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笙（重修中）》卓羽寒

16、哪更西风偏着意

　　两天之后，楼心月再次登门拜访。
　　楼心月这次登门的排场不次于段秋淮，坐着崭新的西洋汽车，身后跟着一队佩枪的亲兵，一身西式装扮极为摩登。她还带了价值不菲的礼物来，丰盛到足够新盛春上下人手一份。
　　看着笑颜如花的楼心月，任平笙委实有些头疼。
　　这位至今仍身份成谜的美丽小姐，明里是颇有背景的记者，暗里却从事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事业，敢当着满街的百姓与段秋淮结下了梁子，也肯放下身段在他一介戏子面前做低伏小……
　　这个楼小姐，真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尽管知道不该与她深交，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所以与沈世秋交换了带着些许无奈的眼神后，任平笙仍是与燕平亭一起陪楼心月谈了许久，眼见已时近正午，楼心月仍无告辞之意，又特地在饭馆里叫来一桌丰盛的宴席招待楼心月吃中饭。
　　饭前，楼心月由何素玉陪着去了后院洗手，燕平亭皱着眉头跟任平笙低声抱怨：“要不是知道她的身份，我真要当她是混吃骗喝的人了！”
　　任平笙瞪了他一眼，却也撑不住笑了。
　　燕平亭看着他近日难得展露的欢颜，心中辛酸与欣慰参半，万语千言化为幽幽一声长叹。
　　恨为男儿身，不得效鸾凰。
　　今生已是有缘无份，好在，他仍可以和任平笙在一起，陪着他、看着他，荣辱与共、苦辛分担，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吗？
　　就算每一天的相处都会带来刻骨的痛，又有何妨？他也同样享受到了铭心的欢喜……
　　如果这样算是作践自己，那么，为了任平笙，他认了。
　　任平笙不是看不出燕平亭眼神里那种种欲诉还休，可是，他只能装作看不见。他知道燕平亭的性情，看似柔弱、无主见，骨子里却有一份执着，除非他自己想得透了，谁劝也都是无济于事的。
　　楼心月告辞的时候，对任平笙和燕平亭再三叮嘱道：“下月初二，我报馆开业，届时二位一定要参加，更具体的时间、地点我会下帖子通知你们，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任何藉口都不管用，倘若你们不去，我可是要翻脸的！”
　　任平笙礼貌地微笑着颔首。
　　楼心月歪着头看了看他，忽然粲然一笑，不顾其他人的眼光，极近地靠到任平笙耳畔，轻轻地道：“倘若段秋淮找你的麻烦，你应付不来了，一定来找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这是我欠你的。”
　　任平笙小心翼翼地调整开两人的距离，极轻地点点头。
　　楼心月这才笑着快步离开。
　　望着她窈窕的背影，那缕强自按在心底的忧伤又被挑起，浮上任平笙的眉梢眼底。
　　他现在既怕段秋淮来找他的麻烦，又盼段秋淮来找他的麻烦。至于是怕多一些，还是盼多一些，却理也理不清……
　　接下来的日子，竟是难得的平静。堂会的帖子依然不少，但也不多，任平笙与燕平亭大半时间还是在各大戏院里唱戏，练功之余，趁着难得的闲暇，排了几出新戏，并在戏里启用了数名新近学成的童伶，言传身教，每日下来也颇是劳心劳神。
　　守在小院里的任平笙并不关心政事，所以他也无从知道，在他的这段平静生活里，接替袁逸方出任大总统的黎孝天不满段正勋只手遮天，双方剑拔弩张，镇日里勾心斗角，不亦乐乎。而玉园中的段秋淮则运筹帏幄，在北平政坛里搅动风雨，一条条残忍的命令颁下去，再看着一张张写满了鲜血的报告拿回来。
　　但该来的终归要来，命运既然安排了任平笙与段秋淮的重逢，就注定了他们不会是擦肩而过。
　　初二，楼心月的自强报馆开张，任平笙与燕平亭应约联袂出席。
　　直到这一天，任平笙才知道楼心月竟然就是楼督军的掌上明珠。
　　楼督军是北平军方的重量级元老，一向颇具影响力，在北平政圈内的站位很微妙，是黎孝天、段正勋都想拉拢的人物。
　　难怪楼心月敢如此张扬地针对段秋淮，而段秋淮非但为了她放低姿态，还牺牲了自己的手下。
　　任平笙此时对楼心月倒要刮目相看了。
　　以楼心月的身份，若只是想做一番事业证明自己不让须眉，她完全可以在楼督军身边翻云覆雨，可是，看她的所作所为，只怕是连她父亲也不得而知……倘若她真的如他心中所想，是孙先生身边的人，那么，她能选择走这条危险而艰难的路，那是何等的勇气，又是何等的心胸呵！
　　开幕仪式结束后，楼心月安排了一个西式的酒会，酒会就设在报馆的大厅里。大厅中心并列放了两排长长的桌子，桌上是各色食物、时新水果和酒水，全都用亮闪闪的盘子装着，食物中间还摆放着大束的鲜花，花香与食物的香气交相扑鼻而来，在外国餐馆里请来的洋侍者穿行其间，彬彬有礼地为宾客们服务。
　　任平笙与燕平亭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酒会，新奇之余都是加倍小心，生怕行差踏错，遭人耻笑。
　　酒宴进行到一半时，段秋淮竟然也亲自来到了报馆道贺。他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来宾们明显分成了两派，一派蜂拥上去殷勤讨好，另一派则避而远之。
　　任平笙自然不属于任何一派，他只是站在角落里，看着段秋淮带着一分浅笑，三分倨傲地站在人群的中心，享受着周围不管是出于畏惧还是崇拜的人们的奉承示好，心中百味杂陈。
　　耳边传来燕平亭的低语：“平笙，为什么我总觉得每次你看到这位段军长都仿佛心事重重呢？”
　　任平笙一凛，面色却纹丝不动，只淡淡地道：“不想遇到的人偏偏有机会遇到，如此而矣。”
　　燕平亭低低“噢”了一声，隔了片刻后，道：“不如，我们找机会和楼小姐告辞，先走一步吧。”
　　任平笙半晌也没有回答。
　　他心中正在矛盾挣扎：到底要不要去与段秋淮打招呼？找机会交谈？
　　正犹疑不定之时，一个人来到他们面前：“任老板！燕老板，好久不见。”
　　任平笙一怔，保护性的微笑迅速在唇边绽开来：“是陈副官啊，您好。”
　　尽管觉得任平笙的微笑有些刺眼，但陈静舟还是回了他一个真心的微笑，亲近而不失恭敬地问候道：“任老板这一向可好？”
　　“托您的福，一切都还顺利。”
　　“那就好。”
　　然后是沉默。
　　任平笙是无话可说，而陈静舟却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犹豫了片刻后，他却只道：“我还要去保护军长，不与您多说了。”
　　任平笙颔首：“您请便。”
　　说要走，可陈静舟的脚步却没有移动，顿了顿后，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章小姐并不是针对您，她对所有人都是如此，您别放在心上。”
　　任平笙眼中掠过一道警惕的光，他当然记得章小姐是哪一个，但却不知道陈静舟突然提起她是何意，便含糊地应了一句：“哦，是吗？”
　　陈静舟把目光游移开去，似乎自己要说的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她是我们段军长的亲戚，准确说起来应该是妻姐。”
　　任平笙怔了怔，不解地重复道：“妻、姐？”
　　“是的，她是钟离小姐的堂姐。”
　　任平笙掩饰的功夫再高明，也不禁流露出了惊讶：“什么？堂姐？她是……她是……”
　　朵儿姐姐吗？
　　朵儿姐姐，也还活在人世吗？
　　陈静舟仍然不看他，面上带着淡笑：“她这些年也过得相当不易，我们军长念在她当年是替钟离小姐受了那些苦，所以相认之后，一直待她极好。”
　　替……钟离小姐……受了那些苦？
　　任平笙耳畔响起当年章朵儿的那句话：“不许无礼，我是钟离家的小姐钟离玉……”
　　可是，若是章朵儿顶替钟离玉的事实没有被人发现，之后官府里为何又张榜通缉钟离玉数年？教她与楚凉秋过了那么久东躲西藏的日子，甚至连楚凉秋重病都不敢停下来休养？
　　陈静舟见他若有所思，便不再多说，再跟燕平亭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燕平亭奇怪地问：“平笙，这个陈副官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任平笙神色一动：是啊，陈静舟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难道，他竟洞悉了什么不成？
　　不可能啊，他不可能知道什么……那，又是为了什么？
　　想了想，任平笙道：“平亭，我们去和楼小姐打了招呼回去吧。”
　　燕平亭点了点头，两个人便四处张望楼心月所在，任平笙一转眸之际，却与段秋淮的眼神对个正着。
　　尽管两人隔了很远一段距离，中间人头济济，一片嘈杂，可是，两个人的眼神就是这么碰在了一起。
　　段秋淮的眼光冷漠如刀，任平笙的眼光复杂如水。
　　段秋淮发现是任平笙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然后，排开众人，向任平笙走来。
　　任平笙站在那里，看着段秋淮向自己走来，尽管竭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感觉出，自己的心跳猛然间加快了，胸中期待的火苗愈燃愈烈。
　　那个女人是朵儿姐姐，不是段秋淮的女人……素玉说过，自己的眼睛再锐利，也看不到人的心里……
　　他一贯冷静敏锐的头脑在这一刻忽然只剩下了空白，而段秋淮显然也并不打算给他太多时间让他思索。
　　“这不是任老板吗？呵呵，该出现的场合你都会出现，还真是巧啊！”
　　段秋淮一开口便语意不善，而那一笑，更令人寒意入骨。
　　任平笙缓缓吐出口气，眼波如水，微微扬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段军长，好久未见。”
　　段秋淮忽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这不是段秋淮第一次正面审视任平笙，但他却第一次发现，任平笙脸庞的线条，竟然与记忆中的玉儿有二分相似。
　　难怪他看任平笙，总觉得似曾相识。
　　原本打算狠狠折辱任平笙的想法就这样烟消云散，他自己也知道，之所以看任平笙不顺眼，无非来自当日的迁怒，任平笙其实什么都没做过。
　　方才一直未现身的楼心月适时地出现在了任平笙身边，扬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对段秋淮道：“段叔叔，真想不到，您竟然亲自来到我这个小报馆，真是让侄女惊喜啊！”
　　段秋淮微微一笑，神韵极其优雅地道：“世侄女你的报馆开张大喜，我这做叔叔的怎么能不到场呢？”
　　楼心月笑道：“段叔叔您真是有心了！您刚过来是吧？我带您四处看看，楼上有排版室、编辑室……”一边说着，她一边若不经意地瞟了任平笙一眼。
　　任平笙知道她是特地来给自己解围，心中感激，亦不免叹息，轻轻扯了下燕平亭的衣袖，二人趁机悄然退后。
　　段秋淮淡淡地笑道：“今日报馆开张，世侄女是主角，想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你不必为我分神，就让任老板陪我上楼走走吧！”说着，将目光投在了刚退开一步的任平笙面上。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哦，各位亲爱的久等了，我真的是好忙好忙，对不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