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物语》梅若苦寒

3、道成寺钟

　　道成寺巍峨雄伟，参拜者络绎不绝。不论是出身高贵的皇族，还是朴素老实的民众，都喜欢来道成寺祈祷祝福。据说这座寺庙得神灵庇佑，很是灵验。若是诚心祷告，心心念念的愿望，很有可能实现呢。

　　可是这些年来，神圣的道成寺好像被蒙上了一层邪恶的黑雾，乡野间、宫室里，都散布着惊悚诡异的流言，让人不由自主地畏惧。

　　“听说藤原家三公子去道成寺参拜后，居然出家做了和尚……”

　　“藤原公子之前就有向天皇提出过出家归隐的呈辞，这一次道成寺之行，坚定佛心，剃发出家，何奇之有？”

　　“你不知道啊？藤原公子居然完全忘了过去的事，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识了。”

　　“啊？这可真的奇怪了。”

　　如此，不一而足。道成寺多了不少和尚，如果说佛光普照渡化众生，那为何这些和尚全部失去了记忆？实在令人费解。

　　其实，若细细追查，就可发现，这些和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无一例外，都爬到过钟楼，近距离地观摩过那雄伟的、华丽的、但实质不复从前的——道成寺钟。

　　这个故事，要从五年前说起。

　　清姬是个天真刁蛮的少女。

　　清姬的家人代代生活在这人烟稀少、民风淳朴的纪伊国。

　　这里四季如春，天晴时阳光明媚，雨天时清爽怡人。

　　这里鸟语花香，树林里果实丰硕，小动物向行人撒着娇，全无一点怕人的姿态。

　　清姬的家座落在纪伊国的一个林间小村里。

　　清姬从小以森林为家，以小动物为友。

　　清姬最令人讶异的是，她不仅与一些少女们普通喜欢的小鹿、松鼠等为伍，她最喜欢的，是即便是粗犷的汉子，也要皱起眉头，敬而远之的——蛇。

　　大家怕蛇，清姬却与蛇成了好朋友。不需要抓住蛇的七寸，蛇仍然对清姬服服帖帖，从来不会伤害清姬。清姬在林间玩耍时，蛇经常会跟着她。清姬躺在草地上睡觉上，蛇会将身体盘起，也趴在一旁休息。

　　“难道清姬是蛇女转世？”

　　“或许是清姬小时候救过一条冻僵的蛇，并照顾了它很久？于是其他的蛇把清姬当成了同伴？”

　　“我还是觉得好可怕啊。万一遇上条毒蛇，咬上一口，那可如何是好？”

　　周围的人，包括父母，经常好奇又担忧地议论。

　　但是清姬，这十多年来，一直与动物们相处得好好的，倒也让父母悬着的心略略放宽。

　　如果没有那次偶遇发生，也许，清姬可以一直过着这样与世无争的日子罢。

　　安珍是一个小僧人。

　　安珍来自奥州，前往熊野参诣。途经纪伊国。

　　安珍自小出家，他是被住持师父从道成寺外捡来的遗弃婴儿，扶养长大。从小教诣佛法，以求终有一日大彻大悟，普渡众生。

　　不久前，住持和几位长老认为安珍从小不曾出过奥州，虽然在寺内修行刻苦，但对于这整个众生终究了解颇浅。纵然读了万卷经书，仍少了万里江山，感受芸芸众生之苦的经历。

　　于是安珍决定出门参悟佛法。

　　一路上，安珍经历了各种完全没有想到的苦。天下并不都像京都一样太平，天皇脚下，虽然莫非王土，但天皇并不是真的管得了这么多。

　　一路上，有饥民，有暴徒。

　　一路上，但也有好心人，也有虔诚的佛教徒。

　　安珍感慨万千。他想，这趟行程，真的收益良多。

　　安珍在经历纪伊国时，实在劳累，身体不支。天又下起了大雨。

　　安珍只好四处寻找借宿的地方，再不行，有个躲雨之处也行。

　　安珍沿着小路踉跄地走着，雨越来越大，湿了薄薄的僧袍，眼前迷离一片，完全看不见前方的路。

　　安珍使劲全力灌在两只脚上，只求不要滑离道路，摔个遍体鳞伤。

　　安珍发现旁边小路上，一个少女湿着身子，飞快地奔跑，身后飞起一串又一串泥浆。翠绿色的衣衫勇猛地迎接着暴烈的雨珠，或渗入她娇小的身躯，或弹起几颗小水珠。

　　安珍十分惊奇又惶恐：“姑娘，勿跑这么快，小心滑倒。”

　　清姬看着安珍狼狈的样子，心想明明他这么难看，却顾及着其他人，真是个特别的家伙呢。

　　清姬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狡黠的调皮笑容。

　　清姬滑倒了。

　　安珍忙将清姬扶起。在清姬指引下，将她送回了家。

　　自然，清姬的父母十分感谢，坚持请安珍留宿。

　　安珍推辞不过，也确实需要休整，就留了下来。

　　狂热的爱，萌芽在今夜。

　　清姬就是在今夜，爱上了安珍。

　　是因为安珍雨夜的狼狈让清姬起了同情之心？是安珍清秀的容颜让清姬看着十分顺眼？是安珍善良的心意让清姬感动？

　　不，也许完全没有理由，只是本能地跟随着自己内心炙热的愿望。

　　仿佛为了达成清姬的愿望，这场大雨延绵数日。清姬的父母见雨中赶路十分危险，也就一直挽留安珍。

　　清姬在这几天抓紧机会与安珍相处。

　　安珍给清姬讲解佛法，惊讶地发现清姬对佛法居然如此感兴趣。

　　安珍在清姬的请求下讲他沿路的见闻，好几次似乎被打开心扉，忍不住抨击世事，从激动的言语中平静下来时，总能对上清姬黑白分明的可爱眼眸。

　　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对于清姬。

　　这几天，只是雨天的短暂停留，对于安珍。

　　雨，总是会停的。

　　安珍，总要离开的。

　　安珍向清姬一家辞行。

　　安珍没走多少路，发现清姬追了上来。

　　温婉又羞涩的脸，热切又渴盼的眼神，断断续续的话语，安珍明白了。

　　“我是一个僧人。”

　　这就是安珍的回复。

　　安珍毅然地离开。

　　清姬没有放弃。她决定一路跟着安珍。

　　但是清姬的父母察觉了清姬的反常，也跟了出来，将清姬带回了家。

　　清姬的生活，于是，变了。

　　没有了花间的穿梭。

　　没有了与小动物的厮摩。

　　即使是艳阳天，清姬心中，也满满全是那几个暴雨天。

　　终于有一日，清姬逃出家门。

　　据说，那一日，有一条巨蛇跟着清姬。

　　清姬出门距安珍的离开已有好多日。

　　清姬只知道安珍要去奥州，再返回道成寺。

　　清姬沿路打听，吃尽苦头。

　　清姬知道了安珍所说的世道不古，人心叵测不是虚言。

　　清姬挨了饿，从小喝惯林间清泉的她，有时只能喝浑浊的水。

　　春日，不再是春暖花开的温暖，而是帮忙农作以求温饱的辛苦。

　　夏日，不再是泉间嬉戏的惬意，而是挥汗打工的劳累。

　　秋日，不再是秋高气爽的欢快，而是四处寻找果实的疲惫。

　　冬日，茫茫白雪，清姬终于在道成寺附近的一条渡河边，再见到了安珍。

　　安珍的脸上为何是惊恐？没有丝毫的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也就罢了，为何是如此地惊恐，甚至有丝丝的厌恶？

　　清姬不明白。

　　安珍为何拔腿就跑？仿佛后面有着恶匪猛兽似的？

　　清姬不明白。

　　安珍为何不理会她的呼唤，快快地坐上了渡船，并吩咐船工摆渡，小小的船在河中飞快地溅起一道水波，仿佛他们初遇时那串串雨珠。

　　清姬不明白。

　　渡河没有更多的船。

　　安珍舒了口气。

　　因为清姬，经过长久的奔波劳碌，如今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可是，清姬还是追来了。

　　清姬在河中游过来了。

　　安珍一上岸就往道成寺飞奔。

　　追上岸的，却是一条绿色的巨蛇。

　　清姬变成了一条巨蛇。

　　巨蛇匍匐而行，紧追不舍。

　　道成寺的高僧们听说此事，倾巢而出，企图拦住她。

　　各种法器、符咒，清姬痛苦不堪。

　　但是一旦清醒过来，清姬仍然不放弃，继续四处游走，寻找着安珍的行迹。

　　坚定的信念，是最强大的力量罢。

　　住持如此感叹着，问躲在一旁的安珍如何看法。

　　安珍坚定地摇头。

　　住持只好将安珍藏进了道成寺钟。

　　清姬很快找到了道成寺钟。

　　清姬知道安珍在道成寺钟里。

　　清姬不停地与安珍说话，诉说着离别之后的无数相思。

　　安珍只觉头痛。

　　清姬请求安珍出来与她会面。

　　安珍冷然拒绝。

　　高僧围在一旁，继续施法，以求降服清姬。

　　清姬勉强抵抗，越来越力不从心。

　　清姬情意绵绵的诉求，对安珍就如同沙漠中的一滴水，一碰到就毫无痕迹，消失殆尽。

　　安珍的冷漠如严寒的冰，贴在清姬热情如水的脸上，像刀刮一样疼。

　　清姬体力越来越不支。

　　道成寺高僧们知道，安珍也知道。

　　他们脸上渐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清姬也知道。

　　清姬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看哪，熊熊烈焰中，一条绿色的巨蛇盘住了道成寺钟。

　　大火烧了整整一日才渐渐熄灭。

　　出现在诧异的众僧人面前的，是一口泛着青色的钟。

　　翻开钟底，没有活着的安珍，也没有死了的骸骨。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是一种多么大的痛苦啊。

　　于是她，不能同心爱的人同生，那就与心爱的人同死。

　　她深深念着她所爱的小僧，于是把触摸过道成寺钟的男人变成了僧人。

　　他至死都不愿接受她炙热疯狂的爱恋，于是让这些僧人失去了记忆，仿佛如此，他也可以抹去他们相遇的那一段时光。

　　生死相随，又生死厌弃。

　　这就是诡异的道成寺钟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