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笙（重修中）》卓羽寒

24、须知浅笑是深颦

　　燕平亭用轻飘飘的语调若不经意地抛出了那句教满席人都悚然而惊的话后，心中一阵难以言说的畅快。
　　从他清醒那一瞬起，就在期待这一刻。
　　他要报复任平笙，他要教任平笙从云端坠于地狱，从风光无限到生不如死。
　　从前，他用他的所有去爱慕他，可从他清醒过来那一刻开始，他便打定了主意，要用他的所有去恨他，去——报复他。
　　所有人都望着任平笙，任平笙眼神深沉地望着燕平亭，可面上却仍是一片沉静，连眉梢都未动过，他放下手中的竹筷，拿出块雪白的手帕姿态文雅的拭了拭唇角，方才开口，语气也是若不经意的：“平亭此话从何而来？我怎么听不懂？”
　　燕平亭一挑眉，似乎很惊讶：“哦？难道那日我看错了？天光才亮时分从你房里出来的女子不是素玉？”
　　任平笙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日是哪日？天光才亮时分你怎么会在我房前？”
　　这话却有些不太好回答，燕平亭一怔之后，有些着恼：“反正那是我亲眼所见，我总不会当着这许多人说谎吧？”
　　任平笙轻叹了口气，道：“平亭，亲眼所见的未必是事实，再说，今日我们宴请楼小姐是为了谢她救你之恩，其他琐事并不该于此时提起，你若有话，回戏班再对我说便是。”
　　燕平亭还想反驳，沈世秋开口道：“平笙说得对，其它的事回戏班再说。”说着，盯了燕平亭一眼，目中寒光一闪。
　　燕平亭心下一惊，咬咬唇，低下头。
　　楼心月是何等剔透之人，当下笑道：“有什么好谢的，我虽然现下开了报馆，可毕竟是学医出身，医者父母心，为患者解除病痛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我大三时曾随着我的老师去法兰西旅游，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位即将生产的孕妇，当时我们手上没有药、没有医疗器具……”极自然地，楼心月将话题转开去，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任平笙向楼心月微侧着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仿佛在用心倾听她的故事，可心中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他早知道燕平亭必然恨透了自己，可是却没想到他会选择这种方式来报复自己。或者在心里，他隐隐知道燕平亭会怎么做，可是他却极力不让自己这样想。
　　他明白燕平亭，只因他明白那句话。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
　　可是，当真面对充满恨意的燕平亭，远远比他心中预料得要困难得多。
　　那个幼时在他初至戏班时将他护到羽翼之下的，成长岁月中与他并肩同台、心有灵犀的，不知何时起开始用满腔绝望的爱慕来仰望着他的花一样的男子，让他无奈，让他心痛，让他无以为报。
　　而从今日起，他又不得不成为他的仇人吗？
　　也许，自己应该把那个秘密对他和盘托出了……
　　一阵带了明显夸张和造作的笑声在席间响起，楼心月纵然妙语连珠，但燕平亭已经在所有人心中都戳进了一根刺，席上的每个人都心不在焉，却不得不做出欢态来。
　　正在此时，包房门一开，福顺居掌柜满头是汗地走进来，还没说话先拱手：“各位老板，各位老板，对不住，小店让人包了，眼下就要打烊。今天这顿饭算我的，请各位老板海涵，海涵。”
　　沈世秋一瞟负责订位的管事，那管事连忙起身：“掌柜的，怎么回事啊？我们这儿也是有贵客啊！”
　　掌柜极为无奈地道：“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啊……”说着放低了声音道：“谁知道今儿走的是什么运啊，惹来了那位煞星……”说着，又长长叹了口气：“唉，对不住各位老板了，小店实在没法子啊。”
　　楼心月轻轻笑了一声，气定神闲地道：“掌柜的，你告诉我这人是谁，当走不当走，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掌柜被她的气度所慑，犹豫了一下便道：“回小姐，包了小店的是段军长。”
　　楼心月眉头轻蹙：“又是他来扫兴……”自言自语间，她飞快地看了眼任平笙。
　　任平笙神色未变，眼神更深邃了些，唇边浮出一丝苦笑。
　　他与段秋淮是有缘，还是无缘？
　　若说无缘，偏生相逢的机会数不胜数，甚至避之不及；若说有缘，却总是缘恪一线，以致最终仍是咫尺天涯。
　　楼心月看不懂任平笙那苦笑中的含义，可是这一笑，却仿佛在她的心上刺了一刀般，让她陡地一痛。
　　那一瞬她只有一个想法——哪怕付出所有，只要能抹平任平笙的唇角，她都心甘情愿！
　　放那念头一闪而过，楼心月思索了一下，道：“沈班主，各位，诸位的盛情心月已领，来日方长，我们就别为难这位掌柜了。”
　　沈世秋亦老于世故，绝不想沾染麻烦上身，当下代表新盛春与楼心月客气了几句，众人起身离开。
　　他们的包间在楼上最里侧，是掌柜最后一个去清的，当他们走出来时，整间福顺居里已经站满了士兵，看到这剑拨弩张的情形，楼心月眉间露出轻蔑，眼神里却带着二分若有所思，而新盛春众人则心中发悸，不禁加快了脚步。
　　楼心月与沈世秋当先而行，任平笙刻意落后数步，夹在众人之间下了楼，就在他一脚已然迈出门槛时，前面传来一声口令，两边士兵当即拦住了他，教任平笙以及他身前身后诸人分立两旁，不得擅动。
　　任平笙暗暗叹息，只得收回脚，退后一步站定。
　　一辆黑亮的轿车停在了福顺居的金字招牌下，一名副官训练有素地跑上去打开车门，段秋淮与一个身形魁伟、身上军衔较段秋淮还要高的四十几岁男子先后下车，说笑着并肩走过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数名军衔比他们稍低的高级军官。
　　眼光一转间，段秋淮便瞥见了任平笙，他先是一扬眉，然后面上的笑容蓦地加深了，转头向身边那男子道：“秦老哥，看来今天你非但有口福，还有一场大大的耳福了。”说着，停在了任平笙面前，笑道：“任老板，真巧啊！”
　　任平笙微扬唇角，颔首为礼：“见过段军长。”
　　段秋淮向自己身边一指，态度随意而亲近地道：“这位是秦司令，当年我们一同上过战场。”
　　任平笙同样颔首为礼：“见过秦司令。”
　　段秋淮又向秦司令介绍：“这位，便是北平如今风头无二的名伶任平笙——任老板。”
　　秦司令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一处，闻言侧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任平笙，似有所悟地瞄一眼段秋淮，点了点头，然后将眼光转向前方，以下颔示意，问道：“那个呢？”
　　段秋淮与任平笙同时向他指处望去，任平笙心下悚然一惊，糟了，他问的是落在最后的燕平亭！
　　段秋淮会意地一笑：“那是燕平亭，任老板的搭档，也是如今北平当红的名伶。都说他与任老板搭档是珠联璧合，待会你便知道了。”
　　秦司令挑挑眉：“有点意思。”
　　段秋淮便笑向任平笙道：“任老板，相请不如偶遇，秦司令是我的贵客，你和燕老板就留下唱一场堂会吧，服侍得好，本座自有重赏。”
　　任平笙百般不愿，可是此情此景容不得他拒绝，只得应了声“是”，然后看着段秋淮与秦司令在众人簇拥下上了楼。
　　满怀忧虑地望了眼燕平亭，任平笙转头对距他最近的班中管事道：“既如此，便烦您转告班主一声，请几名场面师傅过来。另外，请代我向楼小姐道歉，我与平亭不能送她回报馆了。”说到“楼小姐”三个字，任平笙加重了语气，并对管事使了个眼色。
　　管事会意地点头，快步向外走去。
　　任平笙看着他的背影，稍稍松了口气，与燕平亭在特地留下来的一名勤务兵的引领下重新走上二楼。
　　二楼最大的包间里，一张宽大的足够坐下二十人的红木圆桌旁，段秋淮与秦司令居中而坐，那数名军官散坐了相陪。
　　场面师傅未到，任平笙与燕平亭便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候，见众人并不注意这边，任平笙低低地对燕平亭道：“今日行事谨慎些，秦司令绝非等闲。”燕平亭神情微动，却未说话。
　　任平笙一如既往的维护仿佛三月梅雨，细致缠绵，教人心旷神怡，可他的心却是已近干涸的土地，渴求的太多，获得的却太少。
　　沉默带来的尴尬在两人中间缓缓蔓延开来，仿佛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将两个本来极亲近的人推向两边。
　　大约一刻钟后，房门一开，七、八名女子款款走进，错落有致地站在当场。她们均是花容月貌，衣着打扮颇为不俗，但见惯市井百态的任平笙一眼便看得出，这些女子必定是来自八大胡同的花魁之流。
　　秦司令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段秋淮，然后便毫不客气地选了一名身着月白旗袍、气质高雅的美女，教她坐到自己身边。段秋淮则选了一名杏眼桃腮、体态玲珑的美女，其余军官也分别挑选了中意之人，这些女子落座之后，包房里立时热闹了许多，笑声中夹杂着莺声燕语，气氛分外香艳。
　　这种场面任平笙并不是第一次见，可他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段秋淮与女人厮混。与待章朵儿的亲密纵容不同，三言两语之后，他便将那女子揽入怀中，恣意逗弄，那女子满面红晕，不迎合却也不拒绝，别有一番动人心处。
　　任平笙低垂着眼帘，竭力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可是愈是不看，那一波波的笑语暄哗愈是在耳中打转，哪一声笑是段秋淮的，哪一声叹是那女子的，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分不出是怨是痛还是无奈，百般滋味无以言表。
　　正失魂落魄间，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快给任老板与燕老板看座。”
　　任平笙一抬头，一身笔挺军装、风度翩翩的陈静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包间中，正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
　　那眼神……便仿佛自己心中想的他都明白一般……
　　本能地，任平笙挺直了背脊，唇边绽出一贯从容淡定的微笑来：“是陈副官啊！”

作者有话说

　　透露一个秘密，陈静舟啊，是我心目中的完美情人，既温文尔雅，又善解人意，永远有一颗细致的心。可惜啊，这样的人只能存在于我的幻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