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笙（重修中）》卓羽寒

15、天公不肯惜愁人

　　第二日一早，沈世秋吩咐童伶们将新盛春里里外外都洗扫得焕然一新，备好了上等的茶点，又教任平笙、燕平亭换了新衣裳，一同坐在客厅里等候那位非同等闲的记者小姐。
　　可是直到日上三竿，楼心月仍是芳踪杳杳。
　　燕平亭一夜未睡，满怀惆怅，心情格外烦燥。等了小半个时辰后，就开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明明春寒料峭，身上穿的都是棉夹袍，他却抓着一方雪白的手帕扇个不停，眉宇间尽是不耐。
　　任平笙人虽然挺直着腰背端正地坐在椅上，金丝眼镜后的双眸却只是看着手上的茶盅，心神早不知飞到了何处。
　　沈世秋也是满腹心事，任平笙认了段秋淮，他要担心新盛春的将来，而任平笙真的不认段秋淮，他又要担心任平笙的将来，饶是他老于事故，见多识广，也觉得左右为难，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对燕平亭的反常浑然未觉。
　　燕平亭绕了几个圈子后一跺脚，将手上的帕子“啪”地扔到高几上，愠声道：“早就知道不该相信这种大小姐，红口白牙的丢下句话就不见踪影，让我们在这里呆呆的等她一早上！”
　　沈世秋安抚道：“人家自己开报馆，想必是事情多，分不开身，谁都有身不由主的时候。你且坐下耐心等等，这会儿又没什么事情。”
　　师父开口，燕平亭只能坐下。偷眼溜了溜任平笙，却见他依旧是方才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回想起昨日他那语焉不详的拒绝来，心中一酸，忙端起面前的茶杯来喝了一大口，全然忘了这茶早已凉透，“咕嘟”一口咽下去，只觉得从嘴里一路苦到心头，冰到脚底。
　　任平笙教他不要多想，说他迟早会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话说得容易，可他这数年来日思夜想，早把一腔痴情尽数倾注在了任平笙身上，如何能说断就断？
　　欲爱不能，欲了难了，欲诉无由，燕平亭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焦熟了，而任平笙却视若无睹，不由得一阵心酸，一阵幽怨。
　　咬咬唇，燕平亭唤道：“平笙！”
　　任平笙低埋着头，未语。
　　燕平亭一恼，提高了声音又唤：“任平笙！”
　　任平笙这才恍如梦醒地抬起头来：“嗯？什么？”
　　燕平亭冷笑着方要说话，大门处遥遥传来叩门声，三个人不由得全都转头从客厅大开着的门向大门望去，守门的童伶已打开大门，门外来的可不是楼心月嘛！
　　咖啡色的小礼帽歪戴在头上，露出下面精致的发卷，蓬起的刘海下，眉目楚楚，巧笑嫣然，倒依旧是昨晚那世家大小姐的风致。
　　可再向下看，就有些狼狈了。
　　咖啡色的小披风上，左肩头有一大块泥印，左臂手肘处的衣袖已破料不堪，露出里面雪白的真丝衬衣，衬衣上还渗出了几块血渍。因为左手受伤，笨重的相机、精致的手包尽数被她用右手以一个十分不文雅的姿势提着，里面的深咖色连身裙下摆处也是满布泥点，一双半筒的小牛皮靴鞋一半都被泥包裹着。
　　任平笙惊讶地迎了出去：“楼小姐，这是怎么了？”
　　楼心月笑得多少有些没心没肺：“没什么大事，刚才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下。”
　　任平笙刚要说话，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楼心月身后，缓缓行来一辆黑亮的汽车，悄然停在她身后。
　　车窗摇下，露出一双深沉冷厉的眼眸。
　　那双眼——是段秋淮的。
　　楼心月发觉有异，也回过头去，待发现是段秋淮的车，立时拿出大小姐的刁蛮派头来，冷笑着走过去，大声道：“段叔叔，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玉园找你呢！你的手下是怎么开的车？人家孩子站在自家门口玩，居然差点被撞死！要不是我去拖了他一把，那孩子就被撞飞了！我去跟他理论，你的手下居然说我是多管闲事！段叔叔，这知道的是你御下不严，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暴虐成性呢，这件事，你得好好给我一个交待！”
　　楼心月气愤填膺地质问时，段秋淮已下了车，一身笔挺的高级军官服，用料剪裁无不考究到极致，既向征了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又衬托出他冷厉狠绝的气势。大檐帽给他的脸庞投下了一重厚厚的阴影，他的伤疤在阴影里模糊不清了，但他的眼睛却格外地发亮，闪烁着冷芒。
　　听到楼心月的话，他气定神闲地一笑：“世侄女，你先别急着网罗我的罪名，叔叔我杀人流血都不怕，可就怕你这副伶牙俐齿，不管是黑的还是白的，你怎么说都是你的理。我过来，就是听说了这件事，来给你一个交待的。来人啊！”
　　后座上立时下来两名士兵，从车上架下一个军官，按着他跪在当街上。
　　用下巴向那军官轻轻一指，段秋淮轻而冷地道：“人我带来了，世侄女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的兵，敢做从来都敢当。”
　　楼心月冷冷一挑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段秋淮听了，一语未发，从腰间抽出手枪，看也不看，对着那军官就是一枪，那军官发出一声惨叫，肩头处血如泉涌。
　　在他抽枪的一刹那，楼心月迅速地连退了数步，一直到与任平笙并肩才停下来，任平笙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任平笙眼中是惊惧，楼心月眼中是警惕。
　　段秋淮收起枪，若无其事地问道：“世侄女，这样，行不行？”
　　楼心月哧笑一声，道：“听说段叔叔是百战百胜的沙场老手来着，哦，是了，将军不必亲自开枪，所以日子久了，这枪法生疏也是情有可原的，哦？”说着，她转向任平笙，轻扬眉梢，一副娇俏小女儿情态。
　　任平笙心中一颤，楼心月看似轻描淡写、心无城府，但分明是要逼段秋淮杀了他的手下啊！
　　段秋淮这时才正眼看了看任平笙，唇边浮起一个冰冷的微笑：“哦，是任老板啊，嗯，是见过些场面的人。”
　　任平笙淡定地向他微微躬了躬身，未语。
　　如果日后段秋淮会迁怒于他，那么无论他此时说什么，都已没有用。
　　段秋淮重新将目光投向楼心月，意味深长地道：“楼小姐倒真是将门虎女，名不虚传。不如这枪由你来补？”
　　楼心月将眉头一拧，小嘴一撇：“哼，段叔叔您弄错了吧，本小姐可不是你的手下，我还要采访任老板呢！任老板，我们进去。”说着，挽住任平笙的手臂向里便走。
　　她可以使大小姐脾气，任平笙却不可以，所以，尽管楼心月用了不小的力气拉他，他仍是站在那，目光复杂地望着段秋淮。
　　段秋淮微眯起眼瞥了下楼心月，然后带着一抹深思回望向任平笙。
　　任平笙的眼神让他困惑。
　　似悲痛、似伤怀、似无奈、似不舍、似追索、似迷离……如此种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尽数揉和在那双黑白分明、朗如秋水的眼眸中，那冷静却柔和的凝视，忽然触动了段秋淮心中一根接近柔软的线，这眼神——依稀曾在哪里见过？
　　段秋淮没能抓住这一闪而过的灵光，任平笙在一瞬失神后已重新变回清冷淡定，他不卑不亢的开口，声音有如金玉交鸣般动听：“相请不如偶遇，段军长既然公务已了，若不嫌新盛春屋舍简陋，还请入内，让任平笙奉一杯粗茶。”
　　段秋淮没有答话，而是一松手，将手枪扔在了地上，看也不看痛得踡缩在地的下属，轻声说了句：“看来楼小姐并不肯罢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军官脸色已经惨白若死，听到这句话，身子震了震，勉力说了句：“属下不会教军长为难。”说着，挣扎着捡起枪。
　　砰！
　　第二声枪响将不远处一株大树上才盘旋着欲落的几只小鸟惊得复又飞起，发出一声声颤抖的啼鸣。
　　任平笙睁大了眼看着那军官倒在血泊里的尸体，一口冷气直抽进肺腑。
　　段秋淮这才向任平笙淡淡地道：“任老板有心了，段某改日必来拜访。”说罢，转身上车，车笛一声长鸣，沿着已空无一人的街道急驰而去。
　　两名士兵面无表情地抬起那名军官的尸体，匆匆离去，只留下青石街面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任平笙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回眸望向楼心月。
　　楼心月同样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若有所思。
　　事到如今，谁也无心再提采访的事情。叫来何素玉为楼心月简单包扎后，沈世秋吩咐人去叫一辆黄包车送楼心月回去。

　　任平笙、燕平亭随着沈世秋陪楼心月坐在客厅里等车，没一个人说话。
　　楼心月神色歉然地对坐在窗边，离她极远的任平笙道：“任老板，段秋淮此人你是见过的，他素来暴虑成性、心狠手辣，他的手下也绝非善类，今日我若不迫他杀了那人，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于他手，所以今日之事我绝不后悔。我惟一后悔的，是把你牵扯了进来，请你相信，我绝非有意。”
　　任平笙敛眉微叹：“楼小姐，事到如今，此言已经无益。您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之事，可任平笙不过区区一介梨园中人，身后的新盛春又是有老有少，我们卜来北平，无依无靠，倘若日后那段军长真的因此迁怒于我们，您教我们如何自处？”
　　楼心月慨然道：“倘若日后段秋淮因此而为难于你，请你尽管来找我，我必当尽全力为你周旋。”
　　燕平亭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人家一个军长难为我们一个戏班还不是抬个手的事儿？等您听着信来了，只怕我们都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楼心月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任平笙瞥了燕平亭一眼，示意他再不要开口，然后道：“平亭他不会说话，他是怕真有万一，您那里远水解不得近渴。不过，您也不必太在意，段军长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也未必会跟我一个戏子纠缠。”
　　楼心月迟疑了一下，道：“这个……我听说，段秋淮他——好男风，所以，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任平笙脸色一白，燕平亭几乎惊跳起来，沈世秋一怔，强忍着不看任平笙，心中又添了一重烦恼。
　　黄包车终于来了，楼心月上了车，向任平笙诚恳地道：“任老板，我真的很抱歉，日后您若遇到什么难事，无论是不是与段秋淮有关，您尽管来找我，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必定全力以赴。”
　　任平笙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更新的速度太慢了，很对不起各位仍在追此文的朋友，只是新文那边正值在榜期间，有一定的字数要求，也想趁此机会多拉些人气，所以这边只能暂停，希望各位能够理解。
另新文《轮回中最后一滴泪》想更名为《误尽卿卿又一生》，不知道各位觉得如何？有空的话请给些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