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笙（重修中）》卓羽寒

19、世间醒眼是何人

　　清晨，警备森严的玉园门前停下了一辆七成新的黄包车。
　　车上走下来一名一袭深蓝长袍的年轻人，身材修长，容貌极是俊雅，秀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他仰头望了望匾额上那龙飞观舞的“玉园”二字，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惆怅，随即，踏着玉园门前整齐清洁的青石板走到距他最近的一名卫兵面前，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劳驾，请通禀一声，新盛春任平笙前来拜访段军长。”
　　说出“段军长”三字时，任平笙在心底里苦笑了一下。
　　昨日在自强报馆中与段秋淮的会面怎么想怎么尴尬，如果他只是任平笙，那么为了徐平君，再委屈他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如果她只是钟离玉，那么她对面那人毕竟是淮哥，大可以一笑了之，可现在，他“妾身未明”，既委屈又无奈，甚至连要不要在此时说明真相都有些犹豫不定了……
　　说出来，淮哥就要无地自容……
　　不说出来，他拿什么去求那位心怀不轨的段阎王？
　　唉……
　　任平笙懊恼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刚好方才那卫兵已然回转，“啪”地在他面前立正、敬礼后道：“任老板，里面请。”
　　任平笙被引到玉园待客的正厅旁一间偏厅里，厅内却无人，正当他微觉诧异时，一声轻笑传来，一个女子自另一道门内走进，一头精致的卷发，葱绿旗袍，妆容浓艳，却是章朵儿。
　　章朵儿看着明显有些错愕的任平笙，抿嘴而笑，风情地拂了拂自己肩头垂下的发卷，这才开口：“任老板可是玉园的稀客，若是段军长知道您不请自来，不定多高兴呢。可惜，今天天没亮段军长就被段总理电召去了总理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您看您是等他还是不等他呢？”
　　段秋淮不在？
　　任平笙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就仿佛有人送来一份重礼，你喜出望外地打开最外面那层包裹，想看看究竟是何物，可发现里面还是一层包裹……
　　迟疑了一下，任平笙便望着章朵儿道：“平笙此来是有事相求，段军长既不在，便只得求您了。”
　　章朵儿一怔，眨了眨眼：“哟，您任老板竟然还有办不到的事儿吗？”
　　不介意章朵儿话中隐含的讥讽，任平笙径直道：“我有位师兄被抓了起来，听闻是段军长下的令，我想请您帮我从中周旋一下，我那师兄除了唱戏只会唱戏，绝非作奸犯科之辈。”
　　章朵儿拿着摩登淑女的派头款款坐下，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以为您任老板神仙一样的人物，应是极聪明的，怎么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段军长亲自下令抓的人，若是任谁说句话就能放出来，那段军长不成了个笑话儿？”
　　任平笙皱眉望着章朵儿道：“难道便只有在这里坐等？他不在府中，底下人该不会用刑罢？”
　　章朵儿闻言轻轻一笑，用鼻子哼了声道：“哼，在他底下那帮子人手里死了的人天天都有，你总不会以为段军长会有空亲自拿着鞭子问口供吧？”
　　任平笙心中一慌，脱口而出道：“那怎么办？朵儿姐姐，你一定要帮我想个办法啊……”
　　章朵儿眉毛蓦地挑到不能再高：“……你叫我什么？你……你……”
　　任平笙颓然低叹，再抬起眸来时，眸中晶莹一片：“朵儿姐姐……是我啊……我是……”
　　“啊……”，章朵儿尖叫了一声，打断了任平笙的话，她见鬼一样盯着任平笙，即使隔了那层艳丽的脂粉，也看得出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
　　任平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章朵儿会是如此反应，怔了半晌后试探着又唤了句：“……朵儿姐姐……”
　　章朵儿颤抖着伸出一只涂得腥红的手，指着任平笙，忽然笑了，笑得极是嘲讽和悲凉：“……竟然是你……任平笙竟是你……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任平笙不解地望着她，她在章朵儿的笑容里找不到一丝亲人久别重逢的欢欣，反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见面一般……这是为什么？
　　远远地，传来高筒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特有的“嗵嗵”声，中间夹杂着男子低沉威严的声音，任平笙向偏厅外望去，段秋淮在几名军官的簇拥下，一边大踏步地走着一边吩咐着什么，两个人的眼光撞在了一起，段秋淮脚步一顿，当即向偏厅走来。
　　任平笙心中怦怦狂跳起来，正觉得慌乱而又充满期待的时候，身后传来章朵儿冷冷的声音：“你求我的事我可以帮你办，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在我没同意前，你不能跟阿淮相认。”
　　任平笙霍然回头望向章朵儿，章朵儿已恢复了正常，脸色依旧难看，但却没有了方才几欲癜狂之态，望着任平笙不解的眼，她极冷地一笑，极低地说了一句：“这是你欠我的！”
　　任平笙困惑地望着她，而此时，段秋淮已经大步走进了偏厅，极玩味的唤了一声：“任老板？”
　　任平笙忙回过身，迎着段秋淮微微躬了躬身：“段军长。”
　　段秋淮诧异地看了眼章朵儿，便望着任平笙，挑起眉问道：“任老板怎会来玉园？”
　　任平笙按捺住满心疑虑，强自镇定地道：“今晨段军长的属下将平笙的一位师兄带走了，平笙的这位师兄只是一个粗人，平日只晓得唱戏，绝不会有问题。平笙此来，是想请求军长明查秋毫，尽早放他回去，免得戏班上下担心。”
　　段秋淮问身边一名副官：“哦？有此事吗？”
　　那名副官躬身道：“确有此事，那人名唤徐平君，正在接受审问。”
　　段秋淮便吩咐：“把审问记录拿来我看看。”
　　副官敬了一个礼，跑步去了。
　　段秋淮这才瞧瞧章朵儿，笑道：“今儿起得倒早。”
　　章朵儿也笑：“这不是任老板来了吗？你不在，我自然要替你招呼下客人。”
　　段秋淮摇摇头，打趣道：“难得您有闲情替我来招呼客人，可是，也不必这么替我节俭吧？连茶也没教人送一杯来？”
　　章朵儿“哧”地一笑，道：“我这不是头一回嘛！”
　　任平笙站在一边，心中不知中何滋味。
　　段秋淮忽然转头问他道：“任老板的名字是艺名吧？”
　　任平笙怔了怔方答道：“是。”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取自一句东坡旧词。”
　　段秋淮一怔，轻吟道：“一蓑烟雨任平生？”
　　“是，不过因是学戏，故此把生字换成了锣鼓笙萧的笙。”
　　“……那你本姓是什么？”
　　任平笙一顿，正不知如何作答，章朵儿已笑吟吟地插口：“你当任老板是犯人么？盘问得那么清做什么？去去去，我这儿跟任老板还有正事儿没说呢。”
　　段秋淮一笑，还待说什么，章朵儿已牵了任平笙一下，示意他到一边坐下，问道：“我听说你这几日要演新戏？在哪家园子唱第一场啊？到时候我去给你捧场！”任平笙答了，章朵儿又絮絮地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任平笙知她何意，便也尽量细致地回答，中间情不自禁地扫了眼段秋淮，却正遇上他玩味的眼，心中颤了颤，忙收回眼神，然后便发现对面的章朵儿眼中分明流露出怨毒与警告来。任平笙心中还不及想清楚此中玄机，脚步声响，是方才离去那副官回来了。
　　眼看着那副官把一摞纸恭敬地送到段秋淮手上，段秋淮一目十行的浏览着，面上无喜无怒。任平笙心中焦灼，顾不得章朵儿，紧紧盯着段秋淮，希望从他的眉间眼底看出些什么。
　　段秋淮看完供词，一抬头，便迎上了任平笙探询而关注的眼神，扯了扯唇角，他对任平笙扬扬手上的纸，淡淡道：“这个人你可以带回去了，不过，带回去前你先看看这个。”
　　任平笙怔了怔，虽然心知不妥，但仍是起身，来到段秋淮面前去接那摞纸。
　　任平笙拿住了纸的上端轻轻用力，段秋淮却掐着纸的下端不肯松手，似笑非笑的道：“任老板，看不出你竟是这般风流的一个人物啊……”
　　任平笙微微皱眉，不解地看了段秋淮一眼，加了点力气去抽那纸，段秋淮仍是不放手，继续似笑非笑地道：“话说回来，人我让你带走，连他的供词我都给你看……你打算如何谢我呢？”
　　任平笙还未说话，章朵儿已来到他们二人身边，伸出手去在段秋淮手上狠狠一拍，嗔道：“你当任老板是你后园子里那些相公吗？什么疯话都跟人家说！”
　　段秋淮看了眼自己发红的手背，无奈地笑道：“什么时候姐姐成了任老板的戏迷了？怎么话里话外帮的都是人家啊？”
　　章朵儿不禁格格一笑，道：“我啊，这是帮理不帮亲。”说着，拿手指在段秋淮额间戳了一下。
　　任平笙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只觉得心中堵得厉害，可是，却只能咬咬唇看起了徐平君的供词。
　　这一看，纵是任平笙涵养再好也不禁变了脸色。
　　供词里，徐平君把任平笙在新盛春的一切事宜都说了出来，他当年如何进的戏班，如何一夜成名，如何被各地的名媛追捧，到后面竟说他既与燕平亭断袖情深，又与何素玉两心相许，最近又与一位留洋归来的大小姐纠缠不清……
　　任平笙定了定神，将供词放至段秋淮身边的高几之上，问道：“请问段军长，可容平笙现在便接徐平君离开吗？”
　　段秋淮没有掩饰眸中的那抹惊讶，问道：“怎么？你……不生气？”
　　任平笙看着他微微一笑：“段军长，其实你若想知道平笙的事，大可以直接询问平笙，平笙必定言无不尽，又何苦将徐师兄这样心无城府的人牵扯进来？”
　　段秋淮呵呵一笑，道：“任老板就是城府太深了，所以有些话我能问，有些话我不能问。”
　　任平笙低低一叹，道：“任平笙一介戏子，竟值得段军长这般探究吗？”
　　两人这一问一答，将章朵儿晾在了一边，章朵儿却是不容忽视的主儿，上前一步，站在了段秋淮与任平笙之间，板着脸向任平笙道：“好了任老板，军长都容你把人带走了，你还在这里罗嗦什么？”
　　任平笙抬眸，定定地望了章朵儿一眼，眼中掠过一道微冷的光：“章小姐，平笙的新戏不日便将上演，届时还请章小姐——捧、场！”
　　他相信自己未出口的话章朵儿也一定听得明白——今日这一切，我需要一个解释，朵儿姐姐，届时你捧场也得来，不捧场也得来！

作者有话说

　　我亲爱的大儿子啊，你什么时候能不生病呢？
这一章是在我儿子病中所写，所以一定是纠结了一些……不过，任平笙的世界又何时不纠结呢？
黄九郎的故事结束了，开始存红楼的同人文，至于任平笙这边呢，最起码一周一更哦！有空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