告。你若现在不加收敛，将来满城风雨之时，可是不容易收场！至于那些妄想攀龙附凤的人，下场不必我说了吧！”
　　任平笙没有抬头，但是他感觉得到段秋淮满含着轻蔑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打了个转，心中如刀割一般煎熬。
　　大江南北的飘泊中，类似的羞辱不是没有过，那时的任平笙心如明镜，一尘不染，除了微笑仍是微笑，在微笑中透出铮铮傲骨，倒教那些指他居心叵测之人自乱阵脚。
　　可这一次，任平笙笑不出来。
　　那个视他若尘土的人是他的淮哥。
　　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可是，他却偏偏不能说。
　　楼心月气极，可是又知道与段秋淮这种人争辩无异于对牛弹琴，更何况，在这里待得愈久，任平笙就愈受伤，不教任平笙受辱才是正理。当下挽了任平笙的手道：“我们的下场不劳段叔叔费心，平笙，我们走！”
　　任平笙还未待反应，段秋淮已悠悠道：“既然世侄女不领情，我便识趣些吧，任老板，你尽可以和楼小姐离开，教燕老板一人留下便是。”
　　任平笙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如此。
　　长长地吐出那口冷气，任平笙抬起头，目光清冷地望向段秋淮：“段军长，我燕师兄大病初愈，还需要休养，如果您一定要留下一人唱这场堂会的话，请留下平笙，教我师兄回去。”
　　段秋淮也望着任平笙。
　　任平笙今天穿了一套崭新的白色西装，显得肩背挺拔，双腿修长笔直。西服里面是件雪白的真丝衬衫，领口那个钮扣未系，露着颈间缠着的一条深紫色缀小白点的丝巾。一张未见丝毫修饰却粉雕玉琢的脸庞上，眉目如画，唇红齿白，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虽然隔了层金丝眼镜，却仍是明澈动人，闪耀着寒星般的光芒。
　　比他的容貌更动人的，是他的微笑。
　　那个带一点沧桑、带一点从容、带一点看透世情的淡然、再带一点温柔的笑，每一次见到，都教他的心为之一动。
　　便如同一块名家雕刻出的美玉，辗转尘世之后，带着满身被抚摩成的温润光滑，轻轻地落入了一泓清潭中。
　　那其中的韵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更何况，他是曾见过任平笙数次的，玉园中他心事重重时的忧郁侧影，自强报社二楼上他欲语还休时的妩媚……还有眼前，他风骨傲然的遗世独立——每一次都令他惊艳。
　　这样清若朗月的美好，亲手揉碎的滋味又会如何呢？
　　任平笙是一个单纯的戏子也好，是一个手段高明的密探也罢，总之是自己送上门来，他又何必故做清高？
　　想到这里，段秋淮向秦司令一笑。
　　“留燕平亭，本是为了招待你，可现在，有人向我撒娇了，若不给他这个面子，我还真怕他生气，若给了他面子，又怠慢了你老哥……”
　　秦司令哈哈一笑：“我你是知道的，喜欢你情我愿，最讨厌那些哭哭啼啼的事，这燕老板模样倒是不错，一看就没调教过，我还真没看上眼，再说，小段那边都给我预备好了，你啊，就别管我，只管鼓动你那点事就行！”
　　段秋淮不禁大笑，笑过之后转向任平笙，眼里依旧带着笑意，语气却有点冰冷：“好，你留下。服侍得好，本座有赏，服侍得不好……你知道外面人都叫我什么吧？嗯？”

作者有话说

　　整个一个晚上都在赶文，房里有两只以上的蚊子都顾不得打，我的两腿被咬了好多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