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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百家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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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结束了一整天的士兵信息录入工作,墨海搁下笔的时候手掌差点打不开,右手五根手指维持着蜷缩模样,麻木得很,大脑下达指令,肢体做出反应这个过程无比艰辛漫长。屁股和凳子仿佛连到了一起,下肢也僵硬得完全没有了知觉。
身边几人同样如此。
被请来帮忙的十人撂了笔,离开前同墨海表示要多加钱,得到墨海的答复后,揉着肩膀离开了。
杨志扔了笔趴在案桌上,咕哝道:“我他娘的从出生到现在写的字加起来也没有这两天多,我的手,怕是要废了。”
何庆林:“没有战死沙场,反倒要战死在小小方桌上。我现在真羡慕长英啊。”说完脸朝着桌面缓缓倒下。
“那何将军也让小火罐炸一炸去,就能不遭罪了。”又过了一会儿,大脑的指令四肢终于做出反应,墨海握了下拳又缓缓松开,龇牙道:“一次性解决问题不好么?我看了你们当初募兵时的人员记录信息表,就一个姓名年龄户籍,谁知道是不是假的。就连我们现在做的这个登记也不太安全,只是粗略的筛查,远达不到精挑细选排查所有异样的效果。话说明明有身份牒,只用来登记信息和限制出入城是不是太浪费了?”
墨海寻思道:“每个人身份牒记录了每个人的信息,像士兵们,死亡士兵就是靠身份牒确认身份,这一点还算可取,但要是这块牒片被人盗用或者丢失了咋办,补办手续是否公平公正公开,像君大将军想出来的熟人相证身份的办法也很有弊端,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身份牒里录入样貌,完善信息,从每个人出生开始,六年一换……”
在她喋喋不休时,周围人就用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她。墨海感受到旁边两人目光,话音一顿,莫名道:“你们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儿?”
杨志:“丫头你怕是想脑袋开花。公然议论这些,也就我们三个在,好说,你这话要是让兵部尚书连败听见,不跟你理论上三天三夜才怪了。”
“连败?”
何庆林道:“人名叫连白石,当初老六在他手下跑过腿,有点过节,故而取了个这么不吉利的外号。”
墨海心说这倒有点儿意思,“他以前是不是从没打过胜仗?”
杨志说:“倒也不是,赢得挺多,只是步入老年后放下刀枪,人也变得迂腐刻板,故步自封。好了不说他了,反正丫头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墨海应下,与何庆林作别。
路上,杨志忽然问道:“丫头你在老三那儿住得还好吧?我听老顾之前说你和老三之间有点误会?”
墨海斜视觑了他一眼:“他怎么什么都跟你们说?”
杨志摸摸头,嘿嘿笑着,不说话。
“还有,你们怎么这么八卦。”
杨志反驳:“不然还能说什么?这世上就两种人,男人和女人,你难不成让我们一帮大老爷们聚集在一起讨论男人吧?那画面可够美的。”
墨海:“你不是说我义父美得像花儿一样吗?世上有哪个姑娘比得上他?”
“那不一样,大帅哪怕是花儿,也是有主的。”
“哦杨将军,原来你真打过我义父的主意。”墨海夸张的捂住嘴,“没想到啊杨将军,你竟然有这种癖好。”
再有小半月便要立春,冰雪仍未消融,走在行人稀疏的道路上,杨志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凄苦之情漫上心头:“我可算知道为什么老顾每次提起你之前都要叹口气了。”
墨海抿着嘴轻轻笑了一声,自顾自往前走。
寒风灌溉的街道上,吆喝的小贩嗓子一开,一个月前还是座空城的安平顿时热闹起来,多了几分人气。包子店铺前站了几个扎小辫的小儿,一身红棉袄喜庆得很,热气腾腾的包子被装进油纸袋里,那股白烟不多时便被寒风吹熄。
墨海呼出一口白气,目光被那油纸袋里白花花的包子所吸引。
杨志顺着墨海的视线看了过去,豪气道:“想吃?我这就给你买去。”
哪知墨海收回目光,嫌弃的瞥了眼他,道:“你买的不好吃。”
杨志:“谁买不都一样……那你想谁买?”
“你家小侯爷给买的就好吃。”
杨志顿时说不出话来,他瞅着墨海的表情,寻思着这小丫头片子不像是在拿他开玩笑,脑海中顿时冒出一个想法,他倒抽一口冷气,面露惊诧:“亲娘啊,大帅还真给小侯爷捡了个童养媳回去啊。”
“去去去,会不会说话。”墨海恶声恶气道,余光中却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敛神看了过去,发现那两个从百姓家中进进出出的竟然是向福来和陶陶。
准确地说,进出百姓家的只有向福来,陶陶安安静静的在门口等他,双手捧着热乎乎的包子,时不时咬一小口,向福来一出来,她便从油纸袋里拿出另一个包子喂给满头大汗的向福来,向福来张口一咬,整个包子便进了他口中。他浑然不觉累一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脸颊胀鼓鼓的,全然没有风流公子哥的韵味,却让人感觉到犹如实质的幸福感。
墨海轻轻嘶了一声,想道:这两人之间,跟几个月前在江南时候,有些不一样了。要说具体哪里不一样……最近的向福来没有之前那么骚包了。
她拉着杨志走过去,轻轻拍了下陶陶的肩膀。“小姐姐可怜可怜我吧,好几天没吃饭了呢。”
陶陶闻言直接递给墨海一个包子,复又对上杨志眼巴巴的模样,吃包子的动作微微一顿,道:“没有了。”
杨志:“哦。”然后自己跑去买了十个包子回来。
墨海咬了一口包子,顿时瞪大双眼,惊艳道:“真好吃。”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满是鲜肉和美味的汤汁,滚烫烫的浇灌在味蕾上,让人恨不得能把舌头一起吞了。
一口解决了剩下的包子,又从顾长英怀里掏了两个,墨海这才觉得麻木的胃热乎起来。忙活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中午送来的饭刨了几口便又紧锣密鼓的开始工作,等到想起被自己遗忘的午饭时,饭菜早就凉透了。
向福来从一家人院中出来,陶陶给他擦了擦汗,向福来冲陶陶身后两人笑了笑,没顾得上说话,便又敲响一家人的门。
“你们这是在干啥呢?”墨海问道。
陶陶摇了摇头:“我也不大清楚,福来说这是在为军队筹集粮食,具体的他没告诉我。”
“到百姓家筹集粮食?”杨志咽下包子,难以置信道,“这怎么能行?本来这两年粮食收成就不好,再加上赋税,吃百家食的将军,像什么话!”
“本来行军打仗就需要民众的支持,”墨海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我倒是有点好奇,这世间还有陶陶小姐姐看不透的事情?”
陶陶看了她一眼,含糊不清的说了句“最近不推算”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正相信福来便是了。”
傍晚炊烟还未升起,天色便暗了下来,冷铅色的云遮蔽天空。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中,向福来带人推着几辆板车敲响了君清裴房门。
君清裴看着那几车堆得比山还高的麻布口袋,撕开一小口便看见黄澄澄的糙米。向福来笑着引君清裴到最后几辆板车前,掀开上面的一层布,说道:“这两车上都是马儿吃的草料,是少了些,后面两天会陆陆续续送来更多的。将军,您看这够么?”
“够了,”君清裴眼中仿佛有两团火,气焰嚣张的点燃了夜色,“多谢向公子。”
向福来挠了挠头,这一整天的奔波与被同行挤兑的愤怒让他看上去疲劳至极,他其实不是个多么侠义之人,担下君清裴的请求也不过出于报恩,以及确信自己能够说动其他同行。
说实在的,大朝灭不灭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商人只要还剩一样东西,就能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金钱帝国。
小时候,他爹教他商人有商人的原则,做人有做人的原则,在成为一个商人之前要学做人,但他一直都只学习了如何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把金钱作为自己的原则,直到今天被同行抬价和嘲笑,向福来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子愤怒,忽然就懂了他爹的话——为商要精,为人不奸。
可为了心里的不服气奔波一整天后,听见君清裴那个谢字的瞬间,向福来心中的愤怒之火便悄无声息的灭了,又冒出点别的东西来。
他勾着唇角无声的笑了,若是陶陶在这里,必然会说“福来眼里落了星辰”,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眸光里带有怎样令人追逐向往的星光。
向福来冲君清裴一抱拳,朗声道:“祝大将军杀灭敌军,保我家国!”
向福来想:那忽然冒出来的东西,或许是忠义。
夜色迷蒙,一行人披夜色而来,又乘夜色而归,很快消失在被黑夜浸润的道路上。
君清裴目送他们离去,这时候,杨志和何庆林从小巷子里拐出来,杨志嘴唇微颤,却没能说出话来。
何庆林叹了口气,道:“老六说,今天傍晚送丫头回去,看见了向公子向百姓筹集粮食的一幕,后来向公子离开后,老六去百姓家打听才知道,粮食都是向公子用自己的银子同城里老百姓换的,并答应老百姓一月之内必定运来他们接下来一年里所需的粮食。有的人不信他,他就把自己的传家宝抵在那里,用以换取粮食。也有的老百姓听说是为君大将军补充粮食,恨不能掏空家底。”
君清裴看着这一车车的粮草,垂眸掩盖星火,“我本意是拜托他去同行那里购买粮食,想来,是遭到排挤了吧。”
“大帅,收下吧。既然向公子闭口不提这茬,也是不想大帅为这些事情分心。”
君清裴侧首深深的望着何庆林,他的眸子比夜色更深沉,眼中的积郁浓烈得化不开,半晌后,君清裴收回目光,叹息:“也罢,那就用行动来偿还百姓的好意。”
三天后,顾长英清醒过来,伤口已经没事了,只是站立还有些问题,这个身体素质令墨海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在睡觉的时候自带愈合技能。
营中士兵信息此时也尽数录入完成,在此期间,何庆林发现有三人擅自离队,到现在都没有归队,基本确定间子身份,除此之外,又筛查出一百五十九名无人可证的士兵,经由君清裴亲自鉴别,最后查出有十九名士兵或有可能为他国奸细,当君清裴带领这十九人进入审讯室没多久,其中五人选择了服毒自尽。剩下十四人留后观察。
加上几天前疑似烧毁粮草被捉后自爆的三人,已确定混入军中的奸细竟有十一人之多,得知这个消息的众将领脸色都不太好看。
君清裴却是没再深究,确定了顾长英骑马没问题后,选择了在傍晚即刻启程,只是临行前,路过宋清身边时提点了一句,“老三,这次服毒自尽的三人里,有两个都是你手下的。”
宋清似笑非笑的抽了下嘴角,干巴巴的说道:“大帅,我一定彻查内部。”
君清裴点了点头,驾着马走到队伍前方,“出发!”
安平知州、向福来、陶陶以及安平城百姓,均围在城门口,见到君清裴大军的旗帜纷纷让开道路,让大军通行。向福来立在城门边上,负手一笑,微微颔首便算作告别,倒是陶陶看准时机塞给墨海一纸袋的包子。
墨海收下临别礼,飒然一笑:“谢啦。”
哪知刚转过头就看见杨志偷偷摸摸来捞自己怀里的包子,当即踹了杨志马屁股一脚,马儿蹬蹬蹬的往前跑了数步,要不是杨志手快勒住缰绳,不然他就要跟君清裴肩并肩了。
杨志愤愤的扭头瞪了墨海一眼,收获了对方鄙视的中指。
地雷战一役,君清裴终是同意将墨海从别动部队提到前方大军中,只是依然不准她上阵杀敌,不准配备刀具,若是两军交战,她就要被调到后方,负责伤员救治。墨海想着在前面救人也比在最后面捣鼓军用强,便接受了君清裴的决定。
经过几天行军,宋清送来消息,说他这几天又查了几个行迹鬼祟的人,统统予以开除处理,别动部队从原本的二十三人骤减至十七人,这事到这里就算完。
墨海知道后,顺嘴提了句:“别是替死鬼就好。”
听到这话,君清裴回头,目光从墨海身上掠过,又很快收回。
那目光审视中带着点警惕。藏在警惕之下的东西,墨海暂时没能看出来。
不等她感觉出君清裴警惕目光下的另一层深意,便听见何庆林说了一句:“我们到了。”
只见大路前方立着一块垫着点雪的石碑,石碑上写着两个被风化得几乎快要认不出的字:穷谷。