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物语》梅若苦寒

2、二口女

　　千叶县。小村庄。

　　干净整洁的农舍笼罩在金黄色的晨晖中。朝颜在太阳尚未升起时已悄悄舒张花蕾，此刻正以娇艳的姿容在舒缓的晨风中摇曳。冉冉升起的炊烟与晨风调皮地缠绕，晃晃悠悠奔向天际。屋舍里，喁喁细语，诉着着又一个平静详和的清晨。

　　真田柱跟山村里随处可见的樵夫一样，朴实、善良。真田雅子是真田柱续娶的夫人，温柔可亲。之前那位真田夫人过世之后，真田柱本不想续娶，奈何夫人留下的小男孩，真田一郎，需要人照顾。因此在旁人的介绍下，娶了雅子。这一年多来，雅子的绕指柔彻底征服了真田柱，他越来越觉得，一个家里，确实需要一个女人呵。每次出门，都有温柔的妻子相送。每次回家，又会相迎，而且有热气腾腾的美味饭菜等着。而相比之前前妻去世的那段时间，干活回来，锅是冷的，灶是冷的，家是冷的，心也不由得冷起来呢。

　　如今更有一桩大喜事。雅子终于有孕了。真田柱很是期待。前妻留下的一郎，自亲生母亲过世之后，变化颇大，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动活泼，总是怯生生的。那么多次看到雅子温和地照顾一郎，可总是没什么长进，大概真的是“朽木不可雕”吧。

　　“雅子，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身子，不要太累。”

　　“是，夫君。”

　　“一郎，不要惹你母亲生气，她有着身孕，不能太过操心。”

　　“是，父亲大人。”

　　时间过得是很快的。当朝颜凋谢，太阳西斜，辛苦劳作一日的真田柱也归家。雅子和一郎在门口迎接。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晚餐。雅子微笑着聆听真田柱这一整天在市集上的趣闻，时而插上几小句话，鼓励着真田柱继续说下去。粗犷的男人于是越讲越有兴致，觉得以往枯燥的生活都变得有滋有味了。猛然间瞟到一郎埋头只顾吃饭，吃得又快又狠，终于噎着了，雅子忙过去拍着他的背，给一郎顺了好一会气。

　　真田柱不由怒从心来：“跟个饿死鬼似的，真是难看。”

　　“没有关系，一郎只是吃太急了。”雅子替一郎分辩道。

　　一郎的眼中是怯怯的委屈：“对不起，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除了晚饭时的这一点点小插曲，倒也没什么其他事。这似乎又是极其平常的一天。

　　雅子的肚子越来越大，笑容也越来越多。真田柱看着雅子轻抚肚子的模样，朴实的脸上也多了不少笑意，就连沉默寡言的一郎，也不时好奇又期待地看着后母的肚子。

　　一日，真田柱兴高采烈地归来。告知雅子和一郎：“你们不知道，我上次无意中伐到的有着淡淡香味的树木，卖了两倍的价钱，主顾还叫我多伐一些。我本来不愿意的，这种木头质密，又重，但看在他愿出几倍价钱的份上，我也就同意了。”

　　真田柱忙忙地喝一口雅子端过来的茶，歇一口气，又急急地说道：“这一次，主顾来取这种木头时，一位贵公子也来了，真是光彩耀人，让人不敢直视呢。一向那么高贵的主顾，也向贵公子尊敬地行礼。没料到这位贵公子非常喜欢我的木头，给了我难以置信的高价，让我以后将这种木头都卖给他。”

　　雅子听了觉得很是惊奇。她不像真田柱般毫无心机，把事情都想得那么简单，但是去向贵人追问为何高价买香木，那自然也是不可以的。雅子心想，想必，这种木头，在他们看来，是稀罕之物吧。

　　“总之，”真田柱开心地笑道，“我们以后的生活可以过得好多啦。你也不用这么操劳了。”

　　其实这种木头是沉香木，是一种极其珍贵的香料。在上流社会中，它被广泛用作熏香，入酒，或直接雕刻成装饰品。真田柱一世朴实，遇到这千载难逢的商机，也算是他的运气了。

　　真田柱用这些钱置办了新的屋舍，不少田产，家里也焕然一新，十分惬意。就连一郎，笑的时候也多起来了，仿佛不再那么怯生生的。

　　一日，真田柱与雅子闲聊。

　　“夫君，这孩子在我腹中十分好动，想必是个英武的男孩吧。”雅子笑得若春日的一抹暖风。

　　真田柱脸上也满是笑意：“给一郎添个弟弟，真好。”想了想，又接着说：“他肯定会是个能干的男孩，一郎虽然没太大本事，但有个这样的弟弟辅佐，也必能将家业承继下去吧。”

　　雅子一瞬间笑得有点勉强。

　　过了些时日，真田柱出门商谈生意，会耗时许久，嘱咐雅子照看一郎。

　　许是怀孕的女人脾气总是比较暴躁吧，邻居们发现一向温柔待人的雅子开始有了变化。尤其是一郎，不管他做什么，总是会惹怒雅子。邻人虽然觉得这孩子受了些委屈，然而考虑到雅子毕竟即将临产，还是软语劝一郎多多忍耐。

　　这一日，雅子似乎又看不惯一郎，把他关进了柴房。一郎当然只有忍耐。

　　正在此时，雅子的母亲过来看望，雅子久不见母亲，自是亲热得很，商谈了许久。后来，母亲觉得还是亲自照顾女儿生产比较好，将雅子接回了娘家待产。

　　母亲的照料自然是无微不至的。没过数日，雅子顺利产下一个女儿。她颇有些失望。也顾不得母亲的挽留，命人收拾了行装，坐上牛车准备回家。

　　临近家时，雅子突然大惊。她想起那一日跟母亲回娘家之前，把一郎关起了柴房，那么现在？赶紧命加速赶车，将行李搬进房间，遣散他们。然后，不顾自己产后孱弱的身子，走向柴房。

　　柴房的门，是锁着的。

　　锁着的！

　　雅子一下子瘫软了。她颤抖地推开门，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年后。

　　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在塌塌米上爬着，雅子的脸上甜蜜的温柔简直溺死人，真田柱看着妻女，也发现满足的感叹。高大的屋舍，数个男仆女侍，充裕的生活，当然最重要的是一家人甜美融洽的相处。

　　真田柱抱起女儿，蹭蹭她的小脸，转向雅子：“希望你这一胎能生个男孩，继承我的家业呢。”

　　“我也这么想的。”雅子看着尚是平坦的肚子，轻轻说道。

　　一郎的死，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雅子有足够的时间和想法抹灭痕迹。一郎的死，也只不过引起真田柱略微对失去一个已有继承人的感叹罢了。一年而已，他的死，似乎如冬日清晨的薄雾般，太阳一出来，就消失殆尽了。

　　如今雅子再度怀孕，合家上下更是欢喜。她的儿子，会是真田家的继承人。

　　这次怀孕，不知怎的，雅子的胃口变得很大。仆人向真田柱报告这一回事时，真田柱大笑着说：“这是当然的！怀着孩子，胃口怎能不大！”

　　但是，当他看着雅子吃东西时，也不由惊呆了。

　　整一桌的食物，荤的，素的，炸的，煎的，炖的，煮的，还有各色水果，点心，一样一样进入那看起来并不大的肚子。真田柱的脸色从欣慰，到了然，到讶异，到惊恐，忍不住上前劝道：“雅子，别吃这么多。积食了，反而不好。”

　　“夫君，可是我真的很饿。似乎这孩子，很喜欢吃东西呢，我也没有法子。”雅子委屈地说道。

　　真田柱也只好随她去。总不能让她饿着吧，饿坏了孩子，那可得了？

　　然而除了雅子胃口变超大外，还有一件更惊人的事情即将发生。

　　真田柱一家如今虽然变得很富足，但这家的主人从未忘记过去的日子。这一日，真田柱抚摸着储藏室里的斧子，感慨万千，一时就忘了时间。

　　雅子见真田柱迟迟未进餐厅，就出来寻找。

　　见眼前此景，雅子会心一笑，缓步上前，把手搭在真田柱肩上，柔柔唤道：“夫君，该吃饭了。”

　　没料到真田柱被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斧子直直落下，他连忙用手去接，可又怎敢全力空手接这么危险的利器？慌忙之下也只略碰到斧柄。眼见得斧子掠过雅子面庞，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雅子惊诧之下也不及逃开，慌慌忙忙将头转向一边，想躲，脚却完全使不出力，倾身，整个身子却跟木偶似的，笨拙之极。虽然躲过致命一击，到底斧子在雅子后脑勺划出来个不算小的伤口，疼痛不已。惊惧之下，不由晕了过去。

　　醒来时，真田柱说：“已经请医生来看过了，说不妨事的。搽上药，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这才放宽了心。

　　然而，事实并不像医生所说的那样，雅子的状况迟迟没有好转，总是容颜憔悴，痛苦不堪。更糟糕的是，她似乎精神恍惚，好几次，仆人见到雅子对着空气说“对不起”。

　　真田柱打算再请人来看病，雅子却又不准，说是用药对胎儿不好。想要看看伤口，雅子又软语拒绝，怕丈夫看到之后会嫌弃。真田柱也是没有办法。

　　饭桌上，雅子的胃口小了好些。然而，家里的食物却少得飞快。众人都十分惊奇，以为有贼，真田柱仔细盘查，却毫无头绪。

　　终于有一日，趁着雅子睡觉，真田柱偷偷拨开她后脑勺的头发，发现原来是伤口的地方，变成了一张嘴，还怯生生地说着：“母亲大人，我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