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不如前事不思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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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笙拜访玉园的第二天，章朵儿便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用极飘逸洒脱的字体写着“章朵儿小姐亲启”，信里却并无其它言语，只有一张戏票。
信是段秋淮亲自拿给章朵儿的，并笑问：“这信是谁给你的，你身边竟会有这样的人？”
章朵儿不解其意，瞪着一对杏眼看看他，再看看信。
段秋淮便道：“字如其人，写信之人绝非俗子。”
章朵儿撕开信，抽出那张戏票，忽然明白了：“敢情，你是说我身边全是俗人呗？”
段秋淮哈哈一笑，眯了眼看那张戏票：“是任平笙送过来的？只有一张？”
章朵儿斜了他一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段秋淮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什么时候你竟与他成了一路？之前你明明不喜欢他，昨儿为什么帮他说话？今天他又送戏票给你……”
章朵儿心里发虚，便大声道：“你管得着吗？本姑娘就是看上他了，怎么着？”
段秋淮点头笑道：“看上任平笙的人，还真是不少呢……”说着，起身走了。
章朵儿拿着戏票捉磨了半天，仍不知段秋淮此语何意，不由恨得咬牙。
后台，任平笙一身雪白的水衣，坐在那张最明亮的西洋镜前持笔化妆。
沈世秋忽然急匆匆地来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请了段阎王看戏？”
任平笙一怔，扬眉：“什么？没有，我请的不是他，是章……段——军长也来了？”
沈世秋道：“是啊，现在，戏院里里外外都是拿枪的兵……不会出事吧？”
任平笙对着镜子皱起了眉，思忖了一下，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师父，你告诉班中人，该怎么唱便怎么唱，咱们唱戏的何时怕过看戏的！”
沈世秋皱眉望着任平笙：“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平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任平笙的眸光黯淡下去，欲语，可喧嚣的后台忽然安静下来，师徒二人转头望去，西装革履的段秋淮正在戏院老板的陪同下气定神闲地踱进来，盛妆华服的章朵儿则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任平笙暗暗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起身，露出一个极淡的笑，语调平淡地招呼道：“段军长，章小姐，欢迎二位大驾光临。”
段秋淮用肆无忌惮的眼神欣赏着任平笙妆后愈加动人的容颜，笑道：“教任老板见笑了，送到玉园一张票，却来了两个人。”
任平笙莞尔一笑，道：“是平笙行事欠妥了，本以为军长日理万机，不会有时间来戏园子看戏。”
段秋淮亦莞尔道：“我对看戏一向没什么兴趣，但……”他倾身向前，贴到任平笙耳边低声续道：“……对任老板极有兴趣。”
任平笙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将眼神转向始终一言未发、冷眼旁观的章朵儿：“朵儿小姐今晚很漂亮。”
章朵儿勉强一笑，眉目间带着不耐与烦燥。
段秋淮忽然回头，叫道：“静舟？静舟？不是教你提着送任老板的花么？”
陈静舟应声从门外走进，手上捧着一个花篮，篮中是满满一蓝的红玫瑰。
段秋淮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笑容看着陈静舟，在陈静舟从他身边经过时向他眨了眨眼。
陈静舟的脚步不易觉察地顿了顿，把那花篮送到了任平笙的妆台上，道：“这花是我家军长亲自挑选的，请笑纳。”顿了顿，他又补了句：“现在西洋那边都兴送人玫瑰花，不知道是什么意义。”
任平笙淡淡道：“段军长有心了。”瞥了眼在上场门边杀鸡抹脖子般比划的催场人，又道：“戏马上就开场了，我还要换装扎靠，诸位请自便。”说完，他转头对镜，拿起枝妆笔，饱饱地蘸了胭脂，在唇上涂了两笔，立时，镜中那张脸便艳丽到惊心魂魄。
放下笔，任平笙谁也不看，径自离开。
纵然从台上下来后会天翻地覆，那也是唱完这场戏之后的事。
戏大于天，这是所有京戏人入行后学的第一课。
紧密的锣鼓声中，一片春雷般的彩声与掌声骤然在戏院中爆起，整间戏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明亮的戏台上，聚集在台上英武照人，眉目如画的任平笙身上。
《三英战吕布》这出戏里，吕布是个英雄，正值盛年，英武不凡，任平笙扮的吕布更是俊秀如画，卓而不凡，一举手、一投足都教场下观者目眩神驰。戏院中彩声不断，掌声不断，连那些整日在园中叫卖香烟、瓜子之类的做小生计的老老少少们，都站在角落里拍手叫好，全忘了自己的生意。前排便有那些着金戴银的夫人小姐纷纷解下首饰扔到台上，中间还夹着手帕、荷包之类的女儿家物件，那都是痴心的妙龄戏迷们用来博任平笙一顾而精心绣制的。
段秋淮见此情景，招手叫来一名亲兵，附到他耳边吩咐了几句，亲兵匆匆而去。
陪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陈静舟问道：“什么事？”
段秋淮笑道：“任平笙既是非常之辈，便需以非常之手段待之。”
陈静舟诧异地问：“什么非常手段？”
段秋淮笑而不语。
一会，只见两名亲兵抬着一只水盆一直走到台前，然后大声叫道：“段秋淮段军长赏任老板！”接着合力一扬，一盆亮闪闪的大洋从台下飞到台上，四处翻滚，叮当做响。
举座皆惊，这一盆大洋最起码要500块啊！想当年慈禧太后也没有如此大的手笔啊！
任平笙也怔了怔，满面无奈。
与他对打的三英俱魂不守舍，踩在大洋上唱戏，古往今来一共也就这么一回，想必在金山上唱戏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吧？
四名检场人全都带了工具上场捡钱，一个个满头大汗。
任平笙手上把子翻飞，心中只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一来想必要满城风雨了吧？
戏落幕，检场的还未把大洋捡完。
任平笙向台下致意完毕，自下场门进了后台，一群人围上来，接把子的接把子，上毛巾的上毛巾，送茶水的送茶水。解去护背旗，擦了擦汗，任平笙到台下去见段秋淮。
段秋淮见任平笙来了，一笑。
任平笙又如何？在大洋面前仍是未能免俗吧？
任平笙站在桌前恭谨地道：“多谢段军长打赏，平笙技浅德薄，实不敢当。”
段秋淮一挥手道：“任老板不必客套，古人千金买美人一笑，我欣赏了任老板这么好的戏也没用上千金，已经相当合算了。”
任平笙一笑，再不多说。
从踏入戏院便一直神色不定的章朵儿忽然站起身，道：“我累了，不想看了，你走不走？”
段秋淮诧异道：“这么快就走？”
章朵儿没好气地道：“难不成你还要请吃宵夜？”
段秋淮看着她很有几分无奈：“来也是你，走也是你，这几日你怎么这么大脾气？”口中如此说，却也随着起了身。
章朵儿便又一笑。
任平笙看着章朵儿，面无表情，眸光却极为深沉：“章小姐，您这便要走吗？”
章朵儿露出一个怎么看都没有笑意的笑容：“恩，我有些不舒服，这个，是我打赏你的，你的戏果然不错。”说着，她将一只首饰盒扔给任平笙，施施然地当先离去。
任平笙唇角轻扬，露出一个淡淡的说不出意味的笑容，看着段秋淮追上去与章朵儿并肩，章朵儿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一笑，章朵儿顺势挽上了他的手臂，两个人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说笑着离去。
任平笙下意识地握紧了章朵儿掷给他的首饰盒，因为用力，指尖都已发白。
他没注意到陈静舟缓下了步子，将他的神情尽收于眼底。
总算他还记着自己身在何处，失神片刻后重新绽出笑容，来应付周遭段秋淮走了才敢围上来的戏迷们。
回至住处，任平笙找了个空隙打开章朵儿送他的首饰盒，首饰盒中只有一张字条，打开，上面写着：明日上午，你我曾偶遇过的茶楼中，不见不散。
第二日练过早功、用过早饭，任平笙独自一人出门，叫了辆黄包车来到那间茶楼，要了一间雅间，一壶清茶，静静地等候。
不多时，门帘一掀，章朵儿款款走进来。
今日她的装扮极为素淡，暗红色黑花旗袍，裹一件黑披肩。未施脂粉的脸庞有些苍白，隐约可见岁月风霜之痕，算起来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可看上去却较年龄苍老许多。
坐到任平笙对面，她细细审视着任平笙，半晌，眼圈一红，一颗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腮边。
任平笙见她如此，心中不禁一软，垂下眸，为她斟了杯茶，轻轻地推了过去。
章朵儿哽咽着道：“玉儿，这些年来，我时时惦着你……”
任平笙未语，那些痛彻心底的记忆在心头翻涌着，一张张熟悉的、亲切的脸庞飞快地闪出来，然后又消散掉……
章朵儿拭去腮边那滴泪，问道：“当年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任平笙木然答道：“你顶替我被官兵带走后，淮哥和我往偏门去的时候被发现，他把我藏在树丛里，自己引着官兵去了另一个方向，原来楚凉秋在我之前也藏在那里，是他带我离开的，而且一直照顾我三年，直到他去世。”
章朵儿点点头：“这也是善有善报，姑父虽因救他而获罪，却也靠他保住了钟离家唯一的血脉。那你又是怎么成了任平笙的呢？”
“楚凉秋临去世前将我托付给了现在的师傅。”
章朵儿再点点头：“再然后你唱了京戏，成了任平笙，红遍了大江南北。”
任平笙无语颔首。
章朵儿凄然一笑：“玉儿，你自幼就比我好命，那时，我是父母双亡，家道中落的穷丫头，你是被捧在掌心的千金大小姐，钟离家出事，你我同时从天堂坠入了地狱，可十年之后再重逢，你是风光无限的一代名伶，我却是一无所有的ji女！”
任平笙呆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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