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物语》梅若苦寒

1、雪女

　　“为什么不能信守承诺？为什么男人都不能信守承诺？”若初春的柳絮纷飞的雪夜里，一个身着白色和服的清丽女子喃喃悲叹。月光下的白雪映出她雅丽绝伦的面庞，也掩不住怅然若失的悲伤眼神。她的神思，早已飞到十余年前与情人的结盟信誓，柔情婉转。自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山洞中，偷偷看着她的小女孩。更没注意到，小女孩的眼神，渐渐变得专注又坚定。

　　十年后。

　　藤本夫人并非出身名门。这是众所周知的。

　　藤本夫人是藤本大纳言去年出游时，从雪山外带回来的平民女子。大纳言途经雪山时，不知是发生雪崩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其他异事，随行的人全一生还，自己好不容易逃出重围，却也昏迷不醒。阿雪——也就是现在的藤本夫人，看到了大纳言，将他带回所住的村落，救了他。阿雪并不是藤本夫人的真名，是大纳言纪念与她相逢雪夜，又见她雪肤凝肌，清雅脱俗，给她的昵称。自然，如今高贵的藤本夫人，阿雪这个名字，旁人又是如何叫得的呢？

　　“夫人，大人回来了。”下女向阿雪通报。阿雪迎向大门，取下大纳言的官服，挂在一旁。并亲自舀来一盆水，给大纳言洗手。“阿雪，让下女忙吧。”“不，让我来伺候大人吧。”阿雪坚持道。一直以来，阿雪都喜欢亲自伺候大纳言，温柔体贴。

　　大纳言对阿雪一直非常满意。一年前的事又浮现在眼前。一年前，大纳言昏迷雪山外，幸而遇到阿雪救他于危难之中。出身高贵的藤本大人，从小养尊处优，少有挫折。遇见的女子，也都是出身高贵，饱读诗书的名门闺秀。乍一遇到那么温柔体贴，微笑莞莞的民家女，不由得好像夏日渴极了的喉咙碰到了甘彻的清泉，怎能忍得住一再亲近呢？微微颤抖的身躯，羞红的脸颊，不住颤动的长长的睫毛，轻抿的花瓣般的红唇，哪一样不捕获他的心？不，还不够。

　　“阿雪。我就这么叫你吧。抬起头来，让我看你的眼睛。”大纳言轻轻抬起阿雪的下巴。一双如黑曜石般乌亮的眼睛出现在眼前，惊慌地对视了一瞬，又忍不住低下头去，却被阻止了。“阿雪，让我看着你。让我，好好地看着你。”雪，还在下。夜，很漫长。阿雪的小平房里，很温暖。阿雪无法抗拒。她大概也是首次遇到这么华贵，温文尔雅的公子吧，又怎能不迷恋？后来，大纳言将阿雪带进了京，娶了她为妻。当时还引起不了少的轰动。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雪。白色的雪绒，调皮地打转嬉戏。阿雪靠在火炉旁，对大纳言笑道：“大人，妾身去年初遇大人时，也是这般的景象呢。”大纳言顿了顿，也温和地一笑，心想，虽然去年遇险，但遇到这般温柔如水的妻子，真不失一种幸运呢。如果，如果之前没发生那件事就罢了。

　　正在此时，通报说左大臣来访。阿雪连忙躲到屏风后面，跪下叩首：“见过父亲大人。”

　　“嗯。”左大臣不冷不热地应道。左大臣一直对长得光彩耀人，文武兼才的第一得意的儿子娶了这个不值一名的庶民女子不满得很。他本希望大纳言可以娶得身份高贵的皇女为妻，诞下的孩子，公子自然可以因高贵的出身拜官拜将，女公子精心教养甚至可以入宫为女御、中宫呢。可惜大纳言却被这个平民女子迷上了。让他很是发了一顿脾气。

　　“父亲大人。”大纳言向左大臣恭敬地行礼。“不必多礼。”左大臣坐到大纳言旁边，亲热地家长里短聊起来。“多回家来看看吧。你母亲很是挂念你。”

　　火炉一直烧得旺旺的。下女添了几次炭火。阿雪一直跪在屏风后面。左大臣不待见她，她早已习惯。他与丈夫的交谈，她完全插不进话，也不敢。

　　“你还是记不起去年在雪山发生了什么事吗？究竟为何你的随从一个都没回来，连你都昏迷在外，被个女子所救？”左大臣一直想寻到些蛛丝马迹证明阿雪身份可疑，无奈大纳言一直想不起当年遇难的具体情况。“实在对不起，父亲大人。”大纳言再一次向父亲致歉。

　　左大臣走后，大纳言将身体冰冷的阿雪搂在怀里。“让你受委屈了，阿雪。不过不用担心，等你怀上孩子，母亲大人一定会非常疼爱，也会怜惜你。母亲大人是先皇的公主，她的话，父亲肯定会听的。”“是，大人。”阿雪轻轻地说道。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阳光温暖，青草嫩绿，就连泥土都有种香味呢。燕子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着，真是好听。藤本家一片喜气。大纳言的母亲，先皇的二公主的车驾停在府外，好不气派！引来众多民众偷偷围看。

　　“听说藤本夫人有身孕了呢。”

　　“就连公主都来看了，还送来了不少补身的东西。”

　　“左大臣也派人送了一些礼品呢。”

　　“藤本夫人真幸福啊。嫁给了大纳言，如今又得公主宠爱。想必左大臣也会对她疼爱有加吧。”

　　“以后我祈祷时，也加一句，但愿能如藤本夫人一样得遇贵人吧。”

　　各种羡慕的言语和目光淹没了藤本府。

　　秋天已近过去。阿雪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大概孩子也会在这收获的季节降生吧。大纳言满脸堆笑，乐不可支。阿雪轻抚肚子，神情十分慈爱。公主时不时派仆人过来送些补身药材。左大臣更是将医女都安排好了。

　　大纳言喝了酒，将阿雪轻搂过来，靠着他的肩。

　　“阿雪，母亲大人对你这么好。我可一点都不担心了。”

　　“阿雪，父亲大人如今也很关心你，我放心多了。”

　　“阿雪，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不过没关系，我们都喜欢，都有很好的前景。”

　　“阿雪，若是男孩，我和父亲大人一定会好好锻炼他，让他将来做大官，能像父亲大人一样建功立业。”

　　“阿雪，若是女孩，母亲大人一定会将她接过去悉心教养，让她继承皇家女子的风范。将来可以入宫为女御。”

　　“阿雪……”

　　喃喃自语中，阿雪听着也醉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为儿女打算如此深远。可是这份心，又是多么地幸福。阿雪觉得好开心。开心得，有点担心。

　　阿雪终于生了。大纳言欣喜若狂的是，居然是龙凤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长得跟阿雪一样肤白若雪，肌凝如脂，可爱得很。阿雪布满汗水的脸上也充满了满足的笑容。大纳言马上兴奋地着人向公主和左大臣报讯。

　　左大臣和公主闻讯赶来，也十分欣喜。这自然不在话下。

　　过了十余天，阿雪身子好多了。此时冬天已经来临，这一夜居然开始了这冬季的第一场雪。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抱着儿子的大纳言笑着对阿雪说道：“如今，父亲大人再也不问我遇见你的那一天究竟雪山发生什么事了呢。”

　　阿雪抱着女儿，微笑地听着。是的呢，左大臣开始接受她了。

　　大纳言接着说道：“其实我是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的。先是雪崩，随从死伤众多。我费尽全力逃跑，好容易找出一条未塌的小道通往外面，可是却迎头发现一大雪块砸落，我以为这下完了，你猜，这时发生了什么事？”

　　阿雪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大纳言握住阿雪的手，女儿呀呀地扑向大纳言。大纳言亲亲女儿白净的脸颊，继续说道：“此时一位身着白色和服的女子将大雪块收向一边。没错，是‘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子长得十分美丽，肌肤跟雪一样洁白，丝毫不逊色于你呢。一身白衣似乎跟雪融在了一起。淡蓝色的长发飘逸，脸庞像月牙一样清雅。她对我说，你是这么年轻可爱的男子，我们能见一面真是有缘份呢，日后必有结果，不过，见过我的事不能向别人说。”

　　阿雪雪白的脸变得更加白，白得几乎透明了。

　　大纳言终于注意到了，突然讶异地说：“阿雪，你与那个女子长得颇像。”

　　阿雪缓缓起身，一身长叹：“没想到，你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此时的阿雪发生了什么变化？淡蓝的长发，清雅的面庞，洁白的肌肤。

　　原来，阿雪是雪女。

　　雪女爱慕贵公子大纳言。

　　雪女打算离开雪山跟随他。不料发生了雪崩。

　　雪女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救了大纳言，但告知他绝不可泄露自己的身份。

　　雪女发现大纳言出雪山后劳累过度昏迷不醒，再次以平民女子的身份相救，以为终于有缘。

　　雪母虽然一直告诉雪女男人承诺不可信，但雪女从小下定决心找寻真正的爱情，让雪母重拾信心。

　　雪女收起了蓝色的长发，改变了过于脱俗的面容，无法改变的是洁白如雪的肌肤。

　　雪女为大纳言受尽左大臣的委屈。

　　雪女为大纳言辛苦持家。

　　雪女为大纳言生了一儿一女。

　　可惜，大纳言现在才知道，雪女不能被人识破身份，否则就会融化不见。

　　阿雪，不，雪女，化为了真正的雪。雪，下得更大了。两个肌若白雪的孩子，几乎融化在飞雪中，看不见。雪绒，轻轻地，吻着大纳言和孩子们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