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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雪崩 ...


  •   入夜。

      冰原的夜与乌沉黑云压迹的白昼无甚区别。雪,足以照亮长夜。

      旻南望着洞外雪景出神,这洞内的百来人中,一部分是别动部队的人,一部分是伙房负责开饭的人,真正前线的将士没几个。

      在这里的人可以说是对前线最没用也最有用的人了。

      “想什么呢?别盯着雪看久了,容易得雪盲。”墨海与他一起守夜,每过一会儿就要扫扫雪,以防洞口被堵。

      旻南收回视线,不解道:“雪盲是什么?”

      “看雪看久了会短暂性失明。你们这儿没有这种说法吗?”

      旻南:“我打小在昭闻驿长大,西荒那一片从没下过雪,与塞北相邻的漫沙距离昭闻驿又有数万里,要横过几乎整片沙漠。我被招入军中后随着大帅巡防,多数时间是到西荒或者原平,鲜少来刘宗老将军镇守的北边。而在邑州,就算下雪也不会下多大,像这种茫茫一片全是雪的景色,还真没见过。”

      “其实我也没见过。”两年前邑州城里下的那场雪是墨海第一次见雪,但她没告诉君无乐。

      旻南笑了笑,“子昀姑娘肯定在同我开玩笑。”

      墨海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旻南环着双膝,偏头望着山洞里熟睡的众人。洞内湿柴噼里啪啦燃烧着,火光跃动,一会儿黯淡一会儿明亮,可不管怎么说,洞内的火距离洞口都太过遥远,温度无法传递,墨海在洞口守了半刻便开始搓手哈气,冷得发抖。

      “子昀姑娘要不你靠过来点?两个人挨在一起说不定会暖和点儿。”旻南说完,抬首对上墨海别有深意的视线,目光顿时躲闪开来,磕磕绊绊的说,“我不是……不是在想占、占你便宜,子、子昀姑娘你别误会……”吞吞吐吐的差点咬到舌头,旻南悻悻收声,垂下头,发璇对着墨海,颇有几分丧气之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刚一离地又慢慢坐了下来,全身僵硬如冰雕,面上却浮现出一抹有别于被寒风吹冷的红色。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墨海却在他说完后直接靠了过来,两人半边身子隔着厚实棉袄贴在一起,墨海搓了搓手,干笑道:“确实是要比一个人暖和点儿。”冰天雪地里,若是能有一件带有温度的狐裘披风又该多好?依偎的身体能传递的热度不过是杯水车薪。

      旻南:“子昀姑娘你说什么?狐裘披风?”

      墨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忙道:“哦,我是怀念两年前皇上差人送来的狐裘和过冬保暖的衣物。”狐裘这种东西到底不比粮食,几大车的拉来或许只有那么几件,能穿上的无非是将帅以及军功卓著的人,因着墨海的身份特殊,君清裴特意给她留了一整套,从帽子到鞋子无一不是塞满了绒绒的狐毛,穿着极为暖和,想到这里,墨海一叹,“只是可惜,在一次蛮子攻城中被毁了。”

      “对了,你之前说宋老大的玻璃块,是在哪儿得到的?”墨海飞快的转移着话题,好在旻南也是心不在焉,没有发现她的窘迫。

      旻南:“就在北蛮。”

      墨海闻言皱了皱眉,“没有更具体的了吗?”

      旻南为难的摇了摇头:“这还是我们这些手下们问了很久才问到的,更多的,宋老大死活不肯透露。”

      墨海沉着脸,无法从她的面部表情分辨出到底在想什么,片刻后,又问:“那你以前有没有发现宋老大有什么不太正常的地方?”

      旻南再次摇头。

      正在墨海失望之际,旻南却小心翼翼的凑过头来,在她耳边低语道:“但是两年前,就是君将军单枪匹马去找西域王谈判归来的那天早上,宋老大外出回来,手里捉着一只鸟,突然说要犒劳大家。”

      墨海:“你是因为他难得的慷慨而记忆深刻吗?”

      旻南:“……不是。是因为宋老大手里的鸟,是一种在沙漠中根本不会出现的鸟!”

      “什么鸟?你们两个在嘀咕些什么呢?”

      旻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肩膀一抖,侧首看去。只见宋清唇边挂着一抹阴恻恻的笑容,双目毫无顾忌的打量着眼前两人,“说啊,什么鸟?”

      旻南倒抽一口冷气,忽然记起,这事儿宋清曾说过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旻南颤颤巍巍的瞅着宋清,余光毫无目的的在洞外扫视,突然,他浑身一颤,视线全部移到洞外半空,呢喃着:“那儿,鸟!”

      旁边两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苍茫辽阔的雪夜半空,数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振翅环绕飞行,组成了一个墨海没见过的符号。

      宋清瞥了一眼半空中那个符号,唇边笑容扩大,“好了,该我守夜了,你们俩进去吧。”

      墨海同缩着脖子的旻南进入洞内,经过君清裴身边时,君清裴忽然睁开左眼,扫向墨海腰后长剑,那悬着勾玉的剑穗随着墨海走动而微微晃动着。

      君清裴覆在剑上的目光如影随形,却始终神情淡淡,让人揣摩不透内心所想。墨海却如同被捏着脖子的猫浑身发毛,捂着长剑转身,低声轻喝:“你不会连这也要收吧?”

      “要收早收了,快去休息。”说罢,君清裴又闭上眼睛,开始养精蓄锐。

      “那你还看?”

      君清裴闭着眼嘲道:“你这也太敏锐了,背后长眼睛了?还是说,你很在意?你义父连看一眼都不行?”

      “不行!你再看两眼我怀疑你是真的想收。”墨海冲他龇了龇牙,随后才跟着旻南走到角落,聊起方才被宋清的出现打断的话题。

      旻南探头探脑的往洞外张望一眼,才压低声音道:“我之前在宋老大手里见的鸟,就是刚刚那种!”

      那是只在塞北界域才会出现的鸟儿,却又为何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沙漠中?

      墨海还来不及说话,一阵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震醒了浅眠休憩的众人,没醒来的也被身边的伙伴叫醒。

      顾长英起身走到君清裴身边,脚跟还没站稳,山洞内又是一阵摇晃。

      “小心!”君清裴眼疾手快的扶住顾长英手臂,将他身形稳住,“大家先靠墙壁稳住身形,再一个个出洞!不要急也不要乱!”

      话音刚落,山洞内忽然开始掉落大小不一的雪块。

      顾长英屏神细听,面色不由沉了下来,“不好,这不是正常的雪崩,大家加快速度,有序撤离!”

      雪层毫无征兆开裂,山巅雪如泄洪般扑腾涌下,排山倒海之声随之而来。

      雪崩来势实在太快,任何人力在自然的力量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行动稍微迟缓一些,或者落在后边的人甫一出洞便被铺天盖地的雪浇了个正着,大雪形成的江流转瞬间便将之吞噬。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连绵不绝的山脉其中之一发生轰坍,冰原之上的碎冰块上下摇晃,碰撞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响,宛如深渊奏响的一曲摄魂歌。

      这声响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才逐渐停歇。

      雪崩的雪山周围冰晶粉尘消散过去,死里逃生的十来人从厚实雪块中冒出头,大口喘息。顾长英将人聚集到一起,又去寻君清裴,方才雪崩发生的那一刻,君清裴护着几人被雪冲走,此时生死未卜。

      不仅是君清裴,连墨海也不知所踪。

      茫茫的雪原中,十来个如沧海一粟的小黑点缓慢移动着。

      忽然,前方数里地有个东西冒头了。顾长英眼中燃起火光,身形矫捷如猎豹迅速蹿了过去。当看见那秆系着嫣红穗子的长|枪时,顾长英几乎要喜极而泣,“大帅!你没事吧?”

      腰部以下都被埋在雪里的君清裴裂开嘴笑了笑:“不太好……如果你再不帮我松松雪的话。”

      “来,搭把手。”君清裴从雪里出来后,又从下方挖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腹部贯穿着一根尖锐枯枝,“这位兄弟在被雪流带走时,被雪里卷来的枯枝刺进了肺部,已经没有呼吸了。”而另一人,则陷入昏迷,他的脸上尽是剐蹭的伤口,低温下,伤口已经没再流血。

      顾长英及身后的人闭眼垂哀片刻后道:“这人,好像是别动部队的旻南?”

      君清裴点点头,“他和丫头两个人在最里面,我只来得及救一个。丫头呢?”

      顾长英的沉默回答了君清裴这个问题,他叹了一声,不再纠结墨海生死,转而问起存活人数。

      顾长英答道:“目前加上你我,一共十九人,连老五老六都失踪了。”

      这无疑是个极坏的消息。

      君清裴望着一望无际的冰原,又看向半山腰之上几乎全部倾塌的雪山,依旧暗沉的夜色似乎昭示着白昼永远不会降临。

      “我们再找找他们,应该都不会太远。”虽是这么说,可君清裴也知道,不是所有被雪崩卷走的人都有机会活下来,也不是所有被卷走的人落地都会是一样。

      顾长英正欲点头,目光向下,忽而注意到君清裴不正常的站立姿势,——左腿虚虚的点在雪地上,全身重量只靠右腿支撑。

      他当即抬头追问:“大帅,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

      顾长英没有错过君清裴转身时因疼痛微微抽搐的嘴角。

      “大帅,得罪了,”他上前一步,夺过君清裴的长|枪,架起他左臂,让人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对身后将士道,“来个人背旻南,每过一个时辰换人,我们先找到休息的地方,这雪不会停的。”

      众人纷纷应和。

      君清裴无奈的转头:“你们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众人:“都听,都听。但是大帅这不也没反对顾将军的提议么?”

      君清裴:“……一群没大没小的。”

      有人苦中作乐:“跟大帅您学的。”

      “拿本帅寻开心?信不信我削你!”君清裴迅速用右腿踹了一片雪,凶恶的表情却慢慢柔和下来,逐渐变得沉重,深邃的眸光紧锁茫茫长夜,无声缄默。

      而此时,墨海正悬在一根劲瘦的树干上,悠悠转醒。

      这是生在雪山悬崖绝壁上的某种植物,耐寒抗冻。墨海醒来后刚动了动,树干根部便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墨海连忙止住了作死的扭动,安静的在树干上当鹌鹑。紧接着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这令她仿佛回到了抵达邑州的第二天,在定国侯府天光乍破的刹那,于朦胧曦光中闻见的一缕令人神倾心醉的味道。

      是雪松木,只不过被洪荒般的雪捶打得略微松动,墨海不敢乱动。

      她静静的在树上待了一会儿,双腿夹紧树干,双手亦死死撑在上面,刚抬起屁股挪了挪——“咔嚓”。

      墨海于是又不动了。

      端坐在这随时会坠入深渊的树干上,鼻翼间充斥着雪松木的气味,那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从植物根部往上蔓延到树枝散发出来的冷冽之气,凛然、神圣、不容冒犯。

      在这生死一线间,墨海心里却不知怎的,胡乱的想起其他事、其他人。

      若非要说惊鸿一瞥便弥足深陷的人,那也合该是自己,被这味道勾去了的自己。只不过,后来已经很少在君无乐身上闻见这股味道了,更多的反而是充满人情味的烟火之气。

      墨海叹了口气,心道:我想他做什么……

      随后,墨海稳住身形,小心翼翼的解下腰后长剑。不幸的是剑鞘已经被雪冲到不知何处,她解下剑穗,将之揣入怀里,把剑抛向悬崖边。

      多余的重量有碍自救。

      紧接着,她俯下身,以一种非常非常非常缓慢的速度向前蹭着。

      大雪纷扬而至,不多时便把悬崖边上的长剑掩埋,墨海头顶和双肩均垫了一层雪,这一次,没有人会来为她扫落肩上霜雪披上锦袍狐裘。

      墨海咧着嘴想笑一笑,一张口就被灌了一口冰冷寒风,直直冷到心肺中。她浑身一抖,树干紧跟着一抖,墨海连忙抓紧了树干,直到树干裂开的声音慢慢停止才舒了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墨海已经不知道在树干上待了多久,双手双脚均被冰冷覆盖,一丝温热也感觉不到,重复机械动作的同时,还要憋住那口气不让自己发抖,这委实是件苦差事,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完全控制身体即将抵达极限时发出的警报。

      就在她下一秒就要够到悬崖边时,一个矮小的人影忽然从风雪中现身,他冲着树干上的墨海露出笑容,沙哑的笑声自喉间溢出。

      正是宋清。

      长时间处在寒冷中,墨海的注意力已经不如之前,一开口便是牙齿打颤:“你要……做、什么……”

      宋清一步步逼近,“我要做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的。”

      树干断裂的声音骤然响起,墨海蓦地感到失重感,宋清阴笑的脸迅速在视野中拉远缩小,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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