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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山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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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埋在雪层下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呢?
墨海可以告诉你。
冰冷从指尖开始蔓延,浸入骨血,顺着手腕、小臂、大臂至胸膛,胸口那片最温暖的热度开始流失,冷到牙齿开始打颤,冷到从肺腑里透出冰寒,冷到灵魂都开始颤栗——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你会一步步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两条腿僵硬得像两根铁棒,或许是摔下来的时候摔到了大腿,此刻那两根“铁棒”连挪动都无法做到。
失去血色的双手从皮肤表面传来些微的刺痛感,微微蜷缩都像是针在扎,不多时,手臂便酥麻一片,再难抬起。
最后,才是窒息感。
模糊的意识似乎逐渐游离体外,穿透这具僵硬的、无法动弹的身躯,自上而下的注视着慢慢被雪覆盖直至完全看不见的自己的躯体。雪面上什么也看不见,漫天大雪可以吞没一切痕迹。无论是上辈子的遗憾忏悔,亦或是来到这个世界产生的羁绊,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所遇见的人和事,所有的所有,终将归于寂寂无声。
这实在是一种玄妙的感觉,大约可以将之比作死亡的感觉,曾经有两次,不知该说荣幸还是有幸的体验过这种感觉,到得如今,面对死亡时居然已经可以慢慢思考其他事情,比如,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没有阎罗王的,她在君无乐面前下意识的逗趣几乎都是一种欺骗。
想来竟有些遗憾,答应过的事情再次没有做到。
那缕意识缓缓上升,直至半空中,忽然看见远处有一抹小黑点正迎着风雪缓缓而来。
墨海悄无声息的笑了,心说如果来勾魂的黑白无常都和君无乐长得一样,那么她定会将之亲手奉上。
随后,意识终于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僵硬冰冷的身躯竟然在慢慢回温,游离的意识也在归位。墨海动了动手,还是有针扎的感觉,她不由一顿,感知到身体内部依旧冰冷一片。
那这温度,便是外界所带来的了。
密匝的睫凝结着雪水,根根坚硬,像是天寒地冻里胡乱生长的杂草,眼皮下的眼珠轻轻转动,下一秒,便轻颦着眉睁开了眼,睫上碎霜也一一破裂落下。
一旁的君无乐只觉那掉下的尖细碎霜像是敲砸在心间,激起细细密密的疼。他张了张嘴,才发现长时间未说话的嗓子干涩得仿佛脱水的海菜。
君无乐清了清嗓子,顿时吸引来墨海的注意力。
墨海的嗓子同君无乐的无甚区别,一张口什么也说不出。
“你暂时别说话,”君无乐制止了她,低哑的开口道,“你的嗓子应该是被冻坏了,再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一切交给我。”
墨海费力的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沉默的闭上眼,意识再次沉入深渊。
意识回笼时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墨海醒来发现身边没了君无乐的身影。她皱了皱眉,用了点力气翻过身,支起上半身。
第一次醒来没来得及打量周围,此时再看,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宽阔的山洞内,洞内山壁在柴火的映照下闪动着琉璃般的光泽,深处的雪层不是通常的雪的白,而是透着一股润泽的冰蓝色,晶莹剔透,比西域最珍贵的蓝宝石的颜色还要动人纯粹,美得惊人。
墨海想要更仔细观察,便用上肢撑起屁股,摇摇晃晃着站起。刚站了一半,重心不稳又向前扑倒,山洞内的土地是正常的柔软土层,膝盖重重的磕上去只是有点轻微疼痛。墨海啧了一声,视线一瞥,便看见一边的宝剑,不由一怔。
在被雪的洪流卷走时,剑鞘便不知所踪,而剑,也因为她想要减轻负重被丢在悬崖边上,只有剑穗……想到这里,墨海连忙在怀里搜索,直到食指碰到了那块小巧勾玉才放下心来,转而想起之前在悬崖边上妄图致她葬身崖底的宋清。
说起来,君清裴等人又是否已经逃脱雪崩呢?
如今她自己都被困在小小山洞里,今天过完还不知道下一天如何,想那么多作甚?
墨海勾过地上的宝剑,暗道一声“对不住”,然后便用宝剑当作拐棍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山壁前。
凑近了看,那冰蓝色更加美得惊心动魄,其中几乎没有一丝杂质,盯着看久了,会发现山壁内的冰蓝雪层竟在缓缓流动,像是微风拂过辽旷的海面,漾出细小的波纹。墨海情不自禁的将手放在山壁上,手掌下的山壁居然一点儿也不冰冷,反而带着丝丝热度。
墨海杵着宝剑慢腾腾的走了一圈,发现整个洞内山壁中均覆盖着这种冰蓝色雪层,站在山洞里有种被大海包围的舒适感,墨海那颗因为君无乐不在而微微鼓噪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君无乐大约是在半个时辰后回来的,手里还提着两条鱼。那鱼离了水,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竟然还活蹦乱跳的,此时正在君无乐手下不安分的扭动着。
“醒了,”君无乐进来就看见墨海躺在原位一动不动的看着头顶山壁,“再等等,我烤鱼。”
不说养尊处优,除了被爹打和练剑外,自小没干过其他苦活儿的君无乐自然是不会烹饪的,他把鱼用树杈穿过架在火上烤,见鱼皮开始变得焦脆,便以为好了,吃进嘴里才发现外焦里生。
墨海一连呸了几口,末了,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君无乐。
君无乐讪讪:“抱歉啊,没烤过鱼。”
墨海沉默的伸手,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五个字:君子远庖厨。
君无乐面上飞起红晕,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墨海紧接着又写:苦胆。
天知道刚刚那一口下去她有多么想把整条舌头吐出来,又酸又苦,简直了。
这下,君无乐更加无地自容,“我再去捉两条吧。”说着便起身向外走,墨海眼疾手快拉住他,却被君无乐手掌的冰冷刺得微微瑟缩。墨海用眼神询问他,君无乐抽出手,轻轻笑道:“你再等等,我很快回来。”
墨海张了张嘴,依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
这么大冷天,君无乐到底是去哪儿捉的鱼,仔细一想就能明白。
顾长英之前说过,塞北最外围是一片冰川,冰川下方有耐寒的鱼,只是数量不多,而且冰层厚实,凿冰取鱼只能凿开一个小口,然后用手去冰水里捉鱼,能不能捉到,也要看运气的。
想到青年去而复返在山崖下寻找自己,现在为了她又一次次把手伸入冰水里取鱼,墨海不由为之感到揪心。
君无乐并未如他所说那般很快回来,一个时辰过去,才带着风雪回来,他的脸被冻得通红,耳朵和双手均出现不同程度的皲裂,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便开始烤鱼。
这一次,君无乐小心谨慎的用剑取出苦胆,速度快而迅速,没有破坏鱼的身体,而后将之用树杈穿起,放在火上烤,每隔一小段时间就翻一次鱼身。
“这次我捉了两天的分量,外面雪又下大了,明天不好出去了。”他一边说,一边翻烤鱼身,然后将顾长英通过雪润鸟发来的同墨海说了,“所以我爹和顾将军他们都活着,你也别担心,安心养身体,等雪小一点我们就回邑州。”
得知君清裴等人平安无事,墨海舒了口气,拿着树枝在地上写:不回去,去找你爹。
君无乐烤鱼的手一顿,“为什么?你的身体……”
墨海写道:军中有叛徒。
君无乐话音戛然而止,“那你知道他们的集合点吗?”
君清裴将整个大朝军分批次送入塞北境内,这个集合点,只有他自己知道。墨海摇了摇头,写道:我怀疑你爹也知道军中有奸细,但是他不确定是不是某个人,所以分批次送人进入塞北境内就是为了排查这个奸细。
“所以他现在应该知道了,奸细就混在最后这一批人里。”
墨海点点头,又写:最后一批人有百人,但我知道谁是奸细。
君无乐:“谁?”
墨海:宋清。
君无乐将揉成一团的布条攥在手心,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拿给墨海看,“上面写着,让收到消息的人去冰川上汇合。”
墨海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写道:不能确定这信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写的,小南瓜说过,曾在西荒看见宋清捉了一只雪什么的鸟,除了顾将军,也有可能是宋清写的信,或者……
“等下,”君无乐打断她道,“小南瓜是谁?”
墨海:……一个朋友。
君无乐于是不再多问,两人就信件的可信度展开讨论,一时都没讨论出结果,最后决定等到风雪小点,由君无乐出去查看。
在山洞内,时间没有了边界,若不是君无乐每隔一会儿就要去洞外张望,通过天色大致判断时辰,墨海的时间还依旧混乱。
到了夜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的墨海反而睡不着,辗转反侧一会儿,另一头响起君无乐的声音:“睡不着么?”
墨海直起上半身,沉默的望着他。
君无乐:“不然,起来走走?”
墨海点点头,君无乐便扶着她在山洞里转悠。
这个山洞太大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只是一个中心腹地,周围还有三条岔道,这便是墨海先前起来没有多走的原因。君无乐在通往洞口的岔道放了树枝做记号,另外两条岔道在山壁中的冰蓝雪层映照下显得幽静深邃。
墨海的视线分了几分在冰蓝雪层上,君无乐见此说道:“这些石壁里的应该是一种叫做雪矿石的物质,大朝内禁止流通贩卖,我也只在书上见过。”
许是墨海眼中的疑惑太深,君无乐忽然就能读懂,他道:“这种矿石是蛮人的信仰之物,不容亵渎的存在,为了不挑起两国争端,前几任皇帝将之列为禁品,却还是有利欲熏心的商人将此带入大朝,被发现后处以死刑,刑罚严酷,所以渐渐地,也没人敢卖了。”
墨海听完,眼中却浮现出浓郁的兴趣,君无乐警惕道:“你可别打什么主意……”
不等他说完,墨海却是一把抽出他腰间长剑,一剑刺向山壁。
整个洞内都是由这种雪矿石组成的,看着挺柔软,实则坚固非常,一剑刺去,只是戳了条细痕。
“雪矿石算是很坚固的矿物。”君无乐叹了口气,“你别想一剑削下个花儿来,何况是用我这把钝剑。”
墨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后从柴火里拿出一枝,放到山壁前烤。令人惊讶的是,山壁遇火,内里的冰蓝色竟然慢慢开始消融,看上去像是被除杂一般褪去,约一刻钟后,留下来的,是一种无色透明的固体。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发现了一抹惊叹与不可思议。
墨海稍微一想,忽然明了。
这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的玻璃了。硬度高,熔点低,只在天寒地冻的塞北生成。再联想到旻南提供的线索,宋清的那块玻璃块就是在北蛮境内找到,一切都能说通。
两条岔道里的景致尽皆相同,越往深处走,雪矿石的密度越大,到最后来到的是一个冰蓝色浓郁的小小矿洞中,在那剔透的雪矿石上反射着两人的身影,一切都如梦境般绝美。
墨海转身,一个不经意望进君无乐的眸子,只觉那双眼也如四周雪矿石般深邃辽阔,纯澈透亮,漂亮得不可方物,配上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使他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惑人的气息,而鼻翼间,还似有若无的缠绕着那股雪松木的味道。
墨海恍然的收回目光,暗自骂了自个儿一声,竟然会被眼前美色所诱。
她在君无乐手心里写:回去吧,我困了。
君无乐嗯了一声,就在墨海想抽回手时,却被他一把捉住。不知何时,青年的手已经长大到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的手了。
“路上有坑洼,我牵着你走比较方便。”面不改色的说完,君无乐手上微微施力,不容墨海拒绝,转身牵着人往回走。
若是真要比力气,成天举巨石的墨海说不定还能压制君无乐三分,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没那个力气去挣脱,整个人失魂一般随着君无乐的步伐回到原来的地方。
坐下后,墨海在君无乐手心里写了两笔便写不下去。
君无乐疑惑:“怎么了?”
墨海摇摇头,在他手心写下: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